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上海既潮湿又寒冷,世杰天没亮就起床了,昨夜一宿兴奋得没有睡好,就怕早上睡过头。星期天上午八点半,哥哥世豪乘坐的火车将要抵达上海,他要去火车站接哥哥。整整八年了,哥哥参军走后还是第一次探亲回家。
世杰想着让哥哥在探亲期间跟自己住在乡下老宅,前几天就把当年爷爷奶奶睡的大床收拾了出来,把堆在大床上的东西清理干净,又找出了被褥,趁天好的时候晒了晒,又让淑仪帮忙换上了干净的被里被面。
住在老宅的世杰是孤独的,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当年爷爷奶奶都在世的时候,当年哥哥在家的时候,那时世杰还养过两只小花猫。母亲去世的时候,世杰已经五岁,所以他对母亲的印象,比那放在箱子底层玻璃镜框中的黑白照片要生动得多。都说没有娘的孩子命苦,可是世杰并没有觉得苦,也许是因为记忆中的娘亲身体一直虚弱、咳嗽不止,爷爷奶奶不让他靠近的缘故。因为从记事开始就没有亲近过母亲,所以不知道有娘会是怎样的幸福吧,没有比较,不知道什么是甜,所以反倒不觉得苦。不管怎么说,爷爷奶奶是疼他们兄弟俩的,世杰从小就是哥哥的小尾巴,因为有哥哥在,小时候倒也没有人敢欺负他,更何况世杰从小就不会招惹别人,自小到大绝少跟人起冲突,读书的时候如此,现在在工厂里也是这样。
继母虽看似慈爱,可毕竟不是亲生母亲,她有自己生的孩子,对他不过是客气罢了。父亲有六个子女,世杰不是长子,也不是最乖巧的那一个,所以连六分之一的父爱他也分享不到。这个世上,只有同父同母的哥哥世豪,才是他唯一的亲人。
当然,他现在有了恋人淑仪,淑仪对他好,淑仪的家人也对他好。他和淑仪打算今年暑假的时候把老宅油漆粉刷一新,下半年就结婚。这件事,世杰还没有告诉父母,他想趁这次哥哥回家探亲时,向家人宣布这个好消息。
工作至今快七年了,每月工资节省下来存在继母那里的钱,连本带息至少也得有一千元了,如果父亲能给点就更好了。不过父亲的负担也挺重的,下面四个弟弟妹妹呐。即便父亲给不出,他可以跟淑仪商量着少添置些物件,估计淑仪也不会计较的吧。
已经六点了,得赶快起床了。天还没有亮,世杰就兴冲冲地出门了。为了省车钱,他徒步走到徐家汇,然后搭上了开往上海火车站的公共汽车。到达火车站时,已是八点钟了。世杰买了站台票,急急地赶到了站台。
这时世杰方感觉饿了,早饭还没吃呢。站台上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几个,卖食品的手推车格外显眼,他忍了忍,没有走过去,心想还是等接到哥哥后,和哥哥一起去吃早饭。
站台上渐渐人多起来了,世杰焦虑地搓着生满冻疮的手,不住地朝着西面张望。远方传来“呜……呜……”的汽笛声,火车缓缓驶过来,带着重金属的气息停了下来。世杰左右张望着,因为不知道哥哥所乘坐的是哪节车厢,他前前后后来回跑了几趟,还是没有找到哥哥,稍安勿躁,世杰努力使自己静下心来,索性还是“守株待兔”原地不动吧,等出站的人群走得差不多了,自然会找到的。
这时,世杰看到一个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手里拎着帆布行李袋的军人从前面下车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躲开穿梭的人群,追了上去。这个军人的身型,明显比八年前的哥哥魁梧很多,个头也略高些,世杰不敢冒然相认,他快步绕到那军人的前面,两人四目相对,不是哥哥又是谁?!“哥!”“世杰!”兄弟俩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
世豪拍拍世杰的头,笑道:“长这么高啦!我都不敢认了。”
世杰从哥哥手里抢过行李说:“哥哥也比走之前魁梧了,军装大盖帽好神气诶!”
