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莺歌燕舞,秋风徐徐,天朗日清,唐绍枫和二姐各带着一名贴身随从,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一大清早便从府中出了门。
唐绍枫打开车帘,四处张望,正见二姐一身劲装,耀武扬威的骑在白马上面,风姿绰约,更添他胸中的郁闷,心道:哪有这样的,二姐骑马,连小豆子都骑着马在后面缀着,自己却只能坐车,靠,说出去脸都丢光了,偏生还是自己要求的。他对骑马依稀有些印象,不过长途跋涉,还是有些不稳妥,便和唐绛云的贴身丫鬟柳儿各乘一车。之前没坐过,心里还有些新鲜感和期待感,可才走出百十来步他就快哭了:这跟以前坐过的平板牛车没啥两样的,路还远不如那个时代的平整,车又没有避震器,这一路颠簸,不晕车就算上天怜悯了,这也太不科学了,看来回去要叫府里的人搞几个避震器了。
小豆子驾的一声打马赶到他车前,笑嘻嘻的道:“三少爷,夫人说,你打五岁起就没乘过车了,这可回味无穷吧?”
呵,反了你了,敢嘲笑我了。唐绍枫嘿然道:“这到哪儿了,我可一点都不记得路了。还有多久到成都府啊?”
唐绛云在一旁笑道:“这才出门十余里呢,小三,不耐烦了么?”
唐绍枫呵呵笑道:“是啊,我等不及要看未来姐夫了。”
唐绛云急道:“你……”回手马鞭一挥,堪堪击在他马车窗口,分毫不差。
唐绍枫吃了一惊。他不能练功,眼光却在,早知她这一击是吓唬他,只是没想到她看似毫不在意的随手一鞭,竟然击的如此精准,心下隐隐对不能习武有些遗憾了,口中却笑道:“二姐,看我不能动武了,便欺负我么?”
唐绛云这两日被他嘲笑几遍,今天又是如此,心中羞愤气急,早忘记他不能动武,一鞭随手击出时已然后悔,听得他这样说,心里又是歉疚后悔又是难过伤心,道:“三弟,对……对不起,你一急我,我便忘记了。都是二姐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唐绍枫却没想到二姐这么在意,哈哈笑道:“二姐,没什么。亲姐弟打打闹闹的,有什么关系?不能动武便不没有大作为了么?放心好了,条条大路通……成都府,不会只有华山一条路的。”
几人说说笑笑,不到晌午便进了城。
川中向来称为天府之国,成都府是中心所在,三国时刘备得成都而立足,蜀锦文明天下。虽说中原大乱,战事不断,可成都府还算安定。唐绍枫前世到成都不下数十次,熟悉得很,可进了城才发现除了护城河依稀有半分府南河的景象,城内却是物是人非。不说街上跟春熙路那繁华的景象没得比,就是小县城的集市也比这热闹得多了。三两个行人过往,四五间商铺孑立,城中小河几艘小船悠悠而过。要不是看见城门上“成都府”三个大字,他几乎怀疑是不是二姐把他带到什么乌镇之类的江南小镇了。
“二姐,这……这就是成都府?”唐绍枫涩涩的问道。
唐绛云笑道:“这自然是成都府了,难道城墙上的大字你都不识得了么?他摆的看相摊子还要过几条街才到呢。”她驾轻就熟,在前面领着左转右绕,来到一条大街。
唐绍枫跳下车,见这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商铺林立,幡旗招展,道:“这才是成都府嘛。”
远处街中十数人排着队,队前两张布幡,左边上书“符篆治病”,右边却书“神相铁断”。
唐绍枫看着二姐道:“这一定是程秀川了。这小子不光能治病,看来还能算命啊,博学多才嘛。”说罢也不待她回答,自顾自的大喇喇的走向街心。
唐绛云本待叮嘱他几句,见他竟走远,一跺脚,牵着马儿跟上去。
