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罗门,院长办公室内。
除了窗外风吹着树梢打在窗户上爬出轻微的“噼啪”声响之外,室内反倒是安静得可怕。
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低着头,不急不慢地将放在膝盖上的那本拥有黑色封皮、封面上却一个字都没有的书籍翻过一页,从罗修这边的角度来看,他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那本书的页面已经古老得泛黄,上面用黑色的墨水画着一些他看不太懂的符号。
男人低着头看书看得很认真,罗修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有把他的问题听进耳朵里——但是乌兹罗克不说话,他也只能保持安静闭上嘴乖乖地坐在这里等着男人将那本莫名其妙的书看个够本,在最开始的走神、余光偶然扫过男人手中的那本书时,不知不觉之中,隔着一张桌子,罗修也跟随者男人不明不白地盯着那上面的符号发起了呆。
直到挂在墙上的古董钟滴滴答答地响着,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海伦和海勒?我大概知道了,你说的是弗朗索瓦姐妹吗?怎么会想到跑来问我怎么个问题?”
“就是觉得你肯定知道。”
罗修诚实地回答,期间,他的目光一直如同着迷一般停留在男人修长的指尖上,看着那指尖轻轻从书籍的边缘滑过,轻轻插入书籍的底部,手指轻轻一勾,只听见“啪”地一声轻响,罗修微微一怔,看着那本书在男人手上被合上。
“按照规定,如果不是病人自愿跟别人提起自己的往事,浮屠罗门的神职人员——包括我在内都是没有权利向第三方提供他们的信息的……话又说回来了,你怎么会突然对她们那么感兴趣,最近倒是看着你一直围着她们转来着。”
乌兹罗克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本让人有些在意的书籍随手轻轻搁置在办公桌上,隔着一张办公桌,当他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黑发年轻人的目光似乎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主动追随着那本书移动时,男人那双异色的瞳眸之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罗修沉默了片刻,乌兹罗克的回答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最开始想到来问这个男人也只是抱着侥幸的想法——现在得到了这种回答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好失望的。黑发年轻人顿了顿,并没有继续在海伦和海勒姐妹的问题上面纠结,反而是伸出手,隔空指了指桌面上的那本黑皮书:“这是什么书?”
半晌沉默,他抬起头,扫了乌兹罗克一眼:“如果不方便回答的话,不说也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乌兹罗克瞥了一眼那本书,淡淡道,“前段时间整理打扫图书馆的时候从里面翻到的,大概是上个世纪浮屠罗门之前的教堂里本身流传下来的传译本,觉得有意思,就拿来看了看。”
所罗门的大小钥匙,要是没记错的话,罗修记得这两本书应该是恶魔学经典书籍,小钥匙是着名的otia系统,记载了所罗门王有关召唤地狱七十二大恶魔的方法;而大钥匙,就是真正的“所罗门钥匙”。
这是所罗门大小钥匙的本体。
在后来,还新出现了三部续写,第二部则记载召唤四方怪兽的方法;第三部记载星象学和黄道十二宫的天使传说;第四部记载召唤天使和呼唤蜡像的咒语——世人们普遍认为,该书只有第一部也就是恶魔召唤部分是十四世纪着称,后面三部并非原本。
一个位居高位的神职人员,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罗修掀起眼皮扫了乌兹罗克一眼,后者挑挑眉,笑道:“看来你听说过这本书的名字,记得不要告诉修女们我把这本书带了回来,被念叨的话,会很烦的。”
“……”
