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曦微亮,天刚吐白,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却早已惊扰了尘世的寂寥。
天色虽尚早,但夏家门外早已挤满了送行的人。夏老爷子带着两个女儿站在门口笑脸逢迎,夏夙坐在房里头整理衣饰。灯火幢幢,光影稀疏,姑娘没穿红,反倒是父亲和两个姐姐一袭红装。
“夏老爷子,恭喜恭喜!”
“这下可是钓到了个金龟婿,生意做大了,富贵了,可别忘了哥几个。”
…………
门口素日与夏家交好的商贾卯足了劲道贺巴结,而那些关系疏远些的,也都备好了贺礼和银子。在偌大的晋安城内,跟孟家结了亲,就等同于结交了富贵。这样明白的道理,大家都心知肚明。
而今日本该是主角的夏夙则显得低调很多,伏在窗台前偏着头逗鸟,神情寡淡,穿的也素净,仿佛门外的喧嚣和她没有丝毫关系。
夏家上下的家丁都忙得喘不过气,看到三小姐这么闲淡的模样,只以为是她将要远走他乡而心有戚戚,不由无奈地苦笑。虽说平日三小姐身子骨不好,但待下人还是极亲切的。如今远嫁,府中受过她好的人自然心中都有些怅然。
然而此时夏夙虽表面佯装波澜不惊,心里却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她袖口里紧紧揣着的,是她昨晚在房里翻箱倒柜找到的唯一具有杀伤力的武器——剪刀。
若是她再不做点什么,过了不久,她就极有可能变成一缕大漠上香消玉殒的孤魂。
不,她是重生来的,可能连孤魂都没有。
夏夙想起昨夜浣儿说的那一席话,就不禁冷汗涔涔,心里头又惴惴不安了起来。
“他们说了什么?”
浣儿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地答道:“他们说,‘把三小姐运到江州边境后,就直接送到单于的帐里,让他尝尝新鲜的……’”
夏夙愣了愣,又问:“也就是说,孟堇假意要与我成亲,还不惜为此找了个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为了把我献给胡人的单于?”偏了偏头,十分不解,“为什么?”
浣儿咬着唇,摇了摇头,“奴婢哪里又会知道主子的心事……”忽然好似又想起了,使劲扯着夏夙的衣袖道,“啊,这么说来,奴婢先前倒是有听阿爹说过,孟家上个月派出去的好几支商队,才刚出边境就被俘了。那批货物好像很宝贝的样子,孟爷连着好几天都没怎么吃饭呢。”
她心中仍有不解。就算是对方的单于想要汉人女子作为交换,可漂亮姑娘随处都是,凭他的财力随便物色几个就成了,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挑一个人尽皆知的药罐子?
浣儿还是摇头,却正色道:“奴婢虽然不甚了解主子,但却知道他待女子还算不错的。这些年头为了与孟爷交好,找上门来给他送女人的不再少数,奴婢却从没见他碰过,还把她们都给放了。若不是奴婢亲耳听到,是万万想不到孟爷会对三小姐图谋不轨的。”
听到这里,夏夙算是听出了点头绪。
根据她的推测,估计就是因为一批价值千金的货物被俘,孟堇为促进民族友好想用和平方式解决争端,可不料对方的单于是个好色之徒,一定要他用一个长得水灵又清白的汉人女子去换才肯罢休。
而孟堇为保正人君子的名节,考虑了很久,觉得挑寻常人家的女子罪孽太过深重,于是就挑了个铁定活不长的夏家三小姐,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再拨给夏家一大笔钱,好吃好喝地哄到那边,往人家床上一扔就算完事。
如果让夏夙再接着往下想,那么没过多久,孟堇就会对外宣称三小姐病死,用精湛的演技将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地瞒天过海。
既能要回那一批货物,又能保住自己的名声,此计一石二鸟,岂不快哉……
——个屁!
呸,这算什么狗屁道理!孟堇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
她虽然早已预感此事非同寻常,但绝对料想不到对方竟用这么卑鄙无耻的手段,用一个清白的女子去易自己的财物。
浣儿显得神色有些慌张。虽是一张年少早慧的脸,但到底还是个孩子,死命地抓着夏夙的手不放,“三小姐,你千万不能跟孟爷走啊,你……你要走了,会死的!”
