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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更爱这一个二爷(1 / 1)

六十六

沅兰受命与薛千山谈判,两人约在一间酒楼里喝点小酒诉诉衷肠。女戏子几乎个个练就一套陪坐对谈舌粲莲花的本事,尤其水云楼里走出来的女戏子,基本都是交际花的款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连捧带吹的,竟然真被她饶来了两个小戏子!与商细蕊表功,自然是大功一件。商细蕊把不争气的二月红抛在脑后,摩拳擦掌等着新鲜的后生上门。

因为二月红怀了身孕,时候拖久恐怕就要显怀了,到时候被人说先奸后娶,很不好听。婚期在即,只剩一个月不到的筹备期,薛千山自己也很着急,第二天就与四喜儿约在同一间酒楼里软硬兼施强索周香芸。四喜儿年轻的时候由于貌美而且出名,脾气扭曲难缠可被视为一种独特的滋味。用他老相好们对他的评论,叫做“有嚼劲”。如今年过半百姿色全失,这份脾气就教人难以下咽了,嚼劲虽然还是嚼劲,然而是一块皱巴巴骚哄哄的牛皮筋的嚼劲,嚼得人腮帮子疼。薛千山与他周旋半日口干舌燥,最终赔掉好大一笔钱不说,还被他动手动脚地摸了个遍,差点惨遭诱奸。十分的委屈,十分的恶心,二十分的身心俱疲。

周香芸大事定矣。另外一个被商细蕊看中的小戏子名叫杨宝梨。十七八岁的年纪,冷冷清清地专门在戏班子里给人垫场,比周香芸的状况好点儿有限,只强在没有一个四喜儿打骂折磨他。商细蕊爱看戏,闲时将全北平城犄角旮旯的草台班子都刨过一遍,除了捧角儿,就爱火眼金睛地捡出混在鱼目里的珍珠来赏玩一番。周香芸固然是经过校验的一颗明珠,至今还有票友念念不忘,跟商细蕊打听王昭君的底细。这一位杨宝梨以商细蕊看来,年纪小小,有模有样,妥妥的也是可造之材。得到杨宝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薛千山掏了两百块钱,托人去传了句话就办成了。杨宝梨听说是商细蕊指名要他,乐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他们在同一城里干着同一行,年纪也差不了多少岁,地位却是有如云泥之别。对杨宝梨来说,商细蕊就是神佛祖宗,是报纸电台上的人,偶尔从座儿上望他一眼,远得连面目都看不大清楚,就看见那戏服花团锦簇的,头面材料大概特别地好,在强光灯下动辄闪烁,灿若繁星。使得商细蕊就像个绸缎珠宝堆砌出来的虚幻的假人。杨宝梨从来没有和商细蕊见过面,谈过话,有过什么交情,不知怎会忽然之间好运当头,居然被商细蕊钦点上九重天。

杨宝梨哪知道商细蕊曾经带着程凤台看过一次他的折子戏。杨宝梨唱起戏来,嗓音里天生含有一股哭腔,夹着鼻音,格外的软糯凄美。受得的认为非常动人,比如商细蕊;受不得的就很听不惯,比如程凤台。

那天程凤台不停地吃着瓜子零食,吸溜吸溜撇茶叶喝茶,吧嗒吧嗒点烟卷抽烟。把商细蕊给烦死了,一拍桌子低吼:“你能不能安静点!”由上至下瞥他一眼:“嘴就没个停!像个女人!”

程凤台冲他一笑:“我说爷们儿,咱们起堂吧?这有什么可听的呢。”怕他不乐意,补一句奉承:“比商老板差远了。”

商细蕊的脸色果然由阴转晴,摇头晃脑:“那当然!不过他也不错啦!”

程凤台道:“我看他不如小周子好,这唱得,太晦气了。”

商细蕊摇头道:“你不懂。不是人人都能找着自己的风格,好多人唱一辈子戏,就随自己师父的声口随了一辈子。找着自己的风格多难啊!杨宝梨小小年纪就能有自己的味儿,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里没有一个重样的,我再点拨点拨他,绝对是个人才!”

程凤台盯着台上的人使劲品咂,还是看不出个好来。

商细蕊望着台上一叹:“我最讨厌泯然众人啦!跟谁都不一样,就是好样的!”

