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有快有慢,拖拖拉拉又是一路。
卫嫤体力尚存,但是精力远远透支,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大梁的少年们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跟上来,一路只是叫苦不迭。
席庶玉等人看着不是个办法,便提议原地休整,喘口气。
卫嫤将药瓶里的药丸都倒出来,胡乱地塞进嘴里,一脸凶狠地抢过了谢征手里的水壶,仰头喝了个底朝天。谢征愁眉苦脸地绕去叶冷身边坐了。
“只会欺负我。”他嘟囔着,拽着衣角发呆,说了半天也没见回应,抬头才发现叶冷在发怔。
“是药三分毒,老大这样的吃法,没病也能吃出些病来,还是得早些寻回村长才行。”他喃喃自语,将目光不住地往卫嫤那边瞟,心里七上八下地没有着落。卫嫤中了蛊毒,却一直未行运功疗伤,撑到现在,许多人都已经忘记了她受了重伤这一茬。她好像不会痛,也不会死,当初在碧水坞也是这样,倩影飘摇,立在偃甲兽锃亮的背上,连唇边的冷笑也没变。
生死一线,她向来不惧。
印象中,她只有看着箫琰才会露出害怕的表情,那样小心翼翼,老老实实,仿佛变了个人。
看着她,很容易想到惧内的丈夫,在外面飞扬跋扈,回到家里就成了狗熊。
又或者,当她变得无畏无惧时,才真正显露出骨子里的可悲。
不惧生死,只畏别离。
柳欢看着卫嫤一口气将药丸倒了小半瓶,也吃了一惊:“卫小姐,这药的份量不是这样……”
卫嫤懵懵地扭过头:“那该是怎么样?我中了的蛊毒起码十七八种,是痛是痒都分不清了,还讲究什么份量。还不随便吃一点罢了。”她洒脱得很,好像已经忘记了箫琰的事。这个时候竟还能笑得出来。
她的笑十分有感染力,那样不可一世的态度,竟令人十分安心,好像经她这样一说,什么问题都成不了问题。柳欢的心里的些堵,闷闷地捶着胸口,却不知是哪里涌出来的酸楚。她捏着卫嫤递来的小半块干粮,又忍不住冲着那牙齿发呆。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你?我跟他们可不一样,他们是为了活下去,我却是为了这样那样的野心,如果不是亲自证实‘凤点头’是认了你作凤主。兴许我还会有更僭越的举动,你真的就放得下心?”振兴柳氏,拿下南禹,取代段氏。这是她从小给自己灌输的目标,可是到了这一时,她才恍然发现。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其实都算不得什么。
真正一无所有的人,是卫嫤才对。
“如果不是答应了箫琰,我也不会跟你走在同一条路上,你是怎么想的,我根本不在意。既然不在意,又凭什么费尽心思去弄明白?”卫嫤拄剑而立,打量着山上的风景,厮杀渐渐平息,山顶升起几道袅然的炊烟,她目测了一下两军之间的距离,决定将休息的时间缩短半炷香。
飞凰死活不肯说出庞文绢的下落,锦娘便只好绑着他,派了几名巫族子民看守。
柳欢与卫嫤低声交谈时,往那边多看了两眼,飞凰像是感受到她炽热的目光,讪讪地背过身去,不理不睬。
此地离惜祭还很远。
借着密林的掩护行军,终究是慢了些。
“老大,马偷来了,可是有骑着走?”叶冷虽不知道卫嫤的伤势到了何种程度,但关心是一定的,碧水坞两名身手较好的村民扛着马儿走过来,他便紧张地凑了上来。
一匹马,引起了队伍里的热烈关注,有人已经不屑地撇起了嘴角。都什么关头了,还想着骑马?女人就是女人,鼠目寸光。
村民们没敢这样想,但却仍是体贴地多偷了一套将军的行头,两道高颀的身影擎着五花大绑的战马从席地而坐的人群里走过,确实够惹人注目。
人群里响起一阵议论,纷纷猜测卫嫤的用意。
卫嫤示意来人将马儿放下,自己将长剑拔出,连鞘起一握在手里,剑光忽闪,除去了马腿上的绳索,那马儿的嘴被破布塞着,想叫也叫不出来,只骨碌一下翻身站起,没命地往卫嫤身上踹。卫嫤伸臂格拦数下,那马儿竟刨着蹶子人立起来,高甩着尾巴想要逃走。
“老大!”叶冷扶住马鞍,将战马用力拉扯回来。
“你们当中还有谁身上没带干粮,将这马宰了吃。”卫嫤摆摆手,居然示意他放手。
谁都知道,沙场之上,一马如一兵,不到非不得已的时候,谁也不能打战马的主意,可卫嫤却叫人巴巴地从山上偷了一匹马来吃?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老大,这我不懂,你不是要骑马么?怎么……”叶冷看了一围,接触到四围热切的目光,只得讪讪地松手。那马儿有些无所适从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找了块自以为是生路的地方,低头冲了过去。人群中寒光四处,不少人提着兵器就这样扑上去。