“哥哥这次探亲能住多久啊?”世杰说,“跟我住在港口好不好?”
“好!这次能呆一个月。”
“哥,你早饭吃了没有?出了站,我们俩去吃馄饨好吗?”
“好呀,在北方只有饺子,没有馄饨,我可是八年没有吃过了。”
哥俩边说边走出了火车站,找了一家小吃店,买了两碗大馄饨,世杰抢着付钱,说什么也不让哥哥买单,一定要尽地主之谊。馄饨馅是荠菜肉糜的,馄饨汤里漂着紫菜、蛋皮、葱花和虾皮,汤里隐隐飘散着猪油的香味。
“上次吃馄饨,还是家里爷爷调的馅,奶奶包的。”世豪无限怀念家乡的一切。
“现在爷爷奶奶都不在了。”世杰想起这些就伤怀不已。
“我这次想去给祖父祖母扫墓,祭拜一下。”
“爷爷奶奶都葬在月琴姑妈家的村后头,回头我陪你去,不过……”
“怎么?”
“现在是新社会了,说要破除封建迷信,都不让焚香烧纸供馒头水果了。”
“我知道,我就想去看看他们。”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哥,爹爹说,让我接了你,就去天平路,今天正好是礼拜天,中午他亲自下厨,全家人聚聚。”世杰说,“爹爹要是留你住在天平路,你不要答应哦,我在港口给你都准备好了。”
“好的。”世豪答应得很爽快。
馄饨下肚,胃里暖暖的,吃饱了更有劲了,兄弟俩乘上公交车,一路聊到下车。
下车过马路,兄弟俩走进弄堂。这里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是弄堂口多了一个绿色的邮筒。依旧是三层楼的房子,依旧是坡屋顶、木楼梯、钢窗、木地板。
思兰早就在窗口放哨了,没等大哥二哥敲门,房门就“自动”打开了,思兰笑盈盈地和弟弟妹妹们候在门口。
说真的,世豪惊奇地看着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当年离开上海时,思兰才六岁,世轩三岁,思梅还不怎么会走路,如今思兰已经亭亭玉立成美少女,美丽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世轩也长成生龙活虎的少年,思梅瘦弱了些,但个子并不矮,身高快赶上世轩了。只有躲在思兰身后仅探出半个脑袋的小女孩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大大的眼睛,一股机灵劲,着实招人喜欢,这应该就是小妹妹思筠,父亲在信里提起过。
“大哥哥,二哥哥。”思兰很有礼貌,大大方方地跟两个哥哥打招呼。弟弟妹妹们也跟着叫。
“弟弟妹妹们,看,大哥哥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了?”世豪忙拉开行李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纸袋子,思兰接过纸袋子,她又看了看大哥哥,世豪说:“打开看看。”
“哇,是糖。”思兰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她捧着这包糖走到茶几旁,三个小的也尾随而至。
“世豪啊,回来啦。”张鹤年从厨房走出来,身后跟着惠卿。
“爸、妈。”世豪伸出手,鹤年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父子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惠卿提起地上的行李包说:“世豪啊,行李,我给你拎到里屋去。”
“妈,我自己来吧。”
“你跟你父亲好好聊聊,他可是激动得一宿没睡好。”惠卿边说着,已经把行李放到了里屋。
父子俩坐到沙发上,世杰见父亲和哥哥开始彼此嘘寒问暖,就走到厨房,帮惠卿烧菜打下手。
思兰俨然一副大姐姐的模样,正在给弟弟妹妹们分糖。大哥哥带来的是北京的小儿酥糖,思兰分给弟弟妹妹一人两颗,自己也拿了两颗。