这么一说程凤台就明白了。杨宝梨未必真是有多好,胜在踩着了商细蕊的心缝儿。商细蕊台上台下,唱戏做人,就求个排众而出,别具一格。

周香芸与杨宝梨得了个好前程,各自满心欢喜地辞别旧友打点行装,预定在夏至那日一同拜入水云楼门下。之前一天,二月红穿了一身符合她现在身份的鲜亮打扮,静悄悄的来后台告别。说是静悄悄的,因为众人觑着商细蕊的颜色,不敢多搭理她。有资历的戏子们觉得这丫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也不特别漂亮,也不特别灵巧,想不到还没出道就给自己找着人家了,真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年轻的戏子们则以商细蕊的观念为准绳,一律对二月红嗤之以鼻,将其视作水云楼的叛逆。

别人都会不理她,唯独腊月红不会。腊月红勒头了一半,爱惜地拉着二月红的手,站在后台一角目光殷切地说话:“师姐要走也不急这么一会儿,看完我的戏再走吧?”

二月红是突然地要嫁人,突然地有身孕,都没来得及与腊月红好好地唱一出作个纪念。二月红刚要点头,薛家派来接人的老妈子就探头探脑地来催促了。二月红对老妈子畏畏缩缩地小声道:“能耽搁会儿吗?我想看了今儿的戏再走,行吗?”语态之中毫无姨娘主子的气概。

不等老妈子应答,沅兰就在那里高声曳气地道:“别介呀!十姨太快请吧!咱们这里乌烟瘴气的,哪敢多留您呐?您心意到了就得了!”

二月红知道这是要开始奚落她了,留下来最后还得受一场脸色,很没意思,紧紧握了握腊月红的手,对商细蕊道了一句作别就要走。

商细蕊背对着她“恩”了一声。小来代表商细蕊,拿出事先预备好的红包想要递给二月红。这时沅兰又出声了,拦着小来,道:“十姨太,不是我挑您的理!您这可不对啊!水云楼养活您这几年,把您调理得要嗓子有嗓子,要身段有身段,多招人喜欢的水灵灵一枝花骨朵。您如今一走了之,咱们也不指望有什么报答了。好歹的给咱们班主磕个头哇?”

二月红局促不安地红了眼圈,给商细蕊跪一跪那是应当应分的,可是这么被挤兑着跪,未免有点欺负人。腊月红身形一动,准备如果师姐不愿意,他就要冲上前为师姐打架,把师姐护送出去。商细蕊也没想到沅兰暗布此招,手里的活儿全顿住了,心想你们挤兑就挤兑,怎么又有我的事儿了呢。

平心而论,以商细蕊的为人,虽不会待二月红有多爱护多周到,然而一般戏班子里班主的打骂刁难刻薄气是从来没有的。他对手下戏子更像是一位前辈同仁的态度,比较的大方随和。遇到花言巧语会讨好他的,他就说说笑笑亲热些;遇到嘴笨木讷的,他就事论事也不会难为人。可恶是沅兰几个仗势欺人的最可恶。商细蕊的可恶,全在于不理庶务治下无方,使水云楼始终处在奸佞横行的情形中,是一个天真的昏君的可恶。

二月红念着商细蕊过去待她的和善,很端正地忍泪给商细蕊磕了三个头。小来赶紧扶起她,把红包塞进她手里。商细蕊侧过一点身子,扭头望了她一眼,道:“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二月红走了,腊月红追出几步去送她,一直看她上了汽车,车子开走了方才失魂落魄地回来扮戏。及至到了戏台上分了心,一个倒扎虎没扎好,被座儿喝了倒彩,垂头丧气灰溜溜地跑下台。众戏子都知道商细蕊的脾气,今天是商细蕊的大轴,之前的戏要有什么差错,乱了场子,势必对后头的戏有所影响。这可是商细蕊的大忌!腊月红可惨了!商细蕊果然就跟一门小钢炮似的从远处横冲直撞而来,照着腊月红的大胯就是一脚把他踹躺下了,接着炸开一串响雷:“你看你这犯的叫什么错!二月走了你就没心唱戏了?没心唱戏!你给她当陪嫁去!”

程凤台在门外面就听见他在狮子吼,推门一瞧,腊月红五体投地,商细蕊横眉立目地一脚踏在他背上,这原本该是个英雄的样式。但是因为旦角儿的妆化了一半,打起人来水袖飘拂,鬓角珠花乱晃,看上去乃是一名悍妇。

程凤台笑道:“哈!商老板,您这是“武训徒”呢,还是“武松打虎”呢?”