当男人用这种不高不低,也没有带着命令的语气说话的时候,罗修总有一种对方难得从圣光中走出,露出一点儿接地气的“任性”或者“撒娇”的错觉……这个想法让他不由自主地寒毛竖起,黑发年轻人果断伸手,将那本书拖拽到自己跟前,翻开看了看,里面的文字并不是现今流通的任何一国的文字,像是蝌蚪似的文字零零散散如同札记一般被人随手写在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上面,罗修觉得这些字有些眼熟——他停顿片刻后想了想,之后总觉得这些字体与之前他看见的那种被刻在餐盘上的文字有些相像。
“这是什么文字?”他指着那上面的某一个蝌蚪文问。
“地狱通用语,你看不懂?”乌兹罗克挑眉。
那理所当然还有些惊讶的语气让罗修差点儿笑出声来,一边勾起唇角笑着说“我怎么可能看得懂”一边随手翻阅那本书籍,当翻到其中一页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忽然稍稍收敛起来,黑色的瞳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书本上那抽象的图案——
丑陋的骷髅马头张大嘴,一把巨大而锋利的利刃从马嘴里伸长出来,在那码头的下面,是长长的、缠绕着花藤雕刻的手柄。
这图案占据了那一页全部的位置,旁边有那些蝌蚪文对这个马头的每一个部件做出了注解,注解是用英文写的,详细标注了骷髅马额头上的宝石成分和排布,以及骷髅马的其他部分组成意义……罗修一路看下来越来越胆战心惊,伴随着他的每一个小动作,他几乎都能感觉到,那随便用绳子挂在他脖子上的“黑马”国际象棋,和他的皮肤微微摩擦所产生的瘙痒。
低着头的黑发年轻人并没有看见此时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轻轻交叉相握的手指轻轻跳动了一下。
片刻之后,乌兹罗克坐起身来,微笑着将这本书从黑发年轻人的手中抽出来,用足够安抚人的语气淡淡道:“不用太在意,这里面的东西看个热闹就行,如果就这样能用它召唤出七十二位大恶魔的话,他们还不忙死……”
这副跟恶魔很熟的语气让罗修唇角抽了抽,目光盯着男人手中的那本书,用很在意的语气缓缓地说:“那个镰刀……”
“是地狱七君之一,暴怒者萨麦尔的魔镰,骷髅马头上镶嵌的蓝宝石,是在萨麦尔成为地狱宰相的那一天,路西法亲手从地狱君主的王座上撬下来给它镶嵌上去的。”乌兹罗克低下头,仿佛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那一直被黑发年轻人看得几乎烧穿了个洞的图案,随即笑了笑,“这个图倒是画得挺还原的。”
不知道为什么,罗修觉得“撬宝石”这番描述的画面感很强,并且有一种“那画面太美我不敢想”的蛋疼感,于是他沉吟片刻,果断扯开话题:“……连召唤地狱七君的方式都有么?”
“所以才说它是假的。”乌兹罗克随手翻了翻那本书,“事实上,不用说这种从伪典中延伸抄袭出来的作品,哪怕是真正的正规召唤书籍,能成功召唤出大恶魔的可能性也很小。”
“很小,不代表完全不可能咯?”
“是这样没错。”乌兹罗克认真地点点头,他将那本书放回了自己的抽屉里,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男人隐藏在烛光之后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难以捉摸,“虽然是错误的召唤咒语,但是其中多少还是有那么一两条或者一两个单词是跟正确的召唤方式沾边的,所以有时候,很有可能相对应的恶魔确确实实能感受到有什么人在试图召唤他。”
“然后呢?”
“然后置之不理。”
“……”
“除非他自己想要借此机会离开地狱,那么哪怕是召唤魔法错误,他也会出现——或者说,压根不用召唤魔法,随便找个空地大吼一声他的名字,他也能假装自己被召唤然后凭空出现。”
“……那也太随便了吧。”
“是没什么节操可言,”乌兹罗克扶额轻笑,“不过地狱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十分随便的地方,只有天界的条条框框才多,走个路一步迈出几寸都是有详细规定的,多了少了都是失仪的表现。”
“说得你去过似的。”
“我坐在红衣主教的位置上,意味着比我看的书还多的人全世界也不会超过十个人。”乌兹罗克嗤嗤笑着,十分自信地说,“无论是什么内容,只要是书看了大概都是不会有坏处的,荒谬的当开开眼界看个笑话,有用的记在脑海里将来说不定就有一天可以用得上了。”
“那……有人曾经召唤过萨麦尔吗?”
