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减速入站,站台上有车号员列队接车,相思慢慢转着麻木到毫无知觉的手腕,将那本小札合上,依旧连同那幅画卷一起护在怀里,跟着人群亦步亦趋的下了车。
后面的故事不需要再翻看她也全部知晓了。当恩爱缠绵的光景逝去后,剩下的,就只有漫长的回忆和等待。
她甚至感同身受,能体会到当年那个女子,她的妈妈,一颗翘首以盼的炙热之心,是如何渐渐变得冰凉再无一丝温度。
C市的天气与T市竟相去甚远,那边是流火骄阳,这里却起了风,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她从车站出来径直叫了出租车,车子开出闹市,一路向西,直至青山脚下。
那片公墓的位置风水极佳,建在半山之上,四周锦屏翠帐,山下有溪水环绕夹流,与青山相映,顾盼有情。
相思在山下的便利亭买了一个火机,老板殷勤的问她要不要雨伞,她说不用,想了想,又说:“给我拿一包烟。”
一个塑料打火机才两块钱,一包中华烟却要六十八块,价钱上看似有云泥之别,可是一个小小的打火机,能点燃的烟草又岂止二十根烟。
好比人生,看似最不经意的一瞬间,有时却抵得过漫长的似水流年。
风吹的更加大了。相思用手搭了一个弧形的小扇才堪堪将风挡住把烟点着。她站在青石阶上,慢慢将一根烟抽完,才又继续往山上走。
迎风上山真不是一件易事,她直接从T市过来,只穿一件单薄的雪纺长裙,裙摆和长发与山风纠缠在一起,如墨蝶狂舞,凛冽激扬。
她手里仍攥着那本小札和画轴,她将它们一路带过来,只想亲手交给她妈妈。
那样艰难,终于爬上了半山腰,到了那片墓园。
墓园四周有青松掩映,风似乎要小一些,但仍然能听见外围的山风嘶吼呼啸,就像是从身边席卷而过。
相思在常素盈的墓碑前慢慢坐下,石碑上圆形的黑白小相里,那女子依旧风华卓然,眉梢眼角尽是温柔。相思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照片,轻声开口:“妈妈,我回来看你了。”
她将身子倚靠上去,侧脸紧贴着冰冷的石碑,仿佛那石碑有暖人的温度,在这狂风乱作的傍晚,能烘干她一颗潮湿寒冷的心。
她只是那样轻轻依靠着,就像幼年时,深深依赖在妈妈怀中一样,许久无言。
终于,她抬头看着照片中的女子,笑着轻声问:“妈妈,这一辈子,你是不是都在等着,再见他一面?”她将手札中的那张合影拿出来,在墓碑前的石槽里点燃,火苗逆风一路舔上来,燃烧的照片发出细小的“劈啪”声。她看着照片上的两个人最终融化在那团火红里,眼底被熏烤出一层水汽,终于化成不自觉的眼泪,从眼角汨汨流下来。
她说:“妈妈,他来了。”
曾经同望苍霞,相约着要同去天涯共邀明月,她在这场情爱中陷落,心如三月荒草,为他断了琴弦,断了浮生,望断缥缈,到最后,终是等到他。
蒲草如丝,磐石不转,他终是来了,携着一生的风雨兼程,来赴她一面之约。穿越了滚滚红尘的阻碍,用尽了所有的嗔痴怨恨,这条重逢的路途漫长的让人无望。他们用了一生的力气,终于走到彼此身边。再不用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望断天涯,从此山明水秀天高地阔,这世间才算有了长相厮守的结局。
她将那幅画轴展开,从一角点着,火光映在她满是泪水的眼中,显得一双眸子更显清冷。一张张撕下手札里的纸页,投进那片火红,那是他对她要说却未说的话,这二十几年,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等待中渐年华渐苍老,他亦然。他将她和那些过去全部封存在这字里行间,那是只属于两个人的天荒地老,如今,终于有机会让她知晓,天长地久成埃尘,他却也没有一天忘怀。火势渐大,看着那些字迹终于被烈焰吞噬,她终是抑制不住,放声大哭。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这天地间,最后只徒留了她一人。
山上冷风刺骨,天色低沉的像是要滴下水来,果不其然,不消片刻,暴雨倾盆而下。天地间灰暗一片,雷声轰隆,雨水唰唰坠落,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激的皮肉剧痛,她蜷缩在那里,似是苍茫天地间的一粒浮尘,形单影只脆若琉璃。
