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溪心里一酸,几乎流下泪来。仓皇间,她抬头睁大眼睛,几乎是本能一样喊道:“静静,你过来,我们回家了。”
静静却没有听出来她声音里的惶恐,满含不舍说:“妈妈,我们能带叔叔一起回家吗?我想和叔叔在一起,叔叔长得好看,我看见了就喜欢。”
岑溪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看着满心满眼里都是他的静静,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她也对人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她也是一脸懵懂,满心满眼里都只有他。
这一刻,她拒绝不了相似的静静,静静的这番话,何尝又不是她的写照。可是她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和静静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无动于衷。
阮少棠的脚步动了一下。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比他更快地迈动脚步,绕过他和静静,匆匆跑了出去。
直到跑了好远,坐上出租车冷静下来,岑溪才后悔自己一时的脑袋发懵,竟然连静静都丢下了。这么多年,仿佛一遇见他,她就再也不是她自己,总是稀里糊涂,不由自主,傻里傻气。
最后,她只能给何叶打电话,想让她去阮少棠那里带回静静。
何叶听说静静和阮少棠在一起,像是早已预料似的,非常平静。岑溪不知道她已经见过了阮少棠,只是把刚刚的事情简单说了,末了,有点茫然地说:“要是他把静静带走了,我该怎么办?”
何叶非常肯定地说:“他不会就这样把静静带走的。”
何叶答应一定把静静带回来。岑溪知道何叶一定能说到做到,可依然六神无主,忽然不知道可以去哪里。车子经过拙政园,恍恍惚惚似有萧管声隔水飘来,迷蒙里仿佛游园惊梦,她下车走进这古老的园林里,如同走进一个深埋的旧梦。
游廊曲折回旋,亭台水榭婉然,这里并没有月到风来亭,也没有月色下的曲笛。她却依然记得,那天晚上隔着清绵婉转的游园惊梦,阮少棠说再来苏州就带她来拙政园。那时候,她拉着他的手,心里只有来日方长的欢喜,以为他们当然会一起走遍苏州的园林古巷。
他们没有一起再来苏州,如今她一个人走在拙政园里,这也是她头一回来这里,心下却只是一片迷惘。回到苏州这一个多月,她除了给静静找幼儿园和去定下的音乐教室,哪里都没去。有意无意里,似乎是要避开一切和他有关的地方,可是有那么多地方,她最终依然回到了苏州。
她漫无目的在这偌大的园林里游荡了许久。中午的时候,盛时打来电话,她才记起来好几天前就和他约好了今天一起去博物馆看展览。幸好博物馆离这里近,她匆忙赶过去,人来人往里,盛时就等在门口。
是一场专题古代书画展,遇上了周末,人非常多。岑溪原本就心不在焉,进去没多久,盛时听说她还没吃午餐,执意要带她出去吃饭,说人太多了,改日再来看。
岑溪其实没有胃口,盛时大约也知道,所以只是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面馆。没想到味道十分好,地道的苏式汤面,汤头清如琥珀,三虾浇头鲜嫩弹滑,盛时吃了一口,说:“鲜得眉毛要掉下来了。”虽然是打趣,岑溪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不知不觉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盛时说还没去过虎丘,想去看看虎丘塔,问岑溪有没有时间陪他一起去。
岑溪愣了一下,很快回答:“好啊。”
春末的虎丘山依稀如旧,从景区大门进去,一路上古木蓊郁,繁花似锦。他们不紧不慢,沿着山路蜿蜒而上,直到虎丘塔下才停下脚步,一起仰头看那座高耸的古塔。
盛时缓缓说:“有一年,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那也是一幅宋代的画,墨色已经很淡了,但画面上高山鼎立,一笔一画依然历历在目。慢慢仔细看,山峰上亭台楼阁的雕琢,山间一泻而下的瀑布溪流,山脚下那条小路上行走的人和驴子,全都清晰可见。我知道画上有“范宽”的名字,于是盯着那块树荫看了很久,最后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范宽。当时我也想到了这座在明代就开始倾斜的塔,同样建于宋代,经过了千年时光,这座塔下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来过,如同溪山行旅图中,山脚下那条小路,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行旅的人走过。范宽画下溪山行旅图时,藏在古树阴影里的名字,直到千年后才被人发现,但他的名字在这漫长的千年时光中,清清楚楚就在那儿。所以,有些存在,会一直在那儿。”
他依然抬头看着屹立在眼前古塔,顿了一下,说:“小溪,你看,在漫长的时间里,人和物的存在既渺小又伟大,短暂却又长久。生命如行旅,重要的是这段旅程中的经历。”