那个年代物资比较匮乏,市场上商品短缺,为了保障供应、控制销售,国家对主要商品实行按计划凭票供应制度,而且定量较低。不仅粮食要定量供应,就连食用油、肉、豆制品也要凭票购买。
由于工资收入有限,家庭人口多,一般老百姓家庭很少有多余的钱给孩子们买零食吃。所以孩子们看到糖果嘴馋,是普遍现象。
小儿酥糖不经吃,放到嘴里嚼嚼,一会儿就没了,两颗糖根本不能解馋。
思筠忍不住开口:“大姐姐,我还想再吃一颗。”边说边把手伸向茶几。
思兰护着糖袋子,犹豫了一下,说:“好吧,那就每人再分一颗。”
“多分一颗行吗?”世轩也没过瘾。
“吃太多会不会蛀牙?”思梅疑惑道。
“只要睡觉前刷牙,就不会蛀牙。”世轩回答。
“你们不要吃得那么快呀。”思兰说,“含在嘴里,不要用牙齿嚼。”
看着弟弟妹妹们期盼的目光,思兰又给每个人分了两颗。
旁边坐着的世豪和父亲,都看到了这一幕。世豪站起身走到里屋,鹤年也跟了进去。世豪打开行李包,从里面拿出一盒茯苓饼、一捆果丹皮、一袋大红枣和一包蜜饯。
鹤年忙说:“别拿出去让几个小的看见了,不然非马上吃个精光不可。”他接过长子带回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到了两个铁皮饼干桶里。
“世豪啊,这几年多亏你了,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不然弟弟妹妹们过年也穿不上新衣服。”鹤年由衷地表达了对长子的谢意。
“爸,你跟我客气啥,为父母分忧是儿子天经地义的事。”世豪说,“更何况部队里吃得饱穿得暖,我也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鹤年心里感到无限欣慰。
“准备吃饭了,都去洗洗手。”惠卿一边说一边往餐桌端菜。
鹤年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陈酿花雕,喊道:“世杰,你来一下,把这瓶酒给你妈,让她温一下。”世杰接过酒,进了厨房。
鹤年拉着世豪的手到餐厅入座。
桌上放着六个冷盘,干煎带鱼、皮蛋、海蜇皮、马兰头拌香干、苔条花生米和蜜汁红枣。带鱼不是很大,约三至四厘米宽,被切成小块,约两厘米长,这样一条带鱼可以多切几块;皮蛋是用棉纱线割开的,一只皮蛋分割成十多块;海蜇皮也被切成极细的丝……
惠卿亲自端着青花瓷的温酒壶和三只酒杯来到桌边,鹤年从托盘上接过温酒壶,世豪取过三只酒杯放到桌上。鹤年对惠卿说:“叫孩子们都坐过来吃饭吧,你也别忙了,等会儿我去炒热菜。”
张家的男人对厨艺是极有天赋的,虽然平时都是女人做饭烧菜,但是逢年过节,男人在厨房露两手,总能弄出些花样来。世豪记得爷爷当年的菜是烧得极好吃的,父亲是朝着精工细作方向发展的,刀工很是到位,品种也多,不过每道菜的量不大,一桌八个人,刚够每人尝上一口的,这更让人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一家人陆续落座,鹤年斟上三杯酒,一杯递给世豪,一杯递给世杰,自己举起面前的一杯:“来,为世豪接风,干!“三个男人一杯酒下肚,鹤年举起筷子夹菜,在座的其他人才动筷开吃。
惠卿对儿女的规矩是从小做起的,所以即便年幼的思筠也知道,饭前要洗手,坐在方桌旁,父母动筷前,不能开始吃饭,只有当一家之长开始夹菜了,孩子们才能动筷子。
“世豪,这八年来在部队怎样啊?”惠卿问。
“一言难尽啊,这些年,我跟随首长跑遍了大半个中国,除了台湾和西藏,其他省份基本上都去过了,当然有的是乘火车时路过的。现在没有出差任务时,我呆在北京空军后勤部机关。你们在上海怎么样啊?”世豪说。
“我们都挺好,你爸和世杰都在橡胶厂工作,世杰在吴泾的新厂,离港口乡下挺近的。”惠卿说,“我现在天平路小学当老师,思兰开年就上初中了,世轩和思梅也在我的学校里,思筠在隔壁的幼儿园。”
鹤年接着说:“世豪啊,算算你也二十四周岁了,个人问题有没有考虑过啊?我是说你现在有没有对象啊?”