“有。”乌兹罗克缓缓收敛起笑容,看着罗修认真地说,“他是唯一一名被召唤过的地狱七君,就是我说的第二种情况,他自愿离开地狱来到人间。”
不远处,男人那双异色的瞳眸在摇曳的烛光照耀下显得异常明亮,红如火,金如沙,不知道为什么,罗修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着只觉得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结束这个话题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他却忽然想到了梦境之中梦到的那个名叫“贝尔芬格”的家伙,于是接下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那他现在回去了么?”
“回哪?”
“地狱。”
“……不知道。”乌兹罗克微微垂下眼,长而卷的睫毛轻轻掩盖住了眼中的情绪,他撇开脸将实现固定在房间中的某个角落里,用那听去忽然变得很有距离的声音淡淡道,“大概快了吧。”
罗修愣了愣,有些搞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在这个时候,他隐隐约约听见从窗外的风中传来了大钟被敲响的声音,又到了接近宵禁的时间,黑发年轻人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简单地跟男人说了几句话作为结束之后,匆匆忙忙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呯”地一声关上身后的门,站在吹着凉风的走廊里,罗修沉默了下,半晌才忽然响起:他今晚是来问海伦和海勒两姐妹的事情的,结果这正事儿两三句话被随便敷衍了过去,反倒是围绕着完全不相干的话题讨论了一大堆……
而且……
那种话题,被随便哪个路过的修女听见,搞不好会被吓得心肌梗塞吧。
挠了挠头叹了口气,黑发年轻人加快往回走的步伐,已经是这个时间了,走廊里当然空无一人,只有脚下鞋底和柔软的地毯摩擦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响,当他匆忙地走下楼梯,正准备往通往病人住的房间的楼梯上走去的时候,却在经过缓步台的拐角处时,一眼看见了抱膝坐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着窗外的长卷发年轻女性。
风从窗外吹入,她那已经显得有些陈旧的蓝色袍子下摆从小腿处扫过,当她并拢腿屈膝的时候,那轻轻摆动的袍子下摆看上去就像是鱼在水中游动时自然舒展开来的鱼鳍……月光镀在她姣好洁净的面容上,仿佛将这个双目放空的漂亮女人整个人都隔离在了另外一个远离人间的冰冷空间里。
罗修动了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这个女人说话——在他转身想抬脚走开之时,对方却意外地叫了他的名字。
“爱丽丝。”
“……”
“你好像对我和海勒的事情很好奇。”海伦转过头来,风将她那一头长卷发吹得有些凌乱,她赤着脚坐在窗台上,居高临下地低着头,看着站在楼梯上的黑发年轻人,“为什么?”
“其实并不想管那么多,”黑发年轻人诚实地回答,“有时候我也情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置之度外——但是当有些事情就这样发生在我面前的时候,哪怕是闭上眼,我恐怕也不能假装它并没有发生,比如你和海勒,在我听见你详细策划即将用什么手段除掉自己的双生姐妹的时候,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把这当成是一个笑话,然后转身离开?”
海伦低着头,背着光的她此时整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之中,在罗修说话的时候,她保持着沉默,直到黑发年轻人将话说完,她才抬起手,将耳边垂落的长发别在耳后,没有回答黑发年轻人的话,她抬起脚,茭白的小腿伸直,在半空中晃了晃,她盯着自己的什么都没穿的脚笑了一声,突然没头没尾地说:“爱丽丝,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眼睛看见的,并不就象征着所谓的真相。就像是一部电影,不看到结尾,你永远不知道是悲剧还是喜剧,很有可能上一秒还在搞笑着的演员,在下一秒的演出里就突然坠楼身亡了。”
“……”
“就像现在你看见的,爱丽丝,你猜我为什么没有穿鞋子呢?”
“大概是你不想穿吧。”
“不对,”海伦嗤笑着,就好像罗修的答案真的有多么可乐似的,她笑得眯起了眼,“事实上,是海勒把我的鞋子都收了起来,因为当她认为我们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候,而我不应该出来到处走动……哪怕我央求她把我的鞋子还给我,一再强调外面的地面很冷不穿鞋子出来我可能会因此而着凉。”
罗修皱起眉。
“看,这就跟你想象中的那个柔弱的海勒形象有所不同,对不对?”海伦说,“你相信你眼睛看见的,但是眼睛有时候也会骗人,就像此时我跟你说话你认为那都是一些片面之词一样,你的认为,对于我来说也是你的‘片面之词’。”
“你是想告诉我,其实海勒不是一个好人,而你才是吗?”