众人都笑了,商细蕊气气哼哼的放开腊月红,转身由小来替他别上一只玻璃领扣。腊月红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用看,下脚的地方肯定青了一大块。旁人安慰他道:“幸好你这错没犯在班主的戏里,要和班主同台,你唱砸了戏,哎哟……”这话都没法儿往下说了,教人连想都不敢想。腊月红顿时觉得身上这点疼也算不得什么了。

众人扮戏的扮戏,闲聊的闲聊。商细蕊扮完了戏,半垂着头坐在镜前发呆,一概杂事不理,一概杂言不应。商细蕊的这份发呆也不能叫发呆,得叫入戏。如此有个半个来钟头,就能上台了。期间程凤台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待他唱完了下台来,往往票友也就追到后台了,身边简直没有一刻清闲的时候。商细蕊与程凤台刚认识那会儿,哪个大牌的票友他也不给傍,唱完了戏一定和程凤台痛聊一番戏中长短,然后去吃夜宵。如今两人年头一长,商细蕊免不了恢复正常的交际活动,与票友一言一搭谈得风生水起。程凤台在旁也不吃醋,也不尴尬,自顾着喝茶抽烟看报纸,一边琢磨着生意上的心事。商细蕊只要眼里看见他的人坐在咫尺之遥,就觉得内心非常安定,也不必多说什么。他是有点怪,哪怕周围人再多,再热闹,他也非得要程凤台杵在那里,好像除了程凤台,其他的人都不算是个伴儿。但凡连着两天不见人,再来就要同程凤台发脾气了。因此程凤台隔三差五有事无事都来后台坐着,如同应卯一般。等到卸妆完毕,票友们请客吃夜宵,商细蕊预备赴约。程凤台便把报纸卷吧卷吧插到茶几底下回家睡觉了。新晋的票友们有不认识程凤台的,很看不懂这一位先生是个什么来历,要说是票友吧,在票房里从没见过他;要说是剧院里的管事吧,看这气派又不像。老票友们都是知道这位二爷的,趁着程凤台掐烟蒂收拾摊子的工夫,笑道:“程二爷这套捧角儿的路数,越来越像齐王爷了。”

提到大名鼎鼎的齐王爷,在场的老一辈都笑了,觉得经这么一说,还真是像!商细蕊也望着程凤台发笑。

程凤台一面穿西装,一面问道:“哦?齐王爷,认识!他是怎么捧角儿的呢?”

“他老人家捧角儿,从不上包间,就跟后台坐着抽大烟。待到轮着宁老板的戏了,齐王爷就扮个龙套上台喊一句道白,走个过场,完了接着回后台抽大烟。”

拿齐王爷捧宁九郎来比方程凤台捧商细蕊,这本身就含有一些暧昧意味了。这行里难道还有谁不知道齐王爷对宁九郎是怎么个意思?

程凤台笑道:“那我可比齐王爷用心。你问问商老板,我还是上包间的次数多。今天这出我看商老板演过至少八百遍,就懒得往前头去了,听得我都会唱啦!”

票友们一齐起哄道:“不如二爷几时也扮上,票一嗓子玩玩。您嗓子听着是不错,让商老板教教您,一教就能出来!”

程凤台大笑:“他教我?他这脾气,我可怕挨打!”他望着商细蕊:“我这就走啦,你们慢慢玩。商老板?”

商细蕊点点头:“明天也来。给你看我和小周子的《红娘》。”

程凤台应声对他笑笑。

第二天因为是周香芸杨宝梨入班之日,同时拜入的另有两位老生,两位花脸,一位武生。一块儿搓堆定在梨园会馆写关书拜祖师爷,照例有份热闹可瞧。但是这份热闹是不好开放给外人展览的。程凤台本来对这些戏子们的内务也不是多么抱有兴趣,纯粹为了给商细蕊做个伴。商细蕊邀他观摩,谁也不敢有意见。其他到场的闲杂人等,除了几个很有声望的梨园名票,前辈大拿,就是一个兴致勃勃的杜七。杜七抱着手臂笑容欣慰,好像是自己家里添丁进口了一般,这两个小戏子,他也很看得中。

周香芸和杨宝梨一人一身青布长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签关书,按手印。杨宝梨有着一步登天的兴奋,心中幻想了许多成角儿走红之后的景象。周香芸心倒不大,只觉得苦尽甘来,以后再也不用忍受朝打夕骂的生活了,按手印的时候泪盈盈的。等到拜祖师爷,周香芸规规矩矩磕了头上了香,杨宝梨磕过头,忽然一个转身朝商细蕊跪拜下去,脑门碰在地上,清脆地又给磕了三个。众人都略感惊异,不知他是什么用意。商细蕊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道这两天怎么总有人赶着给我磕头呢?

