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颂醒了过来,终归是好事。
白天我呆在医院里陪他,直到很晚才回去。因为脑部受到了震荡,他清醒的时间不长,很容易就疲惫,且一昏睡就是好几个小时。最开始几天,即使醒着也大多是医生护士在绕着他忙,两个人真正独处的时间并不多。
剩下我俩的时候,一般是我在说话。他的声带受了伤,一段时间不能发声。偶尔我们也会神交,他想喝水,想吃东西了,一个眼神我就能明白过来。
有天我和他说着话,空气突然陷入静默,我看面前的他用极度恳切的目光看着我,脸上苍白而白皙的皮肤显得虚弱,我很少看见他这样纯良无害的样子,更觉得好欺负,便凑上前说,“你想对我说话?”
他缓缓点了点头。
我也点头,“你说。”
他停了下来,用那被磨掉了杀伤力的眼神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做了个“笔”的口型。
我翻了会儿手提包,发现没有带笔,便把手伸了过去,“就用手指写在我手上吧。”
他轻轻地拉过我的手,然后低下头,很认真地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
我一边感受着他的力道,一边念,“你——考——虑——好——了——”
写完,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我觉得他那样乖巧的样子真是好欺负,又想着错过了这机会不知道何时能再让他任我蹂躏了。我眨了眨眼睛,作出不懂的表情。
他应该是知道了我的心思,皱起眉头瞪我。
我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说那事啊,我知道了。”顿了顿,我很正经地说,“你千万别误会啊,我现在在这里,是替成叔叔照顾你,和你本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
看着他眉头越皱越深,我又说,“还有啊,你这病怏怏的样子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真是逊毙了。”
他眼睛里露了那么点儿杀气,毫不含糊地拉过我的手,在手心里写着,“你小心,等我好了——”
面对我愕然的表情,他非常郑重其事地用食指在上面戳了六个点。
白天他睡觉的时候,我便回到家里研究各种粥的做法,偶尔也熬熬汤。
第一次送过去,成颂还一脸嫌弃的表情,我把碗挪开,说,“你不喜欢就算了,我还不稀罕呢。”他深黑的眼睛看看我,绕过我的手就拿走了盛汤的碗,自顾自地喝了起来。我看着他,总觉得他虚弱到随时都可以把碗掉下来。于是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一勺一勺地把汤吹凉了些,再喂到他嘴里。
喂了好几口,一抬头,发现他正不怀好意地笑着看我。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主意,右手腾出空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像幼儿园阿姨一样亲切地叫他,“成颂小朋友。”
偶尔成颂只是躺在那里,脸色很虚弱,看上去真的挺让人心疼的。那天我在他身旁坐了一晚上,偶尔和他说不句不咸不淡的话。他清醒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听我絮絮叨叨。
过了很久,他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我只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笑得出来。”
他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了。
我被他这种笑笑得莫名其妙,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只道,“不准笑。”
他似乎更开心了。
看见伤得这么重的人还这么嚣张,我忍不住威胁他,“你要是再笑,我就把你这样子发到微博上去,明天大早上让你的粉丝掉光。”
我这话听起来,对他而言就像是挠痒痒,他也丝毫没有畏惧我,慢慢摸索着从我的旁边拿过手机,对我拍了张照。我还愣愣地没反应过来他要干嘛,就看他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太满意,又缓缓抬起手机拍了张。
“喂,你在干嘛?”
他没说话,艰难地按着手机键,过了一会儿把屏幕摊着我面前,上面显示着最新一条微博是我的照片,背景是病房,就是刚刚拍的那一张。说明那栏是空白。
我真是无语了,出了车祸刚醒来几天还有心情发微博,这和那些上个厕所就要拍三十二张照片的人有什么区别。
我正琢磨着要把那条微博删掉,却看见突然弹出了消息提示,似乎是个大学的学弟回复他了,简单的四个字,“嫂子威武!”
