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琰和齐思南在用火药轰炸了六七天,毁掉了四五重机关门,却依旧没能穿墙透壁。
兀言昊建立起来的地下城,像一块巨大的坞壁沉入地底,岩洞迷宫隔阻成两段,中间的通道更是坚不可摧。
到后来,大概是齐思南备用的火药都耗尽了,外边再也没有声息。
卫嫤顺着石门,一点点地查探机关门的开关,这六七天来,完全是一无所获,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每天在那些巨石之后坐一上坐,对着那灰败的门脸发呆。
地下城的子民看见她来,还是会远远地走开,只有胆子大的几个能与她搭上些话,他们看见她还是会脸红,但却已经不像初时那样拘谨。
有人看见她喜欢吃肉,还带着讨好的心思来,将烘干做储备的肉脯送给她。
“你们吃的东西都是从那边山谷外运来的?那你们有没有出去看过?你们真打算一辈子都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就算有吃有喝,这地方也太拘束了,天天看着黑洞洞的岩层,这还不跟坐牢一样?况且洞底潮湿,年纪稍大一点的人都染上了风湿,不用等到下雨都痛,有的甚至痛得都下不了床来。
卫嫤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但她不喜欢,不表示别人不喜欢,兀言昊身为城主兼浮屠宫主人,似乎也无心改变,就像予聆猜测的那样,他还对大梁的皇帝留有几分心软。
是因为段织云?
这地下城里的人都是被南禹宗族抛弃而流放于此的,他们当中有许多是跋山涉水,逃奔而来,他们进来此处之后,便再也不愿出去。至于阳光绿树,有时能去山谷里看看,就已经很好了。
吃穿住用。都是现成的,他们身上随携的物品多半奢华,放在大梁国就能卖个好价钱,钱不是他们该发愁的东西。他们十分知足。
物物交换,他们主要通过直隶于兀言昊的隐卫潜去扶城进行,只要他们支付一定比例的佣金我,就能获得想要的东西。
他们潜伏在扶城附近十几年,一直不为人所知,这座地下城,就像扶城的一个镜面。映射着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心境。
兀言昊为了保住城里的人,不惜在外围设下重重机关。更在隐卫们的出入通道设了隘口,只有持令牌的人,才能接受将军府里派下来的任务,饶是像予聆这样与隐卫接触多年的人,也并未与其中任何一个部众真正见过面。
他们中间隔着一座机关复杂精巧的石府。
“没事的。我们习惯了。”
天天给卫嫤送来肉脯的少年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他们之间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但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很多人都还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我小时候经常吃不饱,还跟着爹娘东躲西藏的。爹爹背叛了巫族,遭到了族人的追杀,爹爹便带我们到大梁。可是大梁的皇帝一样不放过我们,我们还得逃,但那时候却已不知道要逃去哪里才好……后来听爹爹说,我们是因为被凤王怀恨,才落得今天的下场。能苟活于世,很不容易了。”
“那你爹娘呢?怎么没见他们?”
“他们……已经不在了……”
少年的父母以最惨痛的方式离开了人世暗之极全文。他们忍受不了逃亡,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争吵的核心就是女人!少年的父亲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样的蛊惑,执意认为是身边的妻子连累他们至此种田地,他甚至不管不顾地大打出手。而男人打女人的结果就是,男人终于发现抛去了宗族的约束之后的女人是多么无力,更可怕的是,他将在宗族里遭遇的羞辱渐渐发泄在了自己的妻子身上,他打女人,打得上了瘾。
路上已经很艰辛,一家三口常常连饭也吃不饱,却还要惦记着相互怨憎,女人的地位不再尊崇之后,就变成了男人的受气包。
男人一边毒打女人,一边向孩子灌输着奇怪的说辞,说女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是巫族留给男人们的毒药,是她拖累了这一家子,控制了他一辈子。
女人终于受不了,在一个寒夜里将丈夫剁成了肉片。
她没有带走孩子,便独自一人离开了。
而少年幼小的心里,种下了恐惧的种子。
当他第一次看见兀言昊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时,哭得比谁都大声。
所谓的习惯,要多久的磨合才能真正实现?他们这样躲在地下城里,躲在这没有女人、阴阳不调的地方,就真的是安定无害的一生?卫嫤看着少年那羞涩的脸,心里一阵阵难受。异性吸引,乃是天性,他如今能坐在这三尺开外的地方与她谈笑,兀言昊又曾付出过多少努力?