“对,也不对。”海伦转开视线,淡淡道,“我的姐姐不是一个好人,而我,当然也不是。”
“为什么?”
“双生子之所以存在,总是有它的特殊意义的——当海勒感冒发烧的时候,我也会感觉整个人昏昏沉沉提不起劲儿;当海勒心情低落的时候,无论我怎么试图强颜欢笑,都没有办法弥补内心的空虚;当海勒因为犯错而受到处罚的时候,教鞭落在她的身上站在一旁的我其实也在受着同样的责罚。”
“真这么想就好了,”罗修抱臂,微微扬起下巴,“那还算计你姐姐,想让她去死?搞不好你也会跟着一块下地狱,这样真的好吗?”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受够了不管吃饭睡觉洗澡上厕所还是呼吸,都必须被迫跟另外一个人分享的日子——没有人问我的意愿,也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是打从生下来就被注定好的事实,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任何自己的私人空间,朋友,亲人,包括情人。”
海伦的话让罗修有些在意地皱了皱眉——他隐约觉得,他们似乎正在渐渐地进入了重点。
而就在这个时候,海伦却忽然冷笑了一声,转过头,用那双放空却异常冰冷的瞳眸看着站在楼梯上的黑发年轻人:“你一定很好奇我们是怎么来到浮屠罗门的吧?……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们杀了人,杀了很多很多人,养父养母,和善的邻居,以及镇上的那个很有钱的生意人英俊的儿子——啊,我曾经还以为,我会和他结婚来着。”
海伦的声音顿了顿,紧接着猛地低沉了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看着坐在客厅里的海勒捧着他的头颅在亲吻,周围到处都是血,她的白色裙子被染成了和我那天出门时所穿的裙子一样的火红,裙摆下方被撕得粉碎,当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精液顺着她的裙子下摆流了出来——你看,在抢夺了养父母的爱之后,她又抢走了我的未婚夫,她真的是贱。”
……
“我觉得我应该愤怒的,可是意外的,在瞬间的错愕和窒息之后,看着海勒对我微笑着说‘我们又能在一起’时,我又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大概所有人都觉得我们疯了——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本来就是他们强加给我和我的姐姐的设定,打从生下来开始,我哭她也哭,她笑我也笑,她杀了人,我怎么可能站在一旁只是观看?”
……
“厨房的刀有很多,我们选择了一模一样的两把。”
……
“她将我的未婚夫的头颅砍了下来,亲吻;我就把他的心脏从胸腔中挖出,吃掉。”
……
“海勒说,我一辈子都不应该妄想离开她,最开始我觉得这真是荒谬,现在想来,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对——不是‘不应该’,而且压根就‘离不开’。”
……
“我们的根连在一起呢,就好像现在一样,”坐在窗台上的漂亮女人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们大概已经开始动手了,我都能感觉到海勒快要窒息,你听见了吗?我的姐姐好像在抽泣,在求饶,在挣扎——”
楼梯之上的黑发年轻人从阴影中走出,黑暗之中,那双漆黑的瞳眸却显得异常耀眼。
海伦低下头扫了他一眼,目光从黑发年轻人手上那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金属利器上一晃而过,不惊讶,反而勾起唇笑道:“好漂亮的剔骨刀。”
“……”
“怎么,爱丽丝,要杀我?”海伦从窗台上轻盈地一跃而下,碧色的瞳眸两者不同寻常的光芒,她看着面前的黑发年轻人微笑,“不过这也是很好的证明,海勒死了,我也难逃一劫——你看,就像是早就注定好了似的,‘事在人为’只能用在细节上,但是结局却早已在剧本上写好了,根本不容许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爆字数,明天嫉妒篇才写完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敢说这不是攻宠受吗敢吗敢吗敢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ps:所罗门大小钥匙这个书是存在的,找过,某宝有卖(万能的某宝),因为没有中文版本,所以应该是那个店主自己翻译的(大手给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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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