我看着,用他的账号没好气地写道,“不是嫂子。”
过了会儿成颂拿去手机,把我写的回复删了,又重新写道,“也不看看她男人是谁。”
写完之后,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看他是病人,不打算和他计较,只是道,“行了,再睡一会儿吧。”
没多久交警那边就出了结果,把成颂这事鉴定为意外事故。我想起温燃的那些让人不安的话,便对成叔叔道,“成颂这事,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听您说出车祸的缘由,好像太巧合了一点,像是警匪片里杀人嫁祸似的。”
成叔叔到底是纵横了这么多年,一听便知道了我话里的意思,他笑了笑,“这商场上的事情,大家都是冲着利益二字而来,有时候为了利得罪人是难免。我也派人查过,要是有人故意做的,可以说是毫无破绽,即便查下去也不会有进展。只希望这是意外,而不是成颂遇到了什么难缠的对手。”
之后,他接了个电话,稍稍走开了一会儿。我坐在原地,直到成叔叔接了电话回来,才犹豫着告诉他,“成叔叔,我哥前段日子找了我。”
面前的长辈动作一滞,却马上恢复了他惯有的平和。“有没有为难你?”
我顿了顿,只是说,“他变了很多,感觉就像个陌生人。”
他低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听说ada集团有意向在本地发展,我只是觉得,如果在业务上有什么冲突和竞争,还希望您要多多小心。”
他愣了愣,才笑着拍拍我的肩,“傻姑娘,什么时候轮到你担心起我来了?”
“我……”
他打断我的话,“好,不用多说,我明白的。”
这时林秘书走了过来,说公司开会的时候快到了。成叔叔和我道了别,和他一起走向了电梯间。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还在想温燃的话,在想他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为了吓唬我。
成颂渐渐地恢复了起来。白天已经不会再无缘无故的昏迷,只是每天睡得比一般人要多些。我则随手带本课本,眼看考试周快来了,虽说大四的考试都是应付,总归还是得看几眼。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我说话说累了便看书,他在一边要么休息,要么捣乱,时不时摸摸我的脸,弄弄我头发。
我大部分时间都容忍他,但也有烦的时候。我瞪他,他就笑着看我,我看这么一病号,说话都说不顺畅,欺负起来也没意思,也不打算和他计较,把凳子挪开了点,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他的腿骨折了,下不了床,看着我在远处安详地坐着,只能干瞪眼。
一连在医院待了三四天,那天从学校考试完直奔医院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成叔叔这段时间一直没来过。
我打电话给林秘书,那边只是告诉我,这几天公司很忙,他可能要等过段时间才能空闲下来,才能去探望成颂。
可是,我没等来成叔叔,第二天却等来了他因为心脏病再度入院的消息。
林秘书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成颂已经睡了,我把他摇醒,看着他睡眼惺忪的样子,稍稍犹豫后,对他说,“成颂,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成叔叔心脏病又犯了,现在正在外科楼三楼抢救。”
成颂最初的意识还有些朦胧,然后那双逐渐清澈的眼眸,浮现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痛苦。
我的心也跟着狠狠地痛了一下。
成颂是坐着轮椅来到的手术室外面,看见站在门口来回踱步的林秘书,他试图问他什么,嗓子艰难地发声,好半天只出来一个沙哑的音调,“他……”
林秘书倒是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几天公司有很多的事要处理,因为工作时间长,压力又大,成先生心脏的毛病又犯了。”
我看了眼成颂,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空间的某一点,莫名其妙就有种悲凉。我这才想起自从上次成叔叔住院后,公司的事一直是成颂在管着,因为自己的伤而让身体不好的父亲再度挑起重担,他大概有些自责。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抬手轻轻落在他的肩上。他感觉到了,没有回过头,只是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来我特意为他准备的纸和笔,在上面写到,“让周立纯他们明天来医院找我。”递给了林秘书。
周立纯是成颂的下属。
林秘书接过纸条,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才说到,“你还没有恢复,这是想……”
成颂点点头,然后一个人陷入沉思。
林秘书还想说话,看见成颂的样子,却生生地止住了话音。
手术近十一点做完的,成颂看了眼自己的父亲,才安心地让我送回病房。我坐在床边,看着他有些落寞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话安慰他,只是捧起他的脸,脑袋轻抵着他额头道,“发生了这事,你更要快点好起来,知不知道?”