唐绍枫来到队列侧面观望,只见放着桌上一把折扇,案前端坐一人,目如星眉似剑,鼻挺额宽,虽不似潘安之貌,却显得刚毅果敢,二十一二岁模样,微笑着望闻问切,忽而在纸上划两下折好给病人,忽而写几个方子叮嘱病人抓药煎好服用,只过得小半个时辰,便将十余人看完。
唐绛云走向前去,见礼道:“程公子有礼。”
程秀川站起来还礼道:“抱歉抱歉,让绛云姑娘久候了。”说罢在案前双手一摊,示意方才忙碌未能招呼。
唐绛云微笑道:“哪里,我们见公子悬壶济世,心里都佩服得紧。”朝斜立一旁的唐绍枫一招手,示意他过来,道:“这是舍弟唐绍枫,三弟,过来见过程公子。”
唐绍枫走过来笑道:“程大哥,幸会幸会。”心想这小子现在比我高半个头,不过等自己再过两年应该就差不多了,没自己帅,不过算是挺有型的,外貌上及格了,不过男人不能看外貌,要看本事的,不知道本事高不高。
程秀川笑道:“常听绛云姑娘说起她三弟如何出众,今日一见果然不错。”说罢细细端详唐绍枫的面相,这一看却吓了一跳,道:“请伸出手掌一观可否?”
唐绍枫微微诧异,伸出左掌。
程秀川观看良久,左手手指连连计算,口中却是叹息道:“奇怪,奇怪……”
唐绛云问道:“程公子,有何奇怪之处,不妨直说。”
程秀川笑道:“绛云姑娘无须每次都公子前公子后的,直呼我姓名便可,若看得起在下,程某痴长几岁,便唤一声程大哥如何?”
唐绛云脸上微红,依言轻声唤道:“程大哥。”
程秀川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今日得见奇人,就由愚兄做东,在这长兴酒楼边饮边聊如何?”
唐绍枫见他说得豪爽,道:“如此最好。”
程秀川收起折扇布幡持在手中,活脱一个江湖术士,领着他们往前方行去。
上得酒楼,三人在窗边方桌坐下,小豆子柳儿和驾车的郝叔王叔却坐在另外一桌。
酒菜上来,几人闲聊几句,唐绛云自是将唐绍枫催眠治疗的手段讲与程秀川知晓,程秀川惊奇连连。几人饮得几杯,唐绛云忍不住问道:“程大哥,方才你连呼奇怪,不知为何?”
程秀川道:“我看贤弟相貌,此乃天妒之貌,断不是长久之相,观手相却是福缘深厚之相,此等手相与面相不一致之人,我还是初次见到,不免觉得奇特。早先听得贤妹说过你家三弟半年前曾身受重伤,武功尽失,如今看来,上苍此次降祸于贤弟,本是要夺你性命的,只是你福缘深厚,助你挡过此劫,他日前途如何,却要看此福缘是否用尽。我虽自命神相铁断,但是贤弟的命数,非我能断,实在汗颜,汗颜啊。”说罢连连摇头。
唐绍枫听得却是骇然,心想唐家三少本灵魂已死,自己算得上是借体还魂,这程秀川能看得出自己非长久之相,也算得上是铁断了,淡然笑道:“生死由命,富贵却未必在天,上天或许能定我生死,却未必能定我作为,别说程大哥看不出来,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将来想要如何。”
程秀川爽朗笑道:“早就听说贤弟心性成熟,果然名不虚传,当浮一大白。来,干杯。”说罢一饮而尽。
唐绍枫也是端起酒碗灌入肚中,他早就发现自己到这边来之后喝酒根本没有半分醉意,不知道是不是连自己的人体结构都改变了,酒精也麻醉不了自己的小脑了。
那边小豆子大呼小叫,跟老王老郝两个闹得正欢,柳儿在一旁抿嘴连笑,浑没注意一老两少三人走向楼来。
程秀川早已见到那三人,腰间都悬挂配件,显是江湖中人。那老者五六十岁年纪,少年年及弱冠,那少女却十四五岁模样,生的花容月貌,明艳不可方物,虽是年纪幼小,却十足是个美人胚子,腰间宝剑虽未出鞘,却寒意森森。
程秀川赞叹道:“好剑,好剑。”说罢又是一碗酒入肚,似是以剑下酒,畅快非常。
那三人闻言朝窗边望来,忽然脸色立变,那少年道:“是你这小子!”
