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跑不过,转身想要躲进一旁的竹林之中,好在夏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裙,终于使她动弹不得。
“又没做亏心事,跑什么?”夏夙目光拂过,只是轻轻笑道,却绕进些许冷冽的意味。
王婆惊得面色惨白,突然颤颤兢兢地跪了下来,一面磕头,一面用发着抖的声音求饶:“夏姑娘,你的死真的不关我的事啊,是……是你的仇家把你送来的!”
夏夙微微挑了挑眉,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王婆又接着说道:“姑娘几个月前被人送来,说是要到我家住几天,还塞给了我一大包银子。我一个婆娘,相公又死得早,看到那么些钱,自然也就应了。”她顿了顿,“没想到姑娘昏迷了几天就……去了,真是一点鼻息都没了。我这不是怕吗,怕万一在我家死了个活人,街坊邻居会有想法,就到处传姑娘自缢的消息。可刚想把你给埋了,又有帮你敛尸的人来了,还说你是晋安大户夏家的三小姐,没说几句就急急忙忙把你给带走了。”
夏夙蹙了蹙眉,又问:“你可知道,把我送来的人长什么模样?”
“唉哟,这哪能看得清啊。”王婆瘪嘴,又恳求道:“除此之外,我就真什么都不知道了,姑娘现在……可是还活着?可那时确实是……”
夏夙没有答她的话,挥手扬了扬便叫她离开,王婆见状,三步作两步地就蹿回了屋子,只剩夏夙一个人站在外头,繁花的乱影旁逸斜出,衬得她脸色愈加苍白。
是否还活着,这个问题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一行人用过早餐之后又启程上路,但明显要比之前安静得多。一来是吃过早餐的瞿墨儿嗜睡,还没叫嚣的两句就伏在夏夙膝头埋头呜呼,二来是夏夙怀有杂念,心事重重,也不开口。寻陌自是少言少语,而瞿家的三兄弟都相顾无言,就算偶尔挑起只字片语,也像是沉入海底的石头,毫无波澜。
沉寂而压抑的气氛配合摇摇欲坠的铅灰色天幕直到日落西斜。
“这一带常有山贼出没,我们一群人连夜赶路,怕是树大招风。”寻陌微微侧身道,“在下认为,不妨先去前面黎城的客栈借宿一晚,明早再接着上路,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夏夙点了点头,瞿家的几位少爷自然也是没有意见,只是瞿墨儿仍昏睡不醒,夏夙推了推她,见她纹丝不动,不免生疑。
“墨儿从前就这么能睡吗?”
她这话其实初衷并不指望有谁能回应,因为寻陌肯定是不会知道的,而瞿家的那几位态度恶劣的公子,自然也是不会接她的话茬。
然而瞿家二少意外地开了口,转身不经意瞥了眼,“那小丫头精神总是很好,连晚上睡觉都从不安分,今天这是怎么了?”
“别管她,等她晚上睡不着跑到我们房间闹,就有你头痛的了。”
这语气颇归有些无奈的意思。夏夙也不好说什么,捋了捋怀中小人的额发,她眉眼本就生的极生动,衬着一袭红袍子,头上一顶红花,就连脸也是双颊绯红……
等等,脸怎么可以这么红?
夏夙心中一股不安直涌而上,拿手指贴向她的额头,凡指腹掠过之处都生起一股不同寻常的灼热。夏夙瞬时惊醒,惊呼:“好烫!”
听闻这一声惊叫,瞿家二爷脊背蓦地一僵,还没等马停稳,他就一个跨步越到车后,默默将瞿墨儿抱去,指尖却簌簌发着抖。
寻陌闻言也下了马,撩起一阵冷香,不过只是站在远处扫了几眼,便转身对不知所措的另外两人道:“快去黎城,找个大夫来瞧瞧。”顿了顿,“可能是中了毒。”
夜深人静,月明星疏,不同于江州一夜寂寞,黎城内屋宇连绵,夜夜笙歌,而这多半是因为黎城已处于晋国境内,靠近平阳的缘故,才会一派繁华。
告诉夏夙这番话的人也是瞿墨儿,只是她现在卧在榻上,面色潮红,唇色乌青,平时总挂着笑的一张脸没有丝毫表情,像是一具牵线断了的木偶。
夏夙坐在廊檐下,明明是盛夏夜,夜风却仍能吹得人手脚发凉。她搓了搓手,将身上披着的薄衣往身上拢拢,不禁打了个寒颤。
“怎么坐在外头?”寻陌拎着一盏孤灯从房内走了出来,微微蹙了蹙眉。
夏夙朝他强笑着问:“大夫怎么说?”