杨宝梨口中道:“香案上的祖师爷是梨园子弟大家伙儿的祖师爷,商老板是我杨宝梨的祖师爷。祖师爷在上,受弟子一拜!”

周香芸晾那儿都傻了。要他有样学样这么着来一遭,他可来不了!虽然杨宝梨说的也是他的心里话,但他就是学不来这一手!

杨宝梨的这一手,使得确实有点儿张扬。外人心道有这么个闹鬼的东西搁在戏班子里,不定还要出什么幺蛾子呢!水云楼的几个戏子们因为同样也是激流勇进的张扬作风,看见同类人就觉得有竞争感,趔他一眼,十分不屑。不管旁人怎么看,商细蕊显然对这一手马屁功夫非常受用,笑眯眯地简直要摇头晃脑了,嘴里装模作样谦逊了几句,手上亲自把他搀起来,彻头彻尾一个昏君的状态,看着教人恨得慌。

仪式完毕,众人前呼后拥地要去吃席,程凤台肯定不会去,和商细蕊告辞。商细蕊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登样的,装犊子的谱儿一套一套,是个正经的场面人,目不斜视客客气气地略作一番挽留,就不吭不哈地放了人。程凤台回到家里擦了把脸正准备吃饭,他的一个大伙计急赤白脸地前来报告,说北方的那批货出大事了!

程凤台一听,猜也能猜得到大概会是什么情况,当即就皱眉问道:“货现在在谁手里?我们这边伤了人没有?”

何止是伤了人,一共死了俩,伤了仨,死的还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干将。程凤台丢了一批天价货物,还没死了这俩伙计觉得心疼。来北平以后这几年,他外有曹司令枪杆护卫,内有范家朝中有人,实在两方都使不上劲的地带,拿钱铺路总没错!虽然处在一个乱世之中,程凤台的生意是做得太顺当了。然而这毕竟是一个乱世,意外层出不穷,防不胜防,乱得一点章法都没有。闭门家中坐的好人都保不准什么时候祸从天上来,何况是干着火中取栗的买卖,江湖道上黑着呐!

程凤台很快镇定下来,吩咐厨房上菜,留下伙计边吃边说。二奶奶看这伙计气色不好,便坐到厢房内隔窗旁听,听得心惊胆战。一早知道走货危险,没想到如今时局混乱,那便险上加险,军队荷枪实弹地押车,还有人敢明抢,而且抢起来跟打仗是一样的。

饭后程凤台进屋里与二奶奶商量付给俩伙计家人一笔安置费。两位伙计出生入死跟了他十年,必须得有良心,他准备出一笔够两家老少吃喝一辈子的款子,而且还是好吃好喝,那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二奶奶听后,一句还价的都没有,当即开箱取印章,张嘴呵潮了盖在支票上,一面道:“这事你得亲自上人家去,钱到情谊到,才显得仁义。”

程凤台笑道:“哎!是了,我先去一趟姐姐家里,晚了出城不方便。现在连谁下的手都不知道,这不是笑话吗?如果不是姐夫他们军方的人,还得另想办法。你不用给我等门,今晚顺道睡在范涟家里,和他谈谈事。”又道:“支票你先收着,这钱不能一次性给完。普通人家忽然乍富,不是好事。”

三少爷由乳娘护着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跑进来,一把搂住程凤台的腿。程凤台站在柜子前,绞毛巾又擦了一把脸,头上都是汗,心里都是事儿,抖了抖腿,一眼也没有看他。三少爷扁扁嘴,很快被母亲抱走了。

程凤台到达曹府,恰好曹府也正闹得满天星斗。门外警卫员身子挺得板直板直,曹司令便是在不打仗的时候,也是一身戎装。在大厅里转着圈儿狂吼,马靴硬碰硬地跺在地砖上踢踢踏踏,仿佛随时就要抬腿给谁一脚厉害的。几个孩子怕得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程美心是不怕他的,面上带着一点悠然的笑意,立在一边任由丈夫燎原之怒:“我他妈早就应该毙了他!狗日的!混账东西!他妈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带着老子给的兵!不听指挥!不听指挥就该毙!这他娘的就是造反!”

