手术室的门,关得很紧。
偶尔飞快地开和,进出的是穿蓝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推着仪器或轮床进出,只一疏忽间。
远处有极尖锐的喊声,骤然地划破急救中心楼道的静寂,再突然地中断,然后,又是低沉的,沙哑的,颤抖的啜泣。
高高低低地,似乎是哭,又仿佛不是,断断续续地,象个喝醉的鼓手的最后的零乱的鼓点儿。
苏纯大张着眼睛,手下意识地抠着医院长椅的边沿,微微张着嘴,极其费力地,才能够勉强地呼吸。
“患者26岁,无子女,要求在可能的情况下保留生育功能。”
“邝太太是8周前在我院做的试管婴儿胚胎植入。”
“我们是警惕了输卵管妊娠的可能的。上周血液检查hcg值,我已经要求她来医院做b超检查。”
“她直到大前天才回复。还想拖延。我立刻联系在外地的邝先生。”
“前天来医院检查,发现植入的胚胎,一个在子宫内,一个在输卵管。我当时就要求立刻处理。她却不同意。说要再想想。我给她讲过厉害关系的,是她自己坚决不同意。我再打电话给邝先生,却一时没有找到。只好留言。然后派护士小英照顾她。”
“我跟邝太太说了呀,如果有腹痛出血晕眩这些症状要告诉我呀。于医生我真的说了的。她却不告诉我。还说不习惯睡的时候屋子里有人。”
“这还是多亏我觉得她睡得也太久了才强敲门,没有应声才叫阿姨来拿钥匙。。。”
爱婴医院的妇科医生于新和护士曲英的说话,一直在耳边响着。于新一脸的紧张和懊丧,不断再次拨打邝镇杨的手机。
凌欢搂着苏纯的肩膀,叹了口气,冲于新道,“我们都是做医护工作的。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但是现在又没有要追责,您也不用解释这么多。。。”
“我这个意思是。。。”于新站起来,额头都碜出汗珠,不知道怎么解释也觉得此时没法向这俩个小姑娘解释,她与许楠,可并非一般公立医院医生患者的关系。她几乎可以算兼职了做邝家给许楠请的私人医生。报酬不菲。几乎就快要顶了自己一半的工资。自一年多之前开始。。。直到几周前看见希望。
那个血液检查的结果,她自己也不是没报半点侥幸的。尤其是,邝镇扬已经几次表示想去公立医院做试管比较有名的地方。许楠不愿意换,她也舍不得就放手了这个病人。
许楠的盆腔炎没有彻底痊愈,本不适合做试管,但是最近她强烈地要求,也签了所有自行负责的表格。
而于新,也存了侥幸一试的心思。
才报喜,又发现异常。她都是灰心到了极点。而邝镇扬夫妇,在得知一个胚胎在输卵管,另个胚胎却正常着床时候,一致地不舍得立刻做处置。都想,再打听再咨询,有没有保住正常着床的那个胚胎的法子。
她到了这个关头,怕丢了这病人的心已经不及这份责任的担心,于是建议,去这方面最权威的第一医院看专家门诊。她可以立刻出面,帮忙联系,立刻看到最权威的专家。
而许楠,在与她先生电话里的争执之后,奇怪地坚持,至少过了今天。
谁知道这是什么思维。可是,怎么就真的在今天出事。
不该存侥幸。但这毕竟是患者自己的坚持。
于新不断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看着手术室的大门,想着要面对精明霸道的邝镇扬,虽不断对自己说自己并无疏失,却总觉得胆怯而烦乱。无疏失---而如果邝镇扬迁怒了,便算就是以后不再光顾,恐怕在院长那里,自己都算是个‘软失职’。
忍不住地解释---不知道是对谁,虽然这个从来没有听过提起的,居然是第一医院妇产科医生的许楠的妹妹,完全一副一切听不进耳朵的样子,于新还是忍不住解释。简直好像是,作报告之前,自己对着镜子的演练―――毕竟,是要对邝镇扬交待的。
苏纯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门。
那些于新说的字字句句,那些熟悉的名词,那些平日里,查房与会诊,写在黑板上,写在病历里,跟病人交待的一切。如今,再听到,与之相连的,却是姐姐。而紧闭的门,就这样地阻挡着她。阻挡她看到许楠。
现在的许楠,是什么样子?
打开的腹腔,鲜红的血?无影灯下,被冰冷的仪器拨弄得血管?被讨论植入胚胎着床点与子宫角或者卵巢底部的距离?主刀医生讨论着操作的复杂性,进行这保留卵巢吻合输卵管断端的可能?权衡生命与生育功能的平衡点?