“我现在还没有这方面的考虑。”世豪回答。
“是不是也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鹤年说。
“不急吧,我现在在部队里,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啊,一个命令下来,说启程就得启程,这八年走南闯北的,居无定所。”
“要不就在部队里找一个?”惠卿也帮着出主意。
“部队里女兵少,再说了,我还是喜欢咱们南方的气候环境,希望以后也找个南方人,等退休了还是想叶落归根,回到上海来。”世豪语气忠恳地说,“可要是找个北方人,说不定人家不愿意跟你回上海呢。”
“哦,那这事倒也急不得了。”鹤年说罢起身,“我再去炒几个热菜。”
惠卿热心地给世豪夹着菜,说:“来,别光顾着说话,吃。”
“那么,大哥哥,你要不要在上海找一个?”思兰大大咧咧地问道。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惠卿愠怒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
思兰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世杰给哥哥倒上酒,又将父亲的酒杯斟满,最后往自己酒杯里也倒了半杯,举起杯说道:“哥,我敬你。”
“好。”兄弟俩一干而净。
“我们部队的北方人喜欢喝白酒,我始终就没有爱上酒,东北天冷,酒倒是驱寒的。”世豪放下杯子说道。
世杰接着说:“我和爸也不喝酒的,今天是久别重逢嘛,特殊日子。”
两杯下肚,不会喝酒的兄弟俩,脸上都有点红了。世杰借着喝酒高兴,说出了自己心事:“哥哥暂时不考虑结婚,这回让我领先了。”
“世杰,你是说……”
“嘿嘿,我有对象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惠卿急忙问道。
这时,鹤年端着两个热菜上来,一盘是宫保鸡丁,一盘是松鼠黄鱼,嘴里还吆喝着:“快,快,给腾个地儿,还有两个菜呢!”一个转身,又从厨房里端出一盘香菇菜心和一盘烤麸木耳。惠卿忙把吃空的冷盘叠起来收到了厨房里。
惠卿和鹤年重新坐下后,惠卿对世杰说:“你接着说,那个姑娘是哪里的?是你们厂里的吗?”
“不是,是曹家宅的。”世杰回答。
“曹家宅的什么?”鹤年不解地问。
“噢,世杰谈朋友了。”惠卿说,“刚才你在烧菜没听见。”
“哦,你小子倒挺出息嘛,你哥都没有对象,你倒是抢在前头了。”鹤年吃惊地端详着世杰。
世杰被父亲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曹家宅的,我们是不是也认识?”世豪问,“小姑姑家不是就在曹家宅的嘛。”
“嗯,她跟小姑姑家是亲戚,她叫曹淑仪。”世杰回答。
“那好啊,这不是亲上加亲嘛。”世豪赞叹地看着弟弟。
鹤年严肃地问世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谈朋友是最近的事儿,不过我们俩小学和中学都是同学。”世杰说,“她现在镇上中心小学当老师。”
鹤年点头说道:“好,老师好,跟你妈是同行。”
“我们俩商量着今年下半年结婚。”世杰坚定地说。
“结婚?”鹤年一脸惊讶,“是不是太快了?你还年轻,不要太着急,再彼此深入了解了解,以后找机会带给我们看看,结婚前双方父母还得见个面聊聊。”
“是啊,乡下不比城里,要不要彩礼啊?”惠卿问。
“这个就不好说了,想当年你两个姑姑出嫁时,男方家里都是送彩礼过来的,然后嫁女儿的人家是要备好嫁妆的。”鹤年回忆道。
“不过,现在是新社会了,提倡移风易俗,都是自由恋爱结婚,不兴父母包办了。”惠卿忙接着说。
“哦,知道了,还挺麻烦的。”世杰说,“妈,我工作这几年每月存在你这里的钱,你看是不是可以给我了。”
“啊,这个,我存到银行里了,过几天我去银行取出来。”惠卿说。
鹤年对世杰说:“你不要着急花钱,先让我们给你把把关,年纪轻轻的,你没有经验。”
“别光顾着说话,吃菜。”惠卿起身说,“我去热汤,今天有一砂锅的蛋饺白菜粉丝汤。”
“我们仨喝酒,不聊了,这事不急,以后再说。”鹤年说,“我也就过年时弄点黄酒喝喝,平时也不喝的,今天就当是过年了。“
世杰笑着说:“说到喝酒,爸倒是不像爷爷,爷爷是一高兴就要咪点小老酒的。”
世豪放下酒杯说:“我这次回来,想去看看爷爷奶奶,听说他们二老葬在月琴姑妈家的村后头。”
“是该去扫扫墓。”鹤年起身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月历,“明天正好是冬至,世杰明天跟厂里请个假吧,我也请假,咱们仨一起去。”
“汤来了!”惠卿端着砂锅从厨房里出来,鹤年忙在餐桌的中央放上草编锅垫,惠卿放下砂锅问:“还喝酒吗?要不要再温点?”