少女却脸色刷白,大呼:“你这小淫贼!”忽然拔出宝剑,直挺挺向唐绍枫刺来。
唐绍枫吃了一惊,见她这一剑直刺自己肩头外,心中奇怪,待要闪避,却身不由己,有如僵尸,不能身随意动。
旁边伸来一只坚硬的手,双指一夹,正中宝剑剑尖三分处,这一剑便刺不下去了。
夹剑之人正是程秀川。唐绛云微微一惊,心下暗喜:不想程大哥功夫如此高明,只这一手,便高明我太多太多了。
那少女刺也刺不下去,拔也拔不出来,脸上不由得涨得通红。
那少年喝道:“放开我妹妹!”
程秀川将手收回,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这才缓缓问道:“这位姑娘一来便动手,不知所为何故?”
那少女指着唐绍枫怒道:“小淫贼,你装疯卖傻么?”
那边小豆子等人见异变陡生,回头一看,暗叫真倒霉,怎么又碰上了,连忙过来道:“三少爷,这几人便是青城派的管道明、萧胜天和萧胜男。”
唐绍枫长“哦”一声,淡淡道:“原来是青城派的萧姑娘,抱歉得很,在下自打受伤之后,前事都不记得了,不认识姑娘也无可厚非。不过在下武功尽废,莫非青城派还嫌不够,还想要了我这颗脑袋不成?”说罢脸色一暗。
萧胜男似是被他重重的语气震住,喃喃道:“你……你不记得前事了?你功夫真的废了?你……你这小淫贼!”
唐绍枫邪邪笑道:“萧姑娘左一句淫贼右一句淫贼,不知我到底淫了你哪里?”
萧胜男脸上骤红,道:“你……你……你偷看……”
唐绍枫冷笑道:“偷看你沐浴?我虽然记不得了,不过当时情形我也问明过小豆子了,当时只是意外,并非我意愿。姑娘年纪幼小,身体未丰,要看还早着呢,在下还没那兴趣。即便看了,我武功已失,难道非要以命相赔么?”
萧胜天怒气冲冲,拔出长剑,道:“小贼胡言乱语,我便教训教训你。”
唐绍枫哈哈笑道:“我曾听说,你们本不是我对手,现如今欺我没了功夫,想要捡现成便宜么?再说此事起因本是因你当街侮辱少女,你还有脸在这里小贼长小贼短的胡言乱语?”
萧胜天怒不可遏,喝道:“便是你这小贼害得我被爹爹罚,我便让你知道个好歹。”说罢一剑刺来。
唐绍枫见他剑势也不如何急,心想自己若是功夫还在,要避开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如今只有等程大哥出手了。
程秀川当仁不让,长袖挥出,击在萧胜天剑身。
萧胜天只觉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袭来,手中剧震,虎口隐隐作痛,长剑直欲脱手飞出,脚下却一个趔趄,震退两步。管道明忙伸手扶住,拔剑缓缓道:“不想今日在此得见高人,在下青城派管道明,请赐教。”
程秀川自顾自的倒了一碗酒,递将过去,笑道:“打打杀杀的太煞风景,不如喝碗酒如何?”
管道明见那酒碗上淡淡留下五指印痕,心下骇然,知道自己与对方相差太远,收剑回鞘,叹息道:“先生既然不愿赐教,在下也不便在此打扰了,告辞。”拉起萧家兄妹便下楼去了。
萧胜男脸色凄怨,下楼前看了唐绍枫一眼,将他看得莫名其妙。
程秀川问道:“此前听说贤弟受伤却是因为与青城派结怨,不知此中详情如何?”
