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闲下来的时候,她又开始鼓捣起“学点什么”这件事儿了。
大多数人就是这样,对于他们觉得不急迫的事情,总是一拖再拖,就那么拖过去了再也没做的事也很多。
好在张星原的拖延症还不算太严重,所以这个周末,在睡完懒觉、和韩昕阳约好晚上见面的时间后,她随手取了件不用搭配的连衣裙,蹬上半跟凉鞋,到这间高校的活动中心去了。
反正就算决定不了参加什么培训班、兴趣班的,有好讲座听听也不错啦~抱着这样的心理,张星原站在了活动中心门外。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儿停满了车,从普通的代步小车,到几十上百万的好车、豪车都有。
张星原从车子缝隙里穿过去,好不容易走进大厅,就被一个讲座的宣传画报吸引了:“新闻传播性与从业者道德的矛盾”。
说实话,对很多记者来说,这都是一个矛盾的选择。
尤其是娱乐记者这行,为了吸引眼球,爆隐私爆丑闻,夸大扭曲、甚至编造事实的情况屡出不穷,臭名昭著的狗仔队,就是大众对娱记的普遍认知。
那种肯老老实实做个标题党的八卦文,然后在正文里告诉你那不是真的,只是为了吸引你来看的标题,已经算很有职业道德的了。
就是她所在的《今日明星》,也为这个问题讨论过很多次,因为有老派的胖主编坐镇,才没把杂志办成三流八卦刊。
张星原走到开讲座的大阶梯教室,发现里面早就坐满了人,主讲人也已经站在讲台上,他身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正在讲着某个论题。看样子讲座已经开始好一会了。
星原从后门悄悄溜进去,捡了个角落坐下来。
没想到主讲人眼睛很厉害,竟然看到了她,还朝她微微点了点头,才继续刚才的论题。
张星原不好意思的笑着回了个礼,才认真听起来。
因为隔得太远,她看不太清主讲人长什么样。虽然就算看得清,她也是记不住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最近的发生在贵校附近的女研究生被害案,吸引了许多媒体和大众的关注,你们觉得是为什么?”
主讲人发问的声音铿锵有力,很有精英范儿。
来听讲座的大部分是新闻系的学生,当然也不乏一些中文的、哲学的,或者无聊找个讲座听的人。听到这个话题,同学们表现得很踊跃,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学率先作答:
“因为这起案件激起了民怒,那么纯洁美好的女孩,就此香消玉殒,不把犯人缉拿归案大家的愤怒难以平息!”
主讲人点了点头,继续抽下一个举手的女生。
“罪犯连无辜的人都伤害,作案手段也非常残忍,让大家人人自危,所以会关注舆论,也希望舆论关注,促使尽快破案。”
“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它的消亡当然会引起人们关注。”
还有各种奇奇怪怪,靠谱不靠谱的答案。
听着这些回答,张星原忍不住也举了手,没想到还真被抽到了。她站起来时又有点后悔举手,想了想反正这儿没人认识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因为是事件主角是名牌大学女研究生,学历高,还年轻漂亮,有话题度,人们愿意讨论。就像……”
果然,她的话一出口就激起了一片不满的反驳声,还有许多人对她投去了鄙视的眼光。
她本想就此打住,主讲人却示意大家安静,让她继续说,张星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就像多年前的清华硫酸泼熊案,□□中毒案,复旦宿舍投毒案,还有最近常有的女大学生穷游失踪这些事件,如果它们的主角不是名牌大学或者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而是一个普通打工仔为了泄愤泼硫酸,或者一个身上没什么特点的农村女生突然失踪,社会舆论是不会给予那么多关注的,也没有人乐意去多做讨论。”
她这话很直白,也很实在,虽然可能很多人不能接受。所以她说完就赶紧坐下,把自己装作和刚才说话的人没关系。
当然这并不妨碍同学们继续对她投以鄙视的目光,对他们来说,这种言论太功利太现实了,新闻的职责是告诉人们,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事件怎么能因为主角的身份不同,有所区别对待呢?