“不喝了,吃饭吧。”鹤年摆摆手。
“好,我去盛饭,思兰,帮妈妈端饭去。”
“我也要帮忙端饭。”思筠也跟着姐姐走向厨房。
不一会儿,思筠第一个端着一碗米饭出来了,她径直走到世豪边上,双手把饭递给了大哥哥,世豪接过,笑着说:“谢谢你噢。”然后把饭碗送到了父亲面前:“爸,您先来。”
“家里人,不要这么客气。”鹤年又把碗推还给世豪。
“来了来了。”思兰端着两碗米饭,一碗先递给二哥世杰,腾出手来,双手把另一碗送到了父亲面前,然后对着世轩和思梅说:“你们俩自己去端自己的米饭,没人伺候啊。”
世轩和思梅看着大姐姐思兰,乖乖地到厨房去端饭了。
……
这顿饭吃得很舒服。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丰盛的正餐了,在定量供应的时代,这样一顿饭,不是光有钱就能采购到食材的,得全家大半个月一点点攒下的副食品。世豪给了父亲二十斤全国粮票,鹤年推托着还是收下了。
洗好碗、收拾干净餐桌,惠卿来到客厅,跟正在聊天的父子三人说:“世豪晚上睡在哪里好?是沙发,还是打地铺?要不睡到世轩的床上,让世轩睡沙发?”
鹤年说:“晚上世豪跟我睡大床,你跟女儿们挤挤。”
“这样不太好吧。”世豪说。
世杰忙开口:“哥哥跟我回港口吧,老房子多宽敞啊,床是现成的,前两天我把被褥都晒过了。”
“对,还是跟世杰住到乡下去。”世豪表示赞同,“我还想去亲戚朋友那里逛逛,还想去看看母校。”
“你不想在上海市区逛逛吗?”鹤年问。
“市区是一定要看看的,离开八年了,不过听世杰说现在从港口到徐家汇有公交车了,出来也挺方便的。”
“哦,那也行。”鹤年点头同意,“要是觉得乡下寂寞,再住到这里来也行,反正你有一个月的假期呢。”
“对了,我有个战友,家住这里附近,他让我带东西给他家里,这是地址。”世豪把写着地址的纸条递给父亲。
鹤年带起老花镜,仔细一看,说道:“噢,离这里不远,天平路往北走,到了淮海中路朝东,一点点路,就在宋庆龄寓所附近。”
“那我得先去一下,把东西送过去。”
“我带你到那边弄堂口。”鹤年说罢起身。
思兰在一旁听见了,凑过来说:“我陪大哥哥去吧。好吗?”