程凤台满脸调皮地笑:“哎呦!这是要枪毙谁?我来得不巧,赶上姐夫发火!”

曹司令气急败坏地瞪他一眼。程美心对他招招手:“没你的事。你进来吧。”

姐弟两个并肩在沙发上坐了,程美心把缘由一说,原来是曹大公子在驻地多番受到日军撩拨,一忍再忍,今天终于厚积薄发,自作主张与日军交火了!双方并不肉搏,只是拉开架势互相炮轰。参谋偷溜出来与曹司令汇报战况,曹司令在电话这头,就听见那头震耳欲聋的炮响。下达命令停火,曹公子不听;喊曹公子来接电话,曹公子也不听。第二个电话打过去,换了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兵,通风报信的参谋已经被抓去挨军棍了。

曹司令被气了个四脚朝天!日本人动手了,我方还击一二,这大致没有问题。但是无论如何不该先动手!曹司令自认虽是草莽出身,但是文武兼备,粗中有细。自家这一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大儿子,还进过洋学堂的,怎么做事情一点头脑都没有!

曹司令猛然顿住脚步,从腰里拔出枪来查看枪匣里的子弹,弹匣里满扑扑的,打死一头牛都够用了,一面抬脚就往外走:“我他妈的!这就去毙了那个狗娘养的!”

程美心其实心中早就有了主意,存心由着丈夫发急,急到一个地步,她的主意才叫是好主意。这时候急忙拦住曹司令,笑道:“亲爱的,哎呀!放下!放下枪!自己家里的孩子,用得着动刀动枪的吗!这是你亲儿子!”

曹司令忍着怒气被程美心夺了枪。程凤台在旁看了,觉得曹司令是真爱他姐姐,只有他姐姐能制得住气头上的曹司令。曹司令本人也觉得,他是真爱程美心,因为他从来没有被谁下过枪,刚要咆哮两句,程美心温柔地止住了他:“你气了这半天,坐下歇会儿吧!我有我的办法,我的办法要是不灵光,你上战场爱枪毙谁枪毙谁,行不行?”

程美心想必是经常为曹司令解忧,曹司令果真服帖地一屁股坐到程凤台身边,朝程美心一挥手,示意她快快出招。程美心不慌不忙地把三小姐从房间里喊出来,唧唧咕咕附在她耳边嘱咐了一番,就见三小姐不断地点着头,一边惧怕地一眼一眼瞥着父亲。

程美心问她:“宝贝儿,都记住啦?”

曹三小姐点点头:“记住了,妈妈。”

程美心拿起电话挂去驻地:“哎!我是夫人,让你们师长听电话!就说是三小姐——他三妹妹打来的!快点儿啊!跑着去!”说完把听筒递给三小姐,三小姐等了片刻,那头曹公子来了,她嗫嗫嚅嚅地说着方才程美心教给她的话:“恩……哥哥,是我……我还好……哥哥,你不要惹爸爸生气。爸爸在家里发火,要拿枪枪毙人,我和弟弟都吓坏了。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有点怕……”

兄妹俩说了几分钟的话,战地通信不是太好,往后越说越费劲了。程美心索性拿过电话,和颜悦色地说:“贵修哇?是我。你这孩子,真是的!脾气比你父亲还要暴躁!”曹司令扭头瞪她,她抛了一个媚眼还给他:“现在这时候,贵修,你可不该沉不住气!你一冲动,你让你父亲怎么办?咱们曹家可不是嫡系!风平浪静还有人恨不得给我们栽个赃呢,何况是落了实打实的把柄!你看去年的牛家,牛家是怎么败的?”那头曹公子不知说了什么话,反正肯定不是好听的话,因为程凤台看见程美心的神情变化了,脸上笑意不减,眼睛里却越来越冷,越来越狠,忽然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又是笑盈盈的:“是,我是一个妇道人家,打打牌管管孩子罢了,能有什么见识,不比你们风里来雨里去,经得多呵!”她眼睛一横,看住三小姐,愉快中带着点严肃地笑道:“你们男人家的事,我是不懂。我就是挂心你妹妹,所以觉得你这样不妥。你妹妹明年要定人家了,就是那个林家二小子,你见过的,恩……对,就是他,斯斯文文的,人品也端庄。你说,这时候咱们曹家要是有个好歹,你妹妹怎么办?下面两个小子摔摔打打也能活,小姐家可受不得委屈啊!”那边曹公子似乎是动摇了,程美心趁胜追击:“你们娘就养了你们兄妹俩,她把你们托付给我的呀。你是男孩子,长大了我管不着你的。我就想着把你妹妹平平安安地嫁出去,职责尽到,对你们娘也有个交代。我一个填房都能这样想,你当亲哥哥的,就不能为了妹妹忍一忍?有什么气,等到三小姐出嫁了再撒,不行吗?日本人在这多少年了,他们能跑得了?”