唐绍枫道:“小豆子,你最清楚了,还是你来说罢。”
小豆子应道:“是,三少爷。程大侠,方才三少爷也说过,这事儿起因本在那萧胜天。话说年前我们家大少爷来到成都府,竟然在这大街上见那萧胜天欺负良家少女,便出手教训了他,那厮打到一半敌不过,便跑了,不半会儿把死鬼薛道清找来,大少爷便吃了个大亏,倒没受伤,外衣却被削掉几片布,甚是狼狈。三少爷当时就气氛非常,要替大少爷讨个公道,可老爷严令不许。后来便是在路上那次偶遇那丫头,三少爷说要伺机出出气,跟在那丫头后面,不想那丫头寻到一处温泉,却要宽衣沐浴,你便拉着我出来,惊动了马匹,那丫头以为我们偷看她,便追将出来,路上又碰到管道明薛道清,三少爷跟那薛道清缠斗好久,被那死鬼一掌击落湖中,人事不知,后来我才将三少爷捞起背了回来,把府里上下都吓坏了,三少爷也因此被废了武功。”
程秀川沉思道:“当日绛云姑娘心急如焚的来成都府找几味药材没有找到,正好我这里有,便给了她,后来才知道是贤弟受伤了。那追风掌薛道清在江湖上成名已久,胜过管道明多多,贤弟小小年纪便能和他缠斗良久,绛云姑娘说你是唐门数百年来第一奇才,果然名不虚传啊。”
唐绍枫笑道:“程大哥你就莫说我了,我如今在武道一途已无可能。倒是程大哥你,从方才露上两手看来,功夫高明的很啊,便是家父家母要胜你,恐怕也要废些手脚,若是你尚有绝招,恐怕不在家父家母之下啊,有希望,很有希望啊,哈哈。”
程秀川被他说得竟然脸上微红,哂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怎敢与令尊令堂动手?”说罢朝唐绛云望去。唐绛云被他看得霞云满天,心中却是又喜又甜。
唐绍枫问道:“程大哥能文能武,还能治病救人,有真才实学自是不假。不过方才我见你诊病时有的却开药方,有的却像是在作画,不知是什么缘故?”
唐绛云道:“三弟这你可不知了,程大哥号称铁扇符,画符篆替人医病本是一绝,成都府老百姓都交口称赞的,只是程大哥为人低调,这才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程秀川一展折扇,摇头笑道:“名声累人,要之无用,可即便如此,却还是被人盯上了。”
唐绍枫奇道:“符篆也能治病?这从何说起?”他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对鬼神之说实在不敢相信。
程秀川道:“贤弟定是不信鬼神之说,只是此中真假,实难说清道明,信则有,不信也无妨。我数年前曾得遇一仙长,蒙他不弃,收为弟子,说起来,我也算个修道之人的。”
唐绍枫“啊”的一声,看着二姐道:“那……这个……”
程秀川知道他要问什么,笑道:“无妨无妨,修道之人也不用诸事避忌,我是吃肉喝酒样样皆能的。”言下之意自是婚配不禁。
唐绛云虽早知此事,此时听他再说起,仍是脸上发烫。
唐绍枫嘿嘿一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微一沉思,道:“这修道一途,小弟却实在好奇。”
程秀川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日定当与贤弟说说。贤弟万不可妄自菲薄,要知殊途同归,贤弟虽然不能习武,却未必不能得寻天道。”
唐家姐弟齐声问道:“天道?”
程秀川神色肃穆道:“不错,天道。”
唐绍枫道:“选日不如撞日,不如程大哥今日便同我回府,跟我说道说道如何?顺便见见家父家母,总归要见的嘛。”说罢又望了唐绛云一眼,却被对方没好气的回了一个白眼。
程秀川正要答应,却见几个官差模样的人走上楼来,转而笑道:“今日只怕未必得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