就如同。。。就如同她每天都在做的一样?而如今,无影灯下的那个生死未卜的人,是,许楠。
在舞台上陶醉在音乐里,根本没在意抛上来的鲜花,雷鸣似的掌声,于是居然在结束后含泪地微笑着呆立良久,然后,忘记谢幕就转身下了舞台的许楠?被那些不明白她的人批判为傲慢或者同样不明白她的人仰慕着‘个性独特’的许楠?
抓着她的手,对她说,纯,我们以后还会一起吧?不会分开,是吧,纯?那个生怕因为父母的分开,便疏远了姐妹的情谊的许楠?
把一盘盘的菜,一份份的点心,简直足够办一个晚会的食物,献宝似的一样样地堆在她的面前,她惊呼,怎么这么多,怎么可能吃得完的时候,不好意思地微笑着道,我想让你试这个,又想让你吃那个。。。那个期待地看着她,恨不能把她在外上学一个学期,错过的她的手艺,都补给她的许楠?
美丽的许楠,笑起来没心没肺的许楠,怕孤单的许楠,怕分离的许楠。。。
所有所有的许楠,交错,旋转,最终融合。
马尾巴已经被风吹得凌乱,红扑扑的脸蛋,望着天空,笑声如银铃似的抖落,许楠拽着风筝的线,冲苏纯喊,“纯,再来呀。再飞一会儿。我还不想回家!”
“姐姐,要写作业了。回去啦。下周再来。”她把手插在了兜里。
“不要,再玩儿一会儿。”许楠摇头,眼睛望着风筝。
“还要来的嘛!”苏纯劝说。
“今天先玩儿得开心。不管以后来不来。”许楠只是望着风筝。很奇怪地执着。她虽然贪玩,但是向来并不愿意跟别人争执―――尤其,当这个人,是苏纯的时候。
父母,却竟然都没有说任何的话,来强制许楠回去。
多玩儿一会儿。纯,我们一起的时候,多玩儿一会儿。
反反复复地,都是许楠拉着风筝,对她说的这句话。
为什么一贯并不执拗的许楠,偏在那一次执拗了?其实。。。她是知道了吧?
知道了,却并不想在变为事实前仔细地想,只努力地,抓紧着一切,去快乐。
许楠是那么地渴望快乐。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悲伤。没有人可以教给她,该怎样应付悲伤。于是,她便把悲伤和恐惧,藏起来。不说,不想,不提起。。。假装自己,也忘记。
让所有的跟她喜欢的,爱的人一起的时间,都是欢乐。
会破坏欢乐的那部分。。。丢开,深深埋起来。
姐姐,这是你,让自己永远快快乐乐地,不哭不闹地在所有的失去之中一点点走过来的法子吗?
就如同我,从来不敢放肆让自己太快乐。是因为那些失去,让我觉得,一切的快乐,终归是失去。
姐姐,你努力快乐,我不敢快乐,我们都是那样地怕啊。
在这样的怕中,你从来不曾离开我,我也从来不曾离开你,而现在,你要到哪里去?
眼里的许楠,越发地变淡,要往远处走了;苏纯喊,姐姐,别走,你别要离开我。
她却喊不出声,眼看着许楠越走越远,苏纯想要抓住她,却又走不动,腿无力,心狂跳,看着她走远的背影。
用所有的力气去追赶。却眼见越来越远。压在心口的闷窒越来越重,重得无法呼吸,更无法张嘴叫出姐姐的名字。苏纯奋力地站起来,想要追过去,可是。。。
眼前的许楠模糊地笑着,周遭变得更加昏黑,在眼前的黑暗快要让许楠的脸无法看见的时候,苏纯依稀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然后,是谁在搭她的脉搏?
苏纯,你怎么样?
很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又仿佛是有着越来越远,简直隔开了一个世界的距离。
火锅店背面的停车场,蒋罡轻轻地抓住郁宁馨的肩膀,把她推开了一点,自己站在了李波和她之间,面对脸色阴沉得吓人的李波,她双手搭在他肩上,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道,
“走。我送你去急救中心。你去看看。。。”她想了想,柔声说道,说道,“仔仔的姐姐。”
李波愣怔地瞧着她,脸上的阴沉暴戾一点点地淡化下去,却被她伸手到面前,“车钥匙。”
他不由自主地给她,她打开车门,先把他推进去,关上门,自己绕过到驾驶的位置,关门之前,冲尚在呆立的郁宁馨道,
“赶紧打车回去吧。晚了,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