三小姐听见说她婆家,马上含羞带臊地上楼回房间去了。程美心在电话里和曹公子谈妥了事情,最后对曹公子表达一番关怀以后方才挂了电话。曹司令这时候已经消了大半部分的怒气,知道不用劳他跑一趟大义灭亲了,但是态度仍然是气哼哼的:“你这什么意思?三丫头嫁了以后他就能胡来了?”

程美心嗨呀一声嗔笑:“当务之急先哄他听话,剩下一年的时间,你这当爹的还治不了他?那这儿子算白养,真该枪毙了。”

曹司令冷哼一笑。程凤台看见这一出,不禁回想起少年时候程美心对他使用的同样手段。至今他也没有因为这个怨恨姐姐,只是换个角度来看,觉得很有感触,又很心酸。好像无形之中和曹贵修成了同一国的人,因为在曾经,他的弱点和处境与曹贵修是一样的。

曹司令此时终于有闲心想起他的小舅子了,一手拍上程凤台的大腿,把他吓了一跳:“你来什么事!”

程凤台回过神,忙把原委说了。曹司令听后,口中直呼妈了个巴子的,挂出几通电话四处查探,一会儿怀疑这个,一会儿怀疑那个,他的仇家委实不少,稍一琢磨,满天下的人都对他怀有二心。反正不管是不是不他们军方的人,一时三刻也问不出个结果。程凤台从曹家告辞出来,直奔两位伙计家里进行慰问,两边是真正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老的八十多岁卧病在床,小的还在襁褓里吃奶。全家十几口人全靠一人养家,当家的一死,简直塌天。娘们孩子哭得程凤台心乱如麻。这样忙完一通,天已擦黑,晚饭也没吃,坐在汽车里直揉额角,他有日子没像今天这样劳心了。

程凤台叹息着问老葛:“几点了?”他自己明明带着手表,也懒得看上一眼。

老葛一边开车一边抬手看了看手腕子:“七点三刻了,去范家?还是先找地方吃个饭?”

程凤台扭头望了望车窗外面:“哎!这是哪儿呀?去清风剧院顺路吗?”

老葛道:“不顺路,远着呐!”

程凤台道:“那也去一次吧。”

老葛无话可说,唯有领命调转车头。自从程凤台和商细蕊搭上,老葛对他家二爷也有了一层新的认识。过去程凤台找相好,十趟里有九趟是冲着睡觉去的,还有一趟是为了给睡觉做伏笔。如今程凤台找商细蕊,十趟里未必能睡上一趟。商老板毕竟是商老板,商老板太忙了,私下的时候太少了。但还是要找,找着见了面,说两句话,不像是一个轧姘头的程序。那是像什么,老葛也不知道。老葛就觉得商老板太有本事了,二爷原来不爱听戏的,对他就爱听了;二爷原来很爱“睡觉”的,对他也肯略过了。

老葛从他家二爷裤裆里的那回事想起,胡思乱想了一路。程凤台仰着头闭目养神,心里边却沉甸甸的。商细蕊现在对他是盯得越来越紧,简直比过去的二奶奶还要厉害。如果说二奶奶盯着他,像是大人管束孩子,怕孩子闯祸,怕孩子玩野了心。那么商细蕊就像猫猫狗狗盯着碗里的肉,谁敢动,就随时预备着咬谁一口,或者索性把肉都吃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话。