“大梁国追杀南禹族民,其实是针对南禹女子,对不对?”碧水坞是如此,地下城也是如此,当今皇上害怕身边再冒出个凤王,再冒出个织云皇后。曹映莲的心眼很小,可也只有这样小心眼的女人,才容易掌控,因她求得不多。
宫闱争斗,多半是为了争夺妃位,而朝权角逐,多半却是瞄准了九五至尊的权力。
卫嫤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哥哥会要一早将她丢在宫外,因为他也跟这地下城里的人一样,在害怕,想想将来身边会站着个比自己还强势的女人,他心里就难受得要命。
大梁的皇帝接纳妃子,却从不在民间选秀,表面上是因为皇后善妒,但想一想,如无他暗中推波助澜,曹皇后也做不得这样强硬。
要说心机,这位皇帝哥哥是从来不缺的。
只是皇权之争,一旦成为了男女之争,这戏码就不好看了。
地下城里的男人们,要不就是中年丧偶,要不就像这送肉脯的少年一样,早早就被父母抛弃,他们多半是被隐卫带回来的。他们很怕女人,因为在有限的记忆里,女人就代表着杀戮。
就因为身边有女人,大梁国才会对他们动用杀刑。
卫嫤看着这些城民,突然想到了一句民谚。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们明明是被宗族被大梁所害,却执意地将祸根移植在女人身上,又恨又怕,不能自拔。
她是这地下城里唯一的女人,而除了浮屠宫的大宫主兀言昊之外。予聆是唯一一个能坦然与女人相处的男人,不过对于予聆而言,真正可以坦然面对的。也仅只她一人而已。
大家都有病,而且还病得很重,就算神医府的传人站在这儿,也没法治他们。
卫嫤想象不出带着这群人去逛“嫣人笑”的情景,不过……她突然很想去试试。
卫嫤拉着那送肉脯地少年一起在城里闲逛了一会儿。向他借钱买了两把铁锹对面女神看过来。
回来的时候正巧看见高啸站在门前和予聆说话,他目光扫至她手里的铁锹,不禁眸色一暗,没等她走近,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反倒是那少年好奇,跟在后边不住地发问。
“卫姑娘。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大宫主说了,在你们能打败他之前,是不能出谷的。”
卫嫤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予聆便已大大咧咧地抢在了前头,将她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那山谷里太秃了,不好看,我和嫤儿决定去种几棵桃树。就算不好看,来年也能有新鲜的桃花水喝。”
他说完拉了卫嫤一把。将她横拖着进了屋。
少年还想跟着进去问个究竟,却见门板迎面而至,“砰”地一声,予聆将他关在了门外。
卫嫤看着予聆那张紧张的脸,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却转脸捂着嘴笑起来:“我只不过是向他借了些钱,你这又是生的哪门子的闲气?”
予聆怒道:“我是看准这些人怕女人才放心让你一个人出去,没想到他闷声吃腊肉,居然这样大胆,不行,下次还是我陪着你一起去好了,现在已经是多了一个箫琰了,再多几个来,我还不得靠边站?”
卫嫤扭转过来,一把扯住了他的长发,再一松的手,指尖就落在他的胸前,并着领子一把拉下来,她在他唇上轻轻地啄了一小口,道:“说得好听,你有钱么?”
予聆的脸立即就黑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身上也就只有几十两碎银,放在以夜明珠作交换物的地下城根本不够看,他闷闷地看了她一下,突然俯身下去,将她牢牢地扣在了怀里。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若还敢招蜂引蝶,我就把你拴起来,系在裤带上。”
卫嫤在鼻子里嗤声,压根就不把他的话当回事:“说好了去‘种’树,种子呢?都准备好了?”
“喏。”予聆将掌心摊开,露出里边的几颗桃树种子,“我磨着姓高的就只弄到这么多。”
“够了,反正我们也不是真的种树,管它几颗呢,先去挖坑再说。”
卫嫤挽着他,扛起铁锹,兴冲冲地出了门。
两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兀言昊的地宫,再一次轻轻松松地穿过了冰阵。
外边没什么光,却到底比这地洞里亮堂一点,至少他们可以看见彼此的轮廓,还有……站在泉边那个萧索的白色背影。
卫嫤和予聆两人早就料到高啸会去通风报信,这时候只是相互看了一眼,同时耸了耸肩膀。
“师伯!”予聆上前一礼,也不等他发言,就拉着卫嫤往别处去。
“站住!”兀言昊没回头,先叫住了这两个人,他看着水里的倒影,眉心渐渐皱紧,语气生冷得很,“你们这三更半夜地出来,果真是要种桃花?”
如果说这两个小娃娃想在磨走他的耐性之后,再用这种蠢方法逃走,那就太不智了。
他留守地宫那么多年,别的什么没有,偏就不缺耐性。
“没规定了不能三更半夜种桃花?你要是不信地话,就自己亲自来看!”
卫嫤跟他一样皱着眉头,瞅着一块地就将铁锹挫在了泥土里。
她不理会兀言昊的目光,竟真在他面前挖起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