她将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指尖,狠狠抓着石碑不放开,指甲火辣辣的生疼,因着用力太大,骨节凸起的地方泛起青白,她像是找不到方向的小孩子,在大雨中狼狈嚎啕,一遍一遍嘶声力竭的呼喊着:“妈妈!妈妈!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
她全身湿透,长发成缕的粘在脸侧,电闪雷鸣的风雨中,显得茫然又无助。
从此,这世间真的只剩下她一人,再无挂念牵绊。
除了更凶猛的风雨袭来,再没有任何回应。直到她声色沙哑,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暴雨不断拍打在身上,她安静的瑟缩成一团,意识渐渐飘忽,她一动不动,似是昏睡过去。
有微弱的音调在骤风暴雨的嘶吼中时隐时现,不甚清晰。那段单调的音乐重复了许多遍,她才像是从晕眩中清醒了一些,哆嗦着从包里拿出手机来。雨太大,她恍惚看不清屏幕上的来电号码,直径将电话按掉。
恍恍惚惚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心底反复呼唤,她一次次假装听不到,残忍的将那生命中,唯一还能够温暖心灵的名字忽略。手机攥在手里,她半闭着眼睛看着,心里像是有微薄的暖意,终于,她屈着麻木的手指,翻开通讯录。
联系人一个一个的滑过去,不是,都不是她心底的那束光亮。那是一个她埋藏在冰川最深处的火种,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未敢偷偷的靠近过一点,她甚至刻意的忘记,逼迫自己不要想起来。若不是今天突遭的变故,让她真的再没有半分独自撑下去的力气,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去翻看那串号码。
找到了。
在通讯录的最底端,没有联系人的名字,只有一串十一位的数字。
雨下的愈发的大了。
这些年,她出国又折返,但不管在这期间换过几次号码甚至是电话,她都偷偷的将那十一个数字输进手机里藏起来,没有署名,因为她根本不需要提醒,从始至终她都知道那是谁。她将他的号码暗暗藏好,就如同他一般,悄悄装在心底。这么多年,假装他一直在身边。哪怕思维已经混沌,但她就是清楚的知道,那是谁。
电话拨出前她思称,这么多年过去,或许他早已经更换了号码,这串数字早就无法再将搭建两个人之间的任何联接。但是没关系,她只是太冷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靠向心中的那团火焰,只是想借着唯一与他有关的曾经来温暖慰藉。
“嘟—嘟—”,竟然——这个号码竟然还不是空号!心里的那团火“蹭”的一下蹿起来,轰然烧的她整个胸膛都发烫!
“嘟—嘟—”,那单调的音节不断重复提示,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算了吧,或许早已不是他。
这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一丝念想,她舍不得亲手戳破那层诱哄自己的假象,就这样吧,这样就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正当她心满意足的想要按掉电话的一瞬间,却听“嘀”的一声,电话那边竟然接通了!
她呆坐在那里,像是置身在一个天然的屏障之中。一时间,天地无声,周遭安静的再没有一丝风雨,只能听见从电话里传出的略显低沉的男声:“哪位?”
她难以置信,只能用力捂住嘴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电话那端的人得不到回应,沉默了两秒钟后又问了一遍:“我是周子墨,请问哪位?”
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在一瞬间喷薄而出,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她狼狈的跌坐在地上,终于握着电话,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