“说是没有大碍,但需得好生休养几日,按时服药,等体内毒排的差不多了,也就会醒了。”
夏夙闻言怔了一瞬,“可今早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好端端的就……”她这话说出来本是无意,忽然想起了什么,眸光猛地一亮,“莫非是……今早在喜翠阁吃的食物里有毒?”
寻陌没有答话,只是也俯身与她并排坐了下来,影子重叠交错,令人蓦地心跳快了几分。
夏夙深吸口气,往旁边挪了挪,想想觉得不对劲,“可我们是坐一起吃的,若是有毒,那我们几个不应该都中毒了?怎么偏偏就墨儿一个人中了毒。再说了,喜翠阁跟我们一行人无冤无仇,又为何下毒?”
寻陌说:“或许没有要故意害谁的意思,只是想多赚些利润,就拿了病死的活物做食材也孰未可知。”这话说得也算是合情合理,夏夙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房内燃气昏黄的烛光,映出少年清晰的轮廓,借此隐隐看去,估摸着约莫是瞿二爷的。想起今日他焦急的神情和慌乱的动作,夏夙微微心下一沉,几欲开口,但还是把嘴边的话给吞了下去。
犹豫了半晌,终归还是念了一句,“瞿二爷……倒是真心挺疼妹妹的。”
寻陌似乎有所会意,望向她,启唇轻道:“见你今日愁眉不展,怕是有心事缠身。”夏夙仍垂着头,他又道:“瞿家的三兄弟今天晚上都没有进食,晚上怕是会饿着。这附近也有一家喜翠阁,掌柜正好是江州那家老板娘的弟弟,我们不妨去那边打听打听,顺便沿路带回些宵夜给他们填填肚子。”
对于寻陌而言,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已经实属不易。夏夙二话没说起身拍了拍,落下一圈尘垢,不在意地咧嘴笑了笑,“那走吧。”
红梁绿柳,灯火通明,二人行至喜翠阁处,却正见一绾发女子在门口垂头卷帘。夏夙先行一步上去问道:“姑娘,你们掌柜的可在?”
那女子头也不抬,只是淡淡答:“出去了,几天都不在了,你们若是债主,不妨去前面的寻香坊看看,那里的老鸨是他的姘头。”帘子卷好,她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不过我可提前告诉你们,就算是找到了他,他也绝对不会有钱还债的。他的钱,都花在寻香坊的姑娘上了,二位公子还是请回吧。”
那女子五官精致,只是目光太过哀怨,眼底像是落入深不可测的冰窖,流动着混沌的死水。夏夙不禁想起从前的自己,也有过这么一双荒芜的眼睛。只是夏夙的眼中没有恨,而这个女人眼中鲜明带着浓烈的恨意,目光流转处,都能让人心蓦然一紧。
寻陌微微欠身谢过,转身便走。夏夙忙不迭跟上去,侧头问他:“去哪里?”
寻陌侧过头看向她:“不是去寻香坊吗?”
夏夙虽不知道寻香坊是什么地方,但听着名字也了解了个大概,霎时间脸微微有些发热,“还是……不要了吧,这年头姑娘如猛兽,你一个清白人家……”
万一被里面的姑娘强要了怎么办!
寻陌隔着面纱似笑非笑,“我都不怕,公子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这话说得轻巧,但绕过夏夙耳根,却不自觉的泛起了红。
绕过了好几家酒楼,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夏夙心中仍有疑惑,又仰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姘头……是什么?”
他一愣,敛去了眼角的笑意,眼神有些犹豫,恍惚道:“我……我也不算知道的很清楚,你一个姑娘家,不知道也罢……”看他这副模样,夏夙心中知会了三分,忙把头别过去,不再言语。
兴许是她的动作太别扭,恍惚间听到寻陌有些模糊的浅笑声传来。夏夙有些恼地回头瞪他一眼,这一瞬间,有清风拂过他的面容,撩起他面纱的一角。夏夙眼角不明缘由地蓦地一酸,险些要落泪下来。
这瞬间太让人熟悉,只可惜她看得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但也足够夺人心魄。
还没落步至寻香坊,夏夙一个转身,就见瞿家三位公子不顾及形象地匆匆跑来,头发吹的凌乱不堪。她笑着打了声招呼,“怎么,你们不是立誓要为自家妹妹饿死的吗?”
瞿家二少直接略过她的打趣,气喘吁吁地问:“你们看见墨儿了吗?我们刚刚都不小心打了会儿盹,墨儿就不见了。”
夏夙笑容猛地凝固在脸上。
她带着上一世的灵性来到这个世上,预感一直准的出奇,几乎从未出过差错。
而现在,即便她再怎么说服自己聊以自慰,心中惴惴不安的情绪却已经溢满开来,甚至到了惶恐的地步,似乎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