要是不想跟他走,就只能趁现在逃走了。
夏夙恨恨地兀自啐了他千百遍,可到底还是慌了阵脚。想要出逃谈何容易,就连夏家门口都有好几个壮汉严关把守,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除非此时她猛地开启主角附赠金手指,否则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坐以待毙,简而言之就是——等死。
要不然还有一条路,就是再穿越回去。
但这个想法其实很不现实,因为依照她以前看穿越文累积的经验,女主穿到古代之后短时间是不可能回去的,况且此刻就算她真的又回去了,也不过是一缕找不到尸骨的亡灵罢了。
夏夙趴在窗台上握着剪刀,面前陡然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再续前世未完成的夙愿,要么拿着这把剪刀叱咤西域,征服单于,然后笑傲荒漠,而后者难度明显要高出不止一点点。
随着日头渐渐初升,夏夙觉得手臂发麻,脑袋里还乱糟糟的。还没等她寻回自己飘忽不定的思绪,就听到不远处父亲喑哑的声音。
“孟爷还没到吗?你快找人去请,顺带提醒他们把聘礼一块儿送来,话说得伶俐些……”
夏夙闻言叹了口气,心知这桩婚事大概是怎么也推不掉了。刚巧走过去将房门拉开,正好撞见父亲笑得满面春风朝自己走来。
“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夏老爷子皱起眉,语气颇为不满,“都是要嫁人的姑娘了,还是这么莽莽撞撞的。全城的人可都还在等着看热闹,快把婚服换上。”
口气虽是毋庸置疑,但夏夙还是抱着一丝微茫的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那个……爹,我就不能不去吗?”解释道,“我……我到了那里,又没半个亲人,孤苦伶仃的……”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父亲先怔了怔,然后一字一顿道:“不,行。”他语气有些无奈,轻轻牵起女儿的手,“爹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但你只要嫁到了孟家,就算再不济,总归是孟爷的正室,也总比在夏家当个幺女要好,这道理你可明白?”
“道理我是明白,但竟然要这么急着嫁去江州,小女觉得有些奇怪。”夏夙眨巴眨巴眼睛,希望能引起父亲的疑虑。
“你不用管嫁去哪里。孟爷从没对女人花过这么大心思,爹看得出来,他对你是认真的,所以只要跟着他,你就不会吃苦。”
夏夙此时心中万丈狂澜,强烈克制住了捶胸顿足的愿望,觉得槽点太多已经没有要吐的兴致了。
夏老爷子拍了拍夏夙的手背,又笑了起来,“好了,小女今日要出嫁,我们一家子人也跟着你沾沾喜气,想必你九泉之下的娘也一定很高兴。”
若是这具躯体九泉之下的娘还在看着的话,要么涕泗滂沱,要么气绝身亡。
夏夙刚还想开口说什么,一个满头大汗的家丁匆匆跑来,“孟爷到了,正在门口等着三小姐和老爷过去呢。”
父亲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忙冲夏夙说:“你快去换了衣服来。”又扭头对家丁命令道,“快,请进来,上茶。”
夏夙装作没听见,待父亲走后便跟着来到了正厅。末了,也不忘将剪刀别在腰间,以备不时之需。
就算只是逢场作戏,她也绝不会在除了那人以外的其他人面前穿婚服。即使她这辈子都再没可能穿上嫁衣。
大厅内挤满了人。虽人头攒动,但夏夙还是从人群中一眼找到了孟堇。
他穿着一袭华服,是不是婚服夏夙不知道,但显得贵气逼人,被人群簇拥在中央,也不说话,顶多微微颔首,眉目处是看管的冷漠。
有一个长得娇俏的女子见了,连忙上来打招呼,“哎呀,夏小姐,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你怎么还穿成这样?”
夏夙双目含着笑,算是恭敬地朝前来问候的人点了点头,直接忽略那人语气中淡淡的嘲弄。婚服她是铁定不能穿的,若是中途逃跑,穿着红色到处跑,岂不是变成了活靶子。
正在她沉思之中,孟堇的目光不经意间瞥了过来。
她抬起眸毫不畏惧的对视,尽量撑起自己的气场,眼底是淡淡化开的鄙夷。
半晌,有旁人打趣道:“看这小两口,还没成亲呢,就眉来眼去的。”一旁的人跟着附和,多半也是想讨好孟堇的缘故。
夏夙失语,都说古人是圣贤,但睁着眼说瞎话的本是一个比一个强。自己父亲睁眼瞎也就算了,旁人也要跟着瞎掺和,难道就没人看见他们两人眼中的电光火石吗?
“可是夏家小女出嫁,也拿不出一套体面点的衣服吗?”旁人有些尖锐的诘问,“就算再不把这个女儿放在心上,大喜之日还是不能马虎的吧。”
一瞬间厅室内安静了下来,夏老爷子面色一窘,眸光骤然冷了三分,有些埋怨的落在夏夙身上。夏夙觉得浑身不自在,但也不愿意去换,场面顿时显得有些尴尬。
然而孟堇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道:“不要紧,到了江州,一切自有安排。”
语气淡淡的,夏夙自然也无法揣测他真正的情绪。
“启程——”
一阵吆喝,锣鼓喧天,满城人皆前来送行。
夏夙偏过头去,孟堇侧着脸,神色如常,言辞淡漠。送行的人群逐渐稀疏,终于化作地平线末端的一点。
而这不过是这场风波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