“你就别去人家家里窜门了,我就送你哥到弄堂口。”鹤年说着就引着世豪出了门,“我们一会儿就回来。”父子俩边说边聊下了楼梯。
世豪的这个战友名叫何宗奇,是和世豪同年参军的,又一起进了东北的航校,比世豪大两岁,原是交通大学的学生,现在和世豪同在北京空军后勤部。这次托世豪带了一条狗皮褥子给他的父亲,上海的冬季湿冷,他父亲的腰病年年犯,一片孝子之心。
鹤年把儿子送到余庆路的弄堂口,就先回家了。世豪完成了战友的托付,也回到了家。
“怎么,他家里有人吧,东西送到了?”鹤年忙不迭问儿子。
“嗯,送到了。没想到何宗奇是独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世豪说,“当年参军,家里是反对的,可是他还是离家从戎了。”
鹤年沉思片刻说:“住在那个弄堂的人家都是有钱人,里面有好几栋洋房别墅。”
“是啊,我今天才知道,他家这么富有。”世豪很是感慨,“在部队里,何宗奇身上一点也看不出骄娇二气,很能吃苦的。”
“那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他母亲说起,前几年房管所曾提出让他家让出几间房给没房的人家居住,后来还是居委会出面,说他家是军属,是光荣人家,另外那儿就在宋庆龄寓所旁边,需要保持安静的环境,这才保住了房子。”世豪说。
冬天的傍晚,夜幕早早地降临了,惠卿下了面条,用中午的剩菜做浇头,世豪和世杰吃完晚饭,就踏上了去乡下老宅的路。临走前,鹤年交代两个儿子,第二天早上八点在路边车站等他,然后一起去扫墓。
冬至,北半球全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
鹤年早早地起身,没来得及吃早饭就出了门。在路过的杂货店买了瓶黄酒,又在饮食店买了条头糕和双酿团,张老太爷健在时最喜欢吃糯米做的食品,汤团携带不方便,这两样便好。想着自己的母亲喜欢吃净素菜包,又买了几只菜包子。
徐家汇终点站已迎来了上班的早高峰,鹤年不等座位了,上了一辆即将启程的公交车,不出两分钟,车子就启动了。车上很挤,鹤年站在角落护着团子和包子,深怕被挤坏。公交车一路顺畅,七点五十分就到了站。鹤年下车后,远远看见世豪和世杰朝他走来。
这是个阴冷的天,没有阳光,寒风吹来感觉格外冷。父子三人一路无话,心情应和着天气,无泪的悲伤。
月琴姑妈家住徐家桥,离港口镇约两里地。说来月琴和月棋两个姑妈都没有远嫁。走过一片农田,过了一座小桥,便到了徐家桥村口,三人没有去打扰月琴姑妈一家,而是绕到了村后。那里有一片水杉树林,树木排列得并不整齐,零零散散地有几十座土堆,但是没有刻字的石碑,据说是要破除封建迷信。
鹤年带着两个儿子来到两座土堆前,拔去上面和周围的杂草,将坟头修整得干干净净。然后取出带来的酒和糕点,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地上,拧开酒瓶盖子,嘴里念念有词:“爹爹姆妈,我带着你们的孙子来看你们了,你们最想念的孙子世豪来看你们了。”说罢跪下,磕了三个头。
世豪摘下军帽,深深地三鞠躬。他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酒瓶,将酒洒在了地上。
世杰效仿父亲的样子,跪下三叩头。
在世豪和世杰兄弟俩的心目中,爷爷奶奶是他们最亲的人。他们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爷爷奶奶身边度过的。从小失去母爱的兄弟俩,爷爷奶奶给予他们的关爱和照顾,远远胜过父亲。
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兄弟俩记忆犹新。小时候,他们虽然没饿着、没冻着,但是从他们记事起,家里的生活从来都不是很富裕的。世豪记得有一回吃午饭,桌上除了蔬菜,还放着两只白煮蛋,爷爷给兄弟俩一人一个,当时别提多高兴了。世杰迫不及待剥了壳塞在嘴里,差点噎着。懂事的世豪舍不得吃,让给爷爷,又让给奶奶,后来爷爷骗世豪,说老年人吃鸡蛋不易消化,并盯着世豪把蛋吃下。当时世豪就暗下决心,长大了要当个有本事的人,好好孝敬爷爷奶奶,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可如今,他当兵一走八年,还未衣锦还乡,爷爷奶奶就已离开人世,连机会都没有留给他,不禁悲从心中生。
这时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原来都是来祭祖扫墓的。月琴姑妈和月棋姑妈也来了。她们跟兄弟鹤年寒暄了两句,就点上了香,月琴姑妈从篮子里取出几碗菜摆放停当,月棋姑妈奉上了两束白色的菊花,拜祭完毕,姑妈又到河边的柳树上折下几支柳枝,插在了坟头上。
一切礼毕,月琴对鹤年说:“兄弟啊,你要是路远,有空过来看看就行了,我和月棋每年清明、冬至、生辰、祭日都会过来的,放心吧,有我们照看着。”
“姐,月棋,谢谢你们了。”鹤年说,“现在世杰住回港口了,以后这些就交给世杰吧。”
世杰连忙点头:“好的,以后我会常来的。”
收拾好供品,一行人离开墓地,缓缓向村里走去。
鹤年不解地问月棋:“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菊花呀,我记得菊花是开在秋天的呀!“
月棋看着世杰笑了笑,转身对鹤年说:“哥,这是苗圃暖棚里培育出来的,可稀罕呢!“
世杰凑到月棋姑姑身边问:“是淑仪那边拿来的?”