他闭上了眼睛,然后徐徐地点点头。
我又说,“所以啊,现在你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一觉。”
他又点头。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本打算让他躺下,谁知他微微压低身子,把脸埋在我颈窝里便不再起来,我试着推开他,他却不动声色地抱住了我。
我说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背,“你得睡了。”
他“嗯”了声,再没有动静。
大概折腾了几十分钟,最后被我好说歹说劝着躺了下来,我守在床边,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稳,看他睡着了,才安心离开。
从成颂病房里出来,已经近凌晨。我沿着医院静谧的走廊向着成叔叔的病房走去,心里隐隐地感到不安。
病房门口,林秘书正在打电话。我向他打了招呼,正准备走进去,却被他叫住,“苏珊,我有话要跟你说。”
然后他向电话里的人交代了几句,挂上了电话。
我们站在走廊上,明明室内有暖气,我却莫名地感觉到冷。“林叔叔,什么事?”
他面色沉凝,稍稍迟疑才道,“有些事情,虽然成先生反对,但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
他严肃的模样让我莫名地有些紧张,“您说。”
他那双通透的眼睛透着锐利的光,“你大概还不了解,成先生公司面临的状况。”话音在这里顿了顿,“上个星期成颂出事后,成先生一直在忙,直到后来操劳过度倒在办公室里被送了过来。”
“公司最近有几件棘手的事。”他接着说,“都是陈年旧账了。去年还是成先生负责的时候,为了做成一个项目,我们花了点心思,打通了上级官员。对于那个项目,我们是竞标的几个企业中实力最强的,接手后也一直很顺利,到今年年底就可以完成。眼看合作就要收尾,最开始支持我们的官员却被爆出受贿的丑闻,我们公司也被牵连了进去,被同行指控不正当竞争。”
我听着,心隐约有些不安。
他平静地说着,幽深的目光穿过旁边的窗看向无尽的夜色里,“因为贿赂的事情被曝光,成先生和我奔走了几天,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一直合作的al公司却突然宣布终止与我们合作的项目,态度坚决,我们几乎毫无准备。没过多久,就有媒体报导说al这样做是为了抵制不正当竞争,并且大肆渲染。”
他的话音沉沉的,就像深夜的钟声敲在我心上。原本脑海里的迷雾好像逐渐消散,有什么东西变得清晰了起来。
“这些事情,让我感觉很奇怪,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设置了一个又一个的局,等着我们落入陷阱。”他无奈地笑了起来,“al公司这事过后,其它一些长期合作的伙伴也要求撤资,我们公司突然成了众矢之的。”
我脑海里一时之间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刚才离开时成颂安静睡着的脸,想起了成叔叔从手术室里出来面色的苍白,心里突然难受得厉害。“那……要怎么办?”
林秘书看着我,似乎微微地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ada集团的老板,是al的大股东。”
也不知道是他一时英文缩写说得太多还是别的原因,突然之间我的脑子有些许混乱。
“您是说……”我讷讷地问。
“和成先生在一起工作这么久,苏小姐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他叫我“苏小姐”,几乎是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就被面前的人疏远了开来。“听说,你和ada的老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愣愣地看着他。
“有些话,我也不便多说。但我想中国有句古话还是很对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成先生当初大概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个局面……”
听着,只觉的面前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变得空荡荡的,好像突然多出了一个洞,有冷风吹过的声音。
沉默了好一会,我看着面前的人那双深黑的眼睛,道,“林叔叔,我明白你的意思。您放心。”
那一晚我的思绪非常混乱。
回去的时候,我透过计程车车窗看着飞闪而过的霓虹,脑海里反复地浮现着林秘书的话,他那句“成先生当初大概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个局面”。直到很久以后,感官慢慢开始恢复,我才觉得心里像是开了一个口子,被羞耻、委屈的情绪腐蚀着,钻心地疼。
作者有话要说:我依旧是存稿箱~~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