水云楼今朝收了新的戏子,商细蕊等不及要试用,挑了两个垂涎已久的来配戏,也不用试验调门。他们谁是哪个调子,商细蕊心里记得明明白白,反正一般唱戏,都是他就和别人的嗓子。后台依然乱糟糟的。商细蕊穿着雪白的水衣,嘻嘻哈哈地和人聊天,空气里飘着甜丝丝的香气,是有人用一只小风炉子炖银耳。

十九向新戏子们高声笑道:“要说我们水云楼的规矩,别的都慢说,你们就得记着头一条!咱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先得拿来给班主尝一尝!”说着把一碗银耳汤端到商细蕊手里,银耳汤熬制得稠而甜腻,十九再给他舀了两勺樱桃橘子罐头拌在里面。

商细蕊吞了一大口,皱眉道:“上台之前吃这个,锁嗓子。”

沅兰在镜前擦着胭脂笑道:“锁嗓子才好!班主这调门高得呀,谁跟得上呐?把嗓子锁一锁,咱们才有活路!”

商细蕊立即吃进马屁,好滋好味地又胡溜了一口。他自己大快朵颐,却不允许其他戏子们在上台之前吃这个,因为他的嗓子好,可以锁;他们的嗓子不够好,再锁就完蛋了。想必水云楼的第二项规矩,就是他们的班主对人对己永远是双重标准,绝不能把班主对己的宽容当成榜样学习。

程凤台推开门,敲两下门板,但是并不深入,站在门槛的阴暗处笑道:“商老板,过来说句话。”

商细蕊看见他,觉得他今晚的笑容疲惫而温柔,于是忽然就害羞了。而且有话不好好说,一定要当众叫出去背着人说做什么?引得众人都望着他俩,商细蕊就更害羞了,讪讪地不肯过去。

沅兰还存心臊他的脸:“叫你呢!班主还不快去说句话?”把商细蕊拍拍打打地撵出去,还暧昧地替他俩关了后台的门,把他俩关在小黑巷子里。小黑巷子里一点灯光都没有,商细蕊手里还端着银耳汤,程凤台低头看了看,道:“吃的呀?给我吃好不好?我饿死啦!”

商细蕊很爱这一碗甜的,但是更爱这一个二爷,他看得出程凤台是真饿了,憨憨地哦了一声把碗递过去。程凤台三两口就吃了精光,一抹嘴,道:“商老板,我有点难事儿,这两天就不过来陪你玩儿了。”

商细蕊心口一凉,顿时掉了脸子,很后悔出让了一碗甜羹:“你有什么难事儿?”

程凤台知道他这是要发作了,故作随意地笑道:“说了你也不懂,都是生意上的事。”

“你没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你肯定不懂,我自己都还没闹明白呢!你唱你的戏,我忙完这几天就行了。”

“这几天是要几天?”

“用不着几天。”

“那也得给个数!”

“四五天吧,至多七八天。说不准还得出城呢。”

“到底是几天!”

“一个礼拜,准能办完了。”

“那你就不能来看我的戏了!”

商细蕊从头到尾口气冷冰冰的,说到后来就恶狠狠的。程凤台被挤兑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嬉皮笑脸地招惹他企图糊弄过关,心里隐隐地察觉到了一个比生意更大的麻烦。这麻烦早下了种了,现在发芽了,以后或许还会开枝散叶,布成一张天罗地网。但是事情总该往好的一面去想,商细蕊就是闹闹孩子脾气,撒撒娇也不一定的。直到程凤台招数使尽,逗着玩儿地撩了一把商细蕊的脸,被商细蕊飞快地一巴掌拍开,两人都沉默了。

程凤台就是脾气再好,也被气得毛掉了:“你怎么不讲理?至于吗?我就几天不来,还是去办正事。”

商细蕊拔高了嗓音:“怎么不至于!每天来听听我的戏能费你多少时候?说好了来看我和小周子搭戏的!你有什么难事儿也不能骗我!”

程凤台盯着他片刻,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点疯和狠的锐光。事到临头,落到自己身上,心里刹那明白了很多事,什么平阳,蒋梦萍,什么商郎疯病的传说。程凤台不认为商细蕊是突然发疯,一直以来都太顺着他了,惯得他水涨船高,得寸进尺。心里有了定论,扭头拔脚就走,走开一段路,想到手里还捏着一只碗,便把碗向地上一掷,黑夜里清脆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商细蕊未料到程凤台居然会敢有脾气,盯着他的背影,就想一拳砸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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