“嗯。”月棋说,“咱们农村人还是挺重视冬至祭祖的,家家户户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淑仪他哥今天一大早从苗圃摘来的,淑仪就送了两束给我。”
“世杰,你那个对象是不是就是淑仪?”鹤年问道。
“是啊,曹淑仪。”
“那你得找个机会去谢谢人家。”鹤年叮嘱儿子。
月棋抢着说:“那还要你当爹的吩咐啊?!世杰早就成了人家的常客了,修房铺瓦、劈柴挑水样样干,淑仪家里人都喜欢他。”
“二侄子有对象啦,打算啥时候结婚呀?”月琴姑妈热心地问道。
“世杰还年轻,不急。”鹤年回答。世杰低着头,没有作声。
月琴又道:“我说兄弟啊,世杰早点结婚,你就能早抱孙子,多好呀。”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世豪没结婚,世杰怎能抢在前头。”鹤年有些烦躁了。
世豪忙说:“不用考虑我,我的情况特殊,弟弟条件成熟了,可以先结婚。”
“哎呀,世豪喜欢什么样的呀?姑妈可以帮你物色。”月琴是个热心肠,“我们徐家桥的好闺女多着呢!要不要趁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先挑挑?”
“不了,谢谢姑妈。”世豪婉拒,“您看,我走南闯北居无定所的,参军八年才得空回家探亲一次,物色对象是要对人家负责的。”
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月琴姑妈家门口,姑妈问:“兄弟啊,要不在家里吃顿便饭吧,今天有菜。”
“不了,我还要到镇上老房子去看看,再说今天是冬至,还得早点赶回市区。”鹤年委婉地回绝了。
“那好吧,今天我就不留你们了。”月琴转身对世豪说,“大侄子啊,你要在上海呆几日吧,有空得过来玩呀。”
世豪回答:“好的,过两天我一定来。”
一行人出了村子。离开徐家桥,月棋和父子三人同路,一路上月棋跟哥哥鹤年不停地唠叨,都是些乡下亲戚的事儿,还有意无意地夸了曹淑仪几句,鹤年基本保持沉默,没有任何表态。走到十字路口,月棋才关上话匣子告别父子三人,往西朝曹家宅方向回家。
来到镇上老宅,已是中午时分,世杰忙生炉子烧开水,条头糕和双酿团成了父子三人的午饭。
鹤年看着世豪,感慨着这八年来发生的变故:“世豪,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咱们这个老家,可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们不是经常通信吗?没有在信里提起过吗?”世豪看着父亲凝重的眼神,急切地想知道一切。
“你爷爷自己不愿意提起,我还是事后从你姑妈那里得知的呢!”鹤年说,“他连我都不想说,后来我知道后追问他,总算知道了前因后果,但是你爷爷一再叮嘱不让写信告诉你。”
世杰也说:“是的,哥,爷爷不让写信告诉你。怕影响你的情绪,说是你一个人在部队上,一心一意保家卫国就好。”
“到底是什么事?”世豪焦急地问。
鹤年用手轻轻拍了拍世豪的臂膀,让他稍安勿躁:“别急,我从头跟你们说起。”