岑溪从未见过《溪山行旅图》的原画,只知道这是一幅宋代的名画,但依然被盛时的话深深打动,情不自禁想象着那幅画面,高山中峰鼎立,溪流急湍而下,山脚下的小路上,有人在行走。生命如行旅,她刹那间想起岑靳曾经对她说过相似的话,一时怔在那里。
默然了很久,盛时说:“小溪,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离开伦敦的那天晚上让我照顾小靳,我和他也去了一次医院,我们拿到了检查报告,又做了进一步检查。后来小靳从茜茜那里知道了何叶的事,我没有阻拦住,让他一个人回去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岑靳了。这些年,何叶怕刺激她,只会想方设法避开岑靳。她知道肚子里真真切切有了一个孩子时,给她取名静静,只想从此以后,小靳和静静一起永远活在她的生命里。这一刻,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小靳是小靳,静静是静静,他们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都有各自的生命旅程,也都单独完整地存在于她的生命里。对她来说,谁都无法取代。
盛时又顿了很久,才一字一顿说:“岑溪,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年是茜茜把何叶受伤的事情告诉了小靳。还有,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小靳走后我拿到了他的最终检查报告。”
四周游人的喧哗渐渐远去,时间仿佛静止在静默矗立的千年古塔前。岑溪转头看向他,已经不需要再问最终的检查结果,她已经泪流满面。
盛时看着她满脸的泪水,恍惚中又回到了岑靳离开的那天,她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眼泪洇湿了他的胸膛。
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因为他也有私心。最初,他不能告诉她,那天在医院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岑靳的离开也带走了她生命中最鲜活的那一部分,当她在他怀里嚎啕大哭时,他不能为她叫回小靳,唯有沉默。后来,在讳莫如深里,那个最终检查结果渐渐成了他的心魔。
盛时终于说:“我以为不告诉你,以后我就能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即使不能让你一生快乐无忧,也能给你幸福。但是这些年,我在你的身边,看着静静出生,看着你带她回到苏州,我知道再也不可能了。小溪,很多年前,我对你说过,会一直陪你走下去,以后我不能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了,但这段生命旅程我还是会一直陪你走下去。”
盛时说完这些话,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身后,转身一步一步离她远去。
傍晚的斜阳照在斜立不倒的虎丘塔上,历经千年岁月风化的古塔笼罩在潋滟霞光里,屹立在时光深处,斑驳不老,熠熠生辉。
不知道过了多久,岑溪慢慢回头。阮少棠牵着静静的手,站在她的面前。
岑溪忽然潸然泪下,泪眼迷蒙里她仿佛又看见了最初走廊灿然灯光下,那个满身都笼罩在玉华光彩里的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时隔多年,当记忆风化模糊,她失忆又找回,再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完整的记忆,唯有这幅画面永远刻在她的脑海里,年深日久成了她亘古不变的万古风月。
阮少棠就在她几步远的地方,有半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岑溪看着他和静静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任泪水肆意流淌。
最后还是静静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妈妈”,她从未在静静面前哭过,静静乍然看见她满脸泪水,反应过来后跑过去踮起脚尖想要擦去,可是够不着,于是眼巴巴望着阮少棠。
阮少棠一步一步走近她,伸出手来。当他的指尖碰触到她脸颊的那一刻,他耳边又响起了他们第一次站在这座塔下时,她说的话。
岑溪说:“阮少棠,我要在苏州住四年。”
阮少棠说:“好,我们一起在这里住四年,还有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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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风月,一朝长空。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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