碧水坞的村民们买了卫嫤给的教训,身上或多或少都存着些粮,所以并未参与到屠马的行动中去,他们以叶冷为中心站了一圈,等的就是卫嫤的指令。偷马?怎么想都不是个简单的事。
卫嫤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眼睛沿着树冠一直向上看,大雕老老实实地守在她身边,不时拍拍翅膀。卫嫤的眼神缥缈而深远,仿佛借着天上的浮云,看向了更远的北方。
冬日寂寂,北风肆虐,山上的火熄了一大半,但浓烟未散,风一吹,便有大片烟尘滚滚而起,经过这一荏,卫嫤手下宰马添柴那点烟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卫嫤没让叶冷等太久,就在肉香味飘散开来的时候,她缓缓地开口了:“这不是常州马,这马腿比常州战马更长,但是骨量却不大。走山路更是不在行。这种马,是北夷的特产。”
柳欢与锦娘同是一惊。“北夷?北夷与大梁正在交战。战马是稀缺物资,怎么会卖到大梁来?你有没有看清楚?”柳欢更忍不住发问。
“我不用看,摸摸就能知道。你当是谁十二岁上战场,将北夷大军堵在邙山不能南渡?”在这一点上,卫嫤完全有能力自负。柳欢将信将疑地看向锦娘。直到后者微不可见地颔首点头。
北夷卖战马给大梁,也就是说……北伐乃是烟幕?玉煜其实一边纠集了南禹叛军,一边厉兵秣马,只为亲征?如此看来,将昏君的帽子扣下来,倒是冤枉了他!
玉煜南征,死活不用曹氏。又借机将北营主力和卫党一并调往了北疆,那剩下在朝中坐镇的,就只有苏原。苏原无党群,性腐朽。却刚直硬朗,倒是个值得信赖的。玉煜很会用人,走到了这一步再回头看。天子为苏妃美色所惑,也不过是一重掩饰。
玉煜比想象之中要聪黠得多。
卫嫤将要面对的是一场硬战,用手上零零散散的一千五百余人去对付玉煜的千万铁骑,胜算又有几何?卫嫤心里没有数!可事已至此,绝无退路,就像她所说的一样,此战许胜不许败。
“马肉都熟了?很好!动身出发。现在就去惜祭!”现在她要做的并不只是要拿下惜祭,更要直取灵州,与瑶州相呼应。可是随身的一千五百人之中,连为她所用的不过四百余,剩下的都是各怀心思。这一战会很难。
她能够想象,在遥远的北方孤军作战的予聆,一定也同样不好过。
“现在就去?”众人围着那匹烤红的马掉口水,卫嫤却先行一步,带着以叶冷为首的碧水坞村民动身北上,席庶玉等女子二话不说跟上前去。一行人便又是拖拖拉拉叫苦连天地往惜祭走。
三天,卫嫤又吐了几次血,血色也一次比一次黑,颇有些毒气入骨的势头。尽管身体负荷已到极致,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到了第四天,走在最尾的大梁少年们遭到了一小支大梁军队的追击,惜祭村郭,终于遥遥在望。
原本行船要半月左右的路途,硬生生被缩短到了五天,卫嫤命人在一处背风坡休息,叶冷自告奋勇地充当探子,前去探路。卫嫤第一次看隐卫的接头方式交给了他,余人默默地啃着干粮,等待着再一次黑夜降临。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拿刀杀人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一点也没有变。那时的你,才只七岁,真正的杀人不眨眼。”锦娘摸到卫嫤身边坐下,仿佛自言自语,“你做什么都比我好,我呢,做什么都半调子,就连蛊术都学得这样糟糕,枉费了家主一片苦心。”
“你想说什么?”卫嫤斯条慢理地把玩手里的干粮。
“想认输。”锦娘将怀里以锦缎层层包裹的凤王头颅端至身前,又万分小心地将其面北而置,随即退后两步,重重地一叩首,口中唱喏道,“凤王仁慈,请佑我巫族万民,百世既昌,永享太平……”面对着巫族那不足千人的缩影,说什么百世既昌?
卫嫤勾了勾唇,不置可否,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觉手里多了一物,即是两颗鸽子蛋那么大的玉珠。她有些迟疑地望了锦娘一眼,才发现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这是什么?”卫嫤扬眉。
“是……开启南禹宗族世代传承下来的财富宝库的钥匙,也是历任凤主随嫁的嫁妆。”锦娘再顿首时,卫嫤终于看清了凤王雕像上那空洞的两个窟窿。南禹历来富庶,家底殷实,确是兵长必争,当今大梁国库空耗,民怨四起,太需要这笔钱还解燃眉之困。
玉煜咽不下对南禹的恨,亦忘不了这笔价值不菲的财富。
“你的条件?”卫嫤心头一沉,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金银在前,她竟有些忐忑。
“保住我们的子民。南禹宗族不能灭。”锦娘伏地倒拜,再也没提起让卫嫤继任宗主的要求。
锦娘居然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