“那得从抗日战争时说起。日本人打进上海后,我和你生母带着你们住到了天平路,那时候叫姚主教路,你的爷爷奶奶还是住在这所房子里。
“港口镇西头的张长兴家,按说跟咱家也是一个祖上,我和张长兴算同辈的,我们的曾祖父是亲兄弟。逃难回来后,张长兴的老娘一直瘫痪在床上,熬了近一年,最后还是死了。他家里没钱下葬,老太太的尸体一直停放在客堂间,放了一阵子后,夏天到了,尸体的腐烂味道散发出来,左邻右舍都督促他家尽早落葬。当时他家确实没钱,手上还有两亩地,于是张长兴就打算卖地葬母。那个年头,大家手上都没有钱,地价也贱。他一连问了几家,都嫌人家出价太低。最后求到你爷爷跟前,你爷爷觉得他们挺可怜的,但也拿不出更多的银票,于是就按前几家的报价,借钱给张长兴葬母,那笔钱大概相当于二两黄金的价格。那两亩地就作为贷款的抵押物,契约上没有明确贷款的利息,只是写明了日后张长兴有钱了,可以按二两黄金的价格,将抵押土地赎回。
“那个年头,物价飞涨,今天能买一斗米的钱,明天可能连半斗米都买不到。
“张长兴拿到你爷爷给的钱后,买了一副棺材,总算葬了老太太。可是没了土地后,他们一家的生计发生了问题。你爷爷不忍心沾亲带故的远房侄子一家饿死,就答应那块地仍由他种着,也不用交地租。
“抗战胜利后,老百姓的日子相对好起来,张长兴的几个孩子也大起来,还到市里当学徒,学做起生意来,家境一点点好转。张长兴攒了点小钱,琢磨着要把地赎回去,可是那会儿的金价和地价也涨上去了,他总也凑不齐。尤其到了解放前一年,国民党废弃了法币,改用金圆券,短短两个月,纸币贬值,物价飞涨。你爷爷告诉张长兴,要是想赎回地契,金圆券可不行,必须是二两黄金,毕竟那块地还是让张长兴白种了好多年,贷款也不收利息。那时战乱频频,兑换黄金不是件容易的事,起初张长兴也是口头答应用黄金赎地的,可是随着纸币的不断贬值,他反悔了。由此引发多起争执,引来围观人群无数。最后你爷爷觉得无趣,为了息事宁人,就收下了金圆券,把地契还给了张长兴。”
听到这里,世豪也回忆起当年的往事:“张家大伯跟爷爷吵架的事,我也见过,当时邻居们大多是帮爷爷说话的。”
“是啊,你爷爷做了让步,乡里乡亲的都说张长兴忘恩负义。张长兴赎回了那两亩土地,不但不心存感激,还怀恨在心。
“解放以后,你参军去了,世杰在厂里工作,吃住都在单位,家里只剩下你爷爷和你奶奶。适逢土改,工作组的干部收到了张长兴的举报信,把你爷爷的成份划分成‘二地主’。”
“‘二地主’?就凭张长兴的一面之词?”世豪不解地问,“那工作组也不调查调查?”
“你月琴姑妈的大女婿,就是当年工作组的成员,那时他还不是你大表姐夫,他是解放军进城后的转业干部,现在上海县龙华乡的乡政府工作。后来听他说,当年土改千头万绪,的确有工作疏忽的地方,很多事情都没有进行仔细的调查研究。
“你爷爷被划分成‘二地主’后,还被押到□□大会上□□过。张长兴在□□会上揭发你爷爷趁着他娘去世之际,趁火打劫,以安葬死者为名,强行霸占了他家的耕地,八年后又以千倍的价格,再将土地卖还给他。当时台下的群众很多都不了解实情,一时群情激奋,有人高呼‘打倒地主’,张长兴还趁机推搡殴打了你爷爷。后