还有一些看着就已经不是学生的人,一直只是在听着,既不举手也不发言,此时有几个看向她,打量了一下,露出了然的神色。
长相可以骗人,气质可以骗人,但是身处社会还是学校,对于眼睛厉害的人,只需要几句发言,就很容易辨别出来了。
主讲人依然点了点头,没说谁对,也没说谁错,而是开始阐述他的观点:
“我个人认为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案件,而且是非恶性的,其实不应该受到这样多的关注。
我们新闻媒体最重要的职能,是告诉大家五个W:‘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发生了一个什么样的案件,死者是谁,为什么发生这件事,如果可能,最多再告知破案情况如何,提醒民众注意安全’就非常足够了。其余的家庭情况,同学关系,附近居民心理,甚至一些毫无根据的案情猜度,都是太多不要的有“态度”的枝节。它们只能加深亲友和同学的悲痛,制造社会恐慌情绪,并不会对破案有任何益处。”
“那为什么媒体会做这些报道呢?前段时间的成都女司机别车案也是,连开房记录都查出来了,也是和事件毫无关系的有“态度”的内容。”一个同学忍不住发问道。她提到的是前一阵成都闹得很厉害的女司机多次别车被打一事,当时也是这样,全国媒体关注,从习惯到道德到法律轮了一遍,中间不知道哪家还把对方开房记录这种隐私也爆了出来。
“对,媒体为什么要做这些呢?甚至有的媒体,特别是我们早期的一些网络媒体,除了这些不必要的扩展,还会出现一些哗众取宠的、夸张不实的报道?当然后者是绝不可取的,我只是举例说明存在这种现象。”主讲人扩展了他的问题,然后自己作出回答:
“因为新闻媒体要生存,新闻报道要被传播,就需要更多人购买、阅读,看的人多了才谈得上传播,更实际一点的是,也才能有更多广告商投入广告费,维持媒体的生存和发展。所以它必须去迎合读者的口味,报道读者想看的话题,这就和媒体的基本职责形成一个矛盾。
而媒体认为读者想看的、想讨论而制作的那些版面,读者也可能真的给予极大的关注和讨论。但,这些是他们真正想要的、需要的,还是因为媒体的不断推送引导出现的?新闻人要做社会活动家,还是社会记录者?是只传播客观事实,还是要有责任的引导舆论?……这又是另外一个矛盾了。”
讲到这他停了一下,好像是在思索该不该说,该说到多深,最终还是决定把社会现实和矛盾的方面,提前显露给这些象牙塔的孩子们。
“这两个矛盾也许会在新闻媒体的发展中持续很久。
一个好的媒体,是要能做到在这些矛盾中把握一个合适的尺度,既要履行媒体的职责,又要让读者乐意看乐意买。
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许不仅需要我,需要我们现在已经在媒体岗位上的同事,还需要在座的各位同学的毕生努力。
你们下来也可以想想,是否能一直坚持自己的新闻理想,又是否愿意去写读者爱看的、能被传播的报道,是否愿意去为单位拉广告,是否偶尔也愿意,把丰厚的奖金、广告费提成,换成一两则不夸大、不扭曲的真实的,也许没人看的报道?
我可以真诚的告诉大家,新闻媒体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赚钱的行业,它源于你在这个行业里可能会遇到一些赚钱的机会,而不是你的本职能赚很多钱。也并不是人人看到赚钱的机会都能抓得住,做得来,也有很多人一辈子就只拿过稿费、编版费。
所以,同学们,下来好好想想,如果不能承担这些矛盾,如果没有一个新闻人的基础理想,也没有一个敢面对社会现实的坚强心灵,现在想改行还来得及。
毕竟一个行业的健康发展,是需要一大批有职业道德的人支撑,也需要一大批人为它提供发展资金。
也许我今天讲得深了一点,特别可能是打击了一些有新闻理想的同学,但以后你们就会知道,在进入媒体行之前,思考好这些问题,对你对大家都是有好处的。”
听完这段话,同学们沉默了。也许他们是真的开始了思考。
张星原也不得不对这人心生敬佩。
她只是从个人的角度,看到了大众媒体现在存在的一些弊病,表达的是自己的不满,其实并没有比那些只看得到真善美的学生高明多少。而他却是从整个媒体行业的发展角度来看待,和平衡着这些问题。
不论观点的对错,就他所站的高度,就不是一般上个班拿个工资的人说得出来。
这场讲座真心没有白来。
接下来主讲人又谈到几个其它议题,张星原都认真的一一听着,到了讲座结束时明明都过了两个多小时,她却感觉结束得太快,还意犹未尽。
这时大家都陆续起身准备离场,还有几个人在讲台前跟主讲人谈着什么,张星原也站起来,打算跟着大部队离开。
主讲人突然看向她这边,说:“最后进来那位同学请留一下。”
“我…我吗?”张星原左右看看,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指的自己。
“对,就是你,张星原同学。”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对于这个突发情况,她更加惊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