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皆有命数,你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纵使长生又如何,该囚禁的被囚千年,该陨落的魂飞魄散,本领通天也逃不过命数。
天地间,数次轮回,直到,无喜,也无悲。
—昭然
银鳞鲛人缓缓出水,海藻般的长发竟如同那凝结的月光,银白的色泽浸了水,清凌凌的。她轻轻闭着眼睛,和人类无异的面容清秀干净,上半身的皮肤洁白细腻,仿佛凝脂。只可惜那纤细的手腕和脖子上都缠绕着赤色锁链,锁链的一端深入水下,将她牢牢囚禁在这方水潭中。这只鲛人纯净得仿佛是天上的月光,与四周的景象显得格格不入。
她缓缓睁开了眼。
琥珀色的眸子纯净澄澈,温润无害,没有一丝一毫恶意。
朝蘅皱了皱眉,扭头看向张海欣,无声地征求她的意见。
“我是昭然。”鲛人友善地看着她们,微微一笑。
“你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张海欣说。她从这只鲛人眼里看到了一丝乞求。直觉告诉她,它或许有事要她们帮忙。
昭然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微微低头,轻轻叹息一声,道:“你们可以靠近我一点吗?我有东西要让你们看。看过之后,你们就知道了。”
朝蘅沉默着,用一块白绸把孤月刃仔细包好背在身上。看她的样子,是不打算出手了。
昭然伸手轻轻抚过水面。
清澈的水面荡起一层波纹,慢慢呈现出一幅幅画面。
公元前215年,秦咸阳。
木质走廊间落花纷纷,小亭中,一大一小两人对面而坐。
“王兄,今天你打算教鹤季什么?是剑术还是兵法?”鹤季跪坐在扶苏对面,明明是少年的模样但眼神依旧单纯干净如孩童,藏不住期待。
白衣青年微微摇头,无奈道:“阿季,作为皇室子弟,一定要沉稳从容,不可小孩心性。”
“今天王兄不打算教你什么,因为父王下了一道旨意,点明要你去执行。”他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递给对面的弟弟,墨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忧郁。
“咦,父王让我去北海捕猎鲛人?”鹤季惊讶地看着竹简上的命令。
扶苏起身,从侍从举着的托盘中取出一把长弓。
“鲛人善水,阿季若是碰到,可用这射日弓将其射杀。”他说。
鹤季接过弓,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北海之滨。
墨衫少年孤零零地漂浮在深蓝的海水中。不远处,银发少女从海水中冒出来,甩了甩头发上沾着的海带。很快,她发现了昏迷的少年。犹豫了一会儿,她慢慢朝着他靠近,一截银白色的鱼尾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原来她是鲛人。
“救我……”少年的薄唇一张一合,虚弱地靠在少女怀中,苍白得有些透明的面容在深色海水中美丽而脆弱,宛若惑人的海妖。他本能地抱住她,犹如抓住一根稻草,死死不放手。
“我会救你的。”少女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小声地说着,抱着少年快速地朝着岸边游去。
猛地咳出几口水,鹤季慢慢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少女的脸。她正紧张而期待地守着他,看到他醒来后露出清甜的笑容,一双浅浅的琥珀色杏眼弯成了月牙。她随意拢了拢有些凌乱的银白长发,从身边的海螺中双手捧出一汪晶莹的水送到他唇边。
蝶翼般透明的耳翼,银白色的鳞片……是鲛人么?
鹤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看着她,张开嘴喝下她手中的水。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只漂亮的鲛人不会害他。可是,如果带她回去,她肯定要被术士们杀死,取了肉来进献给父王。为了父王的长生之梦,他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北海,损失了数十个精英将士,还要再加上这只救了他一命的好心鲛人,到底值不值得……
看着他喝下清水,少女露出欣喜的神色。她看了看他,对上那双墨眸之后又开始脸红。
“我叫昭然……”她低下头,似乎是在害羞,未等鹤季说话就跳进海中游走了。
“我还没说我叫什么呢,昭然。”鹤季无奈地笑笑,心却不受控制般的狂跳起来。
终于在天黑之前,附近巡视的官员发现了他,将他带回驿馆。
之后的几天,鹤季发现自己仿佛着魔一般,眼前总是浮现出昭然的面容。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见她一面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是喜欢吗?可是她不是官家小姐,也不是平民女子,她是鲛人。她的血肉可以长生不老,她,本该是他的猎物。可是,他却喜欢上了自己的猎物。他能违背自己父王的旨意吗?很显然,不能。
“昭然!昭然!”空无一人的海边,墨色深衣的少年大声呼喊着鲛人的名字。
礁石后面,银发的鲛人捂着心口,脸颊粉红。
她多想看一眼那个人,可是,哥哥们却说,那个人是为了捕获她。
“昭然,我是鹤季!你在吗?”鹤季喊累了,站在海边的沙滩上喘息,“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昭然一怔。
她可以听出他的沮丧与失望。他真的是一个人来的,或许,他真的是想见见她……
“我在这里。”她慢慢从礁石后面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少年。
北海的海水很凉,但是鹤季还是毫不犹豫地冲进海里,拉起昭然的手。他的脸上露出羞赧的神情,只是拉着她的手,一句话也不说。他是真的没有经验,长兄扶苏从没教过他该怎么说情话,小弟弟胡亥还没成年,周围的人都是将士,哪有人会跟他说这些。此时就算他心中有再多的情感,他也说不出来。
昭然低下头,脸颊热热的,不好意思再看他热切的双眼。
“那个,昭然,我……”鹤季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给她,“送给你的!”
