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暖心院跪了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下人传话,老爷在书房等着三姑娘。
刚踏进书房不久,迎面飞来还看不太清的瓷杯已砸在她脚边,溅起的碎瓷片划破了苏靖荷的下颚,丝丝疼痛,她只微微蹙眉,而后低下头,不动,亦不言语。
下人们被老爷的举动惊着,正欲捡起地上瓷片,却被苏瑜冷声呵道:“都出去。”
三姑娘今晨的事情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下人们哪有不知道的理,虽有些担忧三姑娘,也不敢在这时候顶撞了老爷。
“守着门口,谁来都不许进。”
听罢,下人们应了一声,才是低着头退了出去。
苏瑜压了心中火气,转而背手立在桌案前,年过不惑,两鬓已有些斑白,却仍有国公爷的气势,他板着身子凝神盯着墙面挂着的字画,眼神凌厉。苏靖荷则一直低着头,目光只及裙摆下微微露出的绣花鞋。
静默了许久,父女二人谁也不曾说话,约莫一刻钟过去,苏瑜终是微微开口:“你这一步步,倒是算得精巧。”
苏瑜转身,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看似谦恭温顺的女儿,冷笑:“初时你回京,我念你没了母亲,由着纵着你在府里折腾,以为你不过心气难平,和姨娘姐妹闹闹罢了,却不想是我低估了你,这一出落水救美的好戏,竟比戏园子里的还精彩几分”
被苏瑜点破,苏靖荷没有半点惊慌,她早知道,这事要瞒着鲜少出府的老祖宗不难,可想瞒过父亲却是不能,而她也没想瞒着,遂微微抬头:“父亲为何发怒,女儿见父亲犹疑,帮父亲早做决断,女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安国公府几十年的荣耀毁于一旦。”
苏靖荷的声音不大,却是一字一句敲在苏瑜心里,令他愈加恼怒几分,厌弃说着:“你个姑娘家懂什么你这般放肆,如今才是叫我骑虎难下”
“女儿懂得。”苏靖荷走近一步:“母亲自幼教导女儿通读史书,也听过不少前朝旧事,历代新君即位便是一次朝堂的大清洗,当年若不是祖父当机立断,安国公府何来这些年的荣耀,父亲想想那时候的齐国公,全府覆灭,可觉着后怕?”
苏瑜的右手微微一顿,苏靖荷这话说到了苏瑜痛楚,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当时苏靖荷的祖父与尚在世的齐国公交好,苏瑜更是和齐国公府的四小姐青梅竹马,可惜当年齐国公辅佐席王不成,欲兵变助席王夺位,失败后定谋逆死罪,满门皆株连,老安国公为了撇清与齐国公府的关系,让苏瑜娶了新帝当时颇为倚重的靖国公府上的长女,才有苏家现今的安稳。
这件事情过去许久,按苏靖荷的年龄,实不该知晓,苏瑜眯着眼睛看了女儿许久,才道:“你怎知,最后赢的是庆王?若庆王输了,我们苏家才是真的步了当年齐国公后尘。”
苏靖荷浅浅一笑,父亲总算是听进了她的话,遂继续道:“父亲细想想,成王这些年在朝中势力,多是靠了陈贵妃和长公主,而一个罪妃之子,却不动声色能与之匹敌,能力孰强孰弱,不是显而易见么?当初太子被废,明眼人或觉着是成王占了上风,可当时正值女儿一路回京,几次遇上庆王,知当年太子罪证全是庆王之功劳,进退得失,庆王拿捏恰到好处。”
苏瑜听罢,看向苏靖荷的眼神更是探究,他原以为是这两年在京中女儿变化过大,却不想早在进京时,便有这般敏锐城府,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不知女儿多次与庆王有过交集
苏靖荷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继续说着:“成王手中如今或有谢郡王和户部刑部,可相对舅父手里的吏部,还有庆王的兵部,不过平手,再有父亲的话,反是庆王略胜一筹,即便日后有变数,庆王挥军京师,有姨丈这般身经百战的大将在,胜算也比成王大得多。”
优劣一一摊开来说,苏瑜如何不明白,便是明白,这些时日才更是犹疑,他抿着唇:“说来,你倒真是为安国公府着想。”
苏瑜盯着女儿好半晌,不错过她脸上任何细微表情,却并没有看出端倪,才道:“你心思缜密,却怎么算漏一点,庆王可愿娶苏家的女儿?毕竟,之前你与谢玉……京城谁人不知。”
原本神情浅浅的苏靖荷,不易察觉的眼角轻挑:“没有三书六礼,契合八字,怎么作数。”说得平静,若仔细些,会发现她掩在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着。
苏瑜本欲开口,看了看女儿,终是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只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苏靖荷行了礼退出去,一出书房便看见了苏正,这孩子眉眼拧在一起,使劲儿想往里头闯进,偏偏被护院拦得死死的,不能动弹半分。苏靖荷心头一暖,声音也柔了几分,道:“正儿,咱们回去,三姐给你做好吃的。”
看见三姐好好地出来,苏正霎时欢喜,跑上前拉过苏靖荷的手,因为身子矮,抬眼正好看见苏靖荷下巴浅浅的伤痕,惊道:“三姐怎么受伤了,咱们赶紧回去,我给三姐上药。”
苏正拉着苏靖荷走得飞快,仿佛苏瑜的院子里危机四伏,要立刻把她带离才能安心,苏靖荷也由着他,只应了一声:好,之后也顾不得说话,步子加快了才能跟上这小子。
两人一前一后手拉手离开,自然注意不到她们身后刚刚才到的苏牧,姐弟俩的话语他都听见了,不禁诧异,这俩人素来不对盘,如今却好似亲姐弟一般,都是没娘的孩子,在这个偌大的府邸,两人互相伴着护着,倒也不错。母亲若知五弟现状,也能安心。
本以为再也不会踏进苏府,时隔不过半年,却让苏牧有短暂的不适应,等进了苏瑜书房,正好有丫头收拾了瓷碗碎片出去,忆起刚才苏正说苏靖荷受了伤,想来是与苏老爷在房里起了争执。
“苏老爷。”看着跟前的苏瑜,苏牧恭敬行了礼,疏离叫了一声。
苏瑜微微咳了咳:“你这孩子倒是记仇,终归是一家人,成了家出了府,就记不得大伯了?”
“不敢,是怕苏……大伯不肯认不孝侄儿。”
“哪里的话。”苏瑜亲上前几步,打量了苏牧:“这半年倒是清瘦了。”
日日上朝都能见得到,却从不曾与他招呼过,如今这话却说得好似真有半年不曾打过照面似的,苏牧却也不能顶撞,只笑了笑,不言语。
“你自小长在苏府,虽说是过继,大伯也一直待你和苏家孩子一样,这点你是知晓的。”苏瑜说完,看了眼苏牧,见他点头,才是安心继续说着:“如今你妹妹遇着了事情,做哥哥的,要说袖手,怕是很难,何况,靖荷回京后,诸多兄弟里就与你最亲了。”
“我一直将三妹看做亲妹妹,大伯今日叫侄儿前来,若有吩咐,可与侄儿明说。”
听了这话,苏瑜更是放心,说着:“今日事情你在场,也是明白人,无需我多说,你是庆王倚重之人,想必也知晓陛下和丽妃娘娘正为庆王选妃之事?那…庆王是何态度?”
见苏牧半晌没有回话,才又道:“我无意探听庆王事情,实在这事关系你妹妹,你也知,如今你妹妹只有一条路可走,至于咱们安国公府的路,却要看你妹妹的路可走得顺畅。”
话语里多少带了些威胁,苏牧浅浅一笑:“大伯高看我了,庆王身边人才济济,我也非事事知晓,不过,我倒是从旁听过一些消息,庆王妃人选是丽妃选定的,是娘娘的娘家侄女儿,曲贵妃去得早,庆王当年年幼,都是养在丽妃娘娘身边,视之犹如亲母,丽妃娘娘选定的人,庆王八成不会有意见,况且,听闻陛下也是首肯了的,只差一道旨意。”
听罢,苏瑜静默无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好一会儿才道:“你妹妹命苦,也认了,若是能得侧妃之位,苏家与庆王,亦能同路。”
话说得明白,可想起今日庆王的神情,显然很是恼怒,不待他开口便拂袖而去,他跟着庆王好些年,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少有这般震怒的,是以不敢揣测他心思,遂道:“成王如今已将庆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庆王娶个无关紧要的侍郎之女倒能平稳,若是得了安国公府的势力,怕是喘息的机会都没有,陈贵妃毕竟还是独宠后宫,小心为好。”
说完,朝苏瑜作了揖:“庆王的心思我不敢揣度,更无能左右,自知无颜去见三妹妹,今日回后,伯父亦别和妹妹提及我来过。”
虽说苏牧让苏瑜不与苏靖荷提及,可苏牧回府,下人们都是看见,自然也传到了苏靖荷耳中,也听说父亲与二哥在书房谈了许久,待二哥走后,父亲砸了他最心爱青花瓷瓶,想来,是不欢而散的。
而此时,能让二人不欢而散的话题,只有她的婚事了……
听说,平日与国公府颇为亲近的郡王妃,却是连昨儿回娘家的谢韵琴都是拦在府门外,谢韵琴热闹没看成,心里头却也不怒,转而就进了趟宫。
听说,从宫里回来的三太太又带了消息,说是在宫里遇着了礼部侍郎徐大人的千金,正陪着丽妃娘娘和灵阳公主在御花园赏花,宫里都在传,这位丽妃娘娘的内侄女,可是陛下和娘娘属意的庆王妃人选。
不管听说了多少,总之,苏靖荷再次被禁足在了荣华院。
而她却不如大家所料,日日以泪洗面,却是整日陪着五爷在后院的放风筝,或许,人出不去,让风筝帮忙瞧瞧府外头的风光,也是好的。
“姑娘。”闲看了苏靖荷几日的沉香,终是沉不住气,扑通一声跪在苏靖荷面前:“姑娘想法子出趟府院吧,郡王妃虽然因为姑娘落水的事情气急,可奴婢相信谢三爷心中还是念着姑娘的,等姑娘见了谢三爷,哭诉些委屈,或还有回旋。”
苏靖荷瞥了眼跪地的沉香,将手中风筝的长线扯断,风筝飘飘落落,便往那高墙外坠了下去,再不见踪迹,等兰英带了苏正退开些继续放风筝,苏靖荷才是走近到沉香面前:“我总好奇,你到底是我的丫鬟,还是谢玉的丫鬟,你待他,倒是很上心。”
沉香听罢,神情大骇,磕着头,道:“奴婢尽心伺候姑娘,万不敢有二心。”
“不敢有二心?”苏靖荷挑了眉:“不敢有二心,却将姨丈偷偷入京的事情说与谢玉,不敢有二心,还将我告知你的姨丈私下养兵的消息泄出,到底是怎么个不敢法?”
苏靖荷言辞灼灼,沉香却面如死灰,双腿有些瘫软,跪地姿势也矮了几分,她其实早有察觉,上次姑娘便是故意将李将军私下养兵的消息放出,才让成王被陛下斥责随意诬陷,这些日子许多事情姑娘也有意避开了她,可她总存着侥幸,如今却是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姑娘本就该嫁给谢三爷,若不是姑娘起了旁的心思,奴婢也不想行此一步,奴婢是为着着姑娘着想,庆王阴险深沉,不适合姑娘,谢三爷才是姑娘最好的归属。”说完,整个人匍匐在地,行着礼。
或许在旁人眼里,温润如玉谦和多才的谢玉要比阴晴不定阴柔寡情的庆王好上太多,可日子是她要过,其中好坏只她最清楚苏靖荷静了会儿,才道:“那日在大觉寺,你知晓了姐姐的祈愿,可是?”
沉香肩膀抖动了几下,却是没有说话。
“什么是好归宿,就像母亲嫁与父亲这样?安国公府的世子和靖国公府的嫡长女,郎才女貌,当初也被说成是一段佳话,可谁知道,佳话背后不过是父亲权衡利弊下的决定,却是毁了母亲一生,我与姐姐看着母亲一步步过来,最知道其中酸楚。若是姐姐还在,听过谢玉的那些话,也不会想嫁他的。”说完,苏靖荷看了眼沉香,浅浅笑着,带了些无奈:“二哥说我执着,你却比我更执着。你伺候姐姐多年,我也不责备你,带些银子,走吧。”
“姑娘”沉香带着哭腔:“姑娘要敢奴婢,奴婢不敢有怨,可,姑娘当真不再多为自己思虑一些吗?这些日子的传闻,姑娘想入庆王府何等艰难,姑娘为何这般看不开。”
“难?”苏靖荷喃喃自语,转眼看向高墙外,墙外那片湛蓝的天空让她有些微的晃神:“再难,也要赌一回,输了,也不会有更凄惨,赢了,却是一生。”
苏靖荷用了一生在赌,她不顾声名,不要退路,用她最宝贵的东西做赌注,因为爱他,同时也赌那人的爱,赌他亦怜她爱她舍不得她。
所有人都当三姑娘疯了,过去这么久都不见庆王府有动静,连个媒人说合都没有,老祖宗便有意让三姑娘绞了发去大觉寺陪着二太太,可当圣旨传来的那一刻,安国公府上下都是震惊,三姑娘确要嫁入庆王府,不是侧妃,不是妾,而是正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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