昭然打开盒子。一朵精致的珠花静静地躺在红布上,镶嵌着三粒红宝石。
她忽然笑了。
“鹤季,谢谢,我很喜欢。”不过没用就是了,她是鲛人诶,怎么可能用人类的珠花?这个人还真是单纯的可爱。只是,她的心里居然甜蜜蜜的,就像织出最好的鲛绡一样。记得姐姐曾经说,人类男子会送给心仪的女子一枚珠花作为定情信物,那她可不可以认为他喜欢她……
“昭然,你愿意跟我走吗?”鹤季轻轻叹息,“其实我是为父王而来,但是,我不想伤害你。如果我没有成功,还会有其他人来捕获你的。跟我走吧,我会在你身边保护你,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昭然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鹤季,我可以信你吗?”她咬着唇,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昭然,我喜欢你,我是秦始皇的次子嬴鹤季,我会尽全力保护你。”鹤季伸手揽她入怀,声音中透着决绝。
公元前215年,帝子嬴鹤季为始皇长生之愿前往北海猎鲛,重伤,帝嘉其义,特召回都。那日咸阳城的百姓夹道欢迎,无一例外的看到尊贵的二殿下和一名少女共骑一匹白马,有说有笑。那少女生得一副好容貌,又是二殿下的救命恩人,直接住进了王府中。
之后的两年,是嬴鹤季这一生中最为甜蜜的日子。每日下朝之后,他必定赶回府邸与昭然共处,亲自教她谱曲弹琴,或者赏花品茶,悠游自得。他天真地以为,他会和她过完一辈子,可是,他不明白,幸福的日子是那么短暂,如同烟花易逝,白驹难留。
又是一日春光正好。
看着开得正艳的芍药,鹤季眯起眼睛,看向昭然的目光温柔得一塌糊涂。
“阿然,跳一支舞给我看吧。”他在草地上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怀里的古琴。
流畅的乐音响起,昭然随之而舞,深蓝色的裙摆绽开一朵饱满的鲜花。她的舞姿轻灵纯粹,没有舞娘的做作和修饰,带着自然的淳朴和柔美。
鹤季一边笑一边抚琴。
“嬴鹤季!”一声怒喝打破了这温馨的气氛。
扶苏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一把将鹤季拉起来,向来温润如玉的眸子里满是怒火。
“王兄?”鹤季一脸疑惑。
“让昭然先躲起来!”扶苏低喝,“你这呆子,父王不知怎么知道你私藏鲛人,正好我在场,先替你拖延了时间,自己想想该怎么做吧!”
昭然停下动作,呆呆地看着,眼中蓄满晶莹的泪水。
“阿季,把我献上去吧。”她抓住鹤季的衣袖,抽泣着说。她宁愿死,也不愿他受伤。其实早在她决定跟着他回来时,就已经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跟他在一起的两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她愿意为了他赴死。
鹤季低头看她,墨玉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伤痛。他轻轻摸着她的脸颊,叹息一声。
昭然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王兄,我把阿然交给你和胡亥,希望你们可以保护好她。她啊,是我挚爱。”俊逸的青年喃喃,“至于父王那边,我亲自进宫。”
“阿季……”扶苏皱着眉,眼中满是痛惜。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啊……
皇宫之中,正殿大厅。
“父王,儿臣知罪。”鹤季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交上那鲛人!”秦始皇从龙椅上走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最看重最信任的孩子,面色阴沉。就是这个孩子,瞒了他三年,辜负了他的信任。
“回父王,儿臣已将她放回北海。她永远不会再出现。”鹤季的声音平静无波。
“你!”帝王勃然大怒,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咳咳!”鹤季吐出一口血,抬头看着他曾经最为敬爱的父亲,眸子里满是不屈,“父王,您的宏伟大业呢!长生只是一个幌子啊!您为什么不多看看百姓的生计!有多少人饿死病死在路上,百姓怨声载道啊!”
“逆子!”帝王的目光中,再没有了温情与怜惜,只剩下凛冽的杀意。
“来人!将嬴鹤季带下去斩首示众!并将其名位自书册中剔除!”
鹤季躺在地上,嘴角微扬。
昭然,昭然,昭然……他一遍又一遍默念着这个刻在心上的名字。
水面又荡起层层波纹,画面消失了。
昭然捂着脸,又落下泪来。
“鹤季死后你被胡亥隐藏起来,等到他登上帝位后又重新给他这位被从历史上除名的哥哥修建陵墓。然而,他始终认为你害死了嬴鹤季,始终对你有恨,所以用锁链将你束缚在水潭中,让你永远只能看着而不能靠近。我说的对吗?”朝蘅盯着她,紫灰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同情。
昭然点点头。
“请你们帮帮我,斩断我身上的锁链。”她含着泪,深情地望着远处的冰棺,“我挣脱锁链后会立即死去,我的骨头是避水神物,作为谢礼留给你们。只是,请你们把我的真元放进他嘴里。”
“海欣,你上。”朝蘅侧了侧身,为张海欣让出路。
“为什么是我?”张海欣显然吃了一惊。
“锁链上有符咒,孤月刃不能靠近。”朝蘅微扬唇角,“你天生神力,最适合不过了。”
张海欣:“……”
锁链在她的拉扯下一根根崩断,而昭然在脱离了束缚后,也逐渐化成水珠消失,只剩下两颗晶蓝色的圆形骨头和一颗莹白的真元。
“你终于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和好友各拿一颗骨粒,朝蘅轻轻捧起那颗真元,郑重地将它放进冰棺中嬴鹤季的口中。
合上冰棺,两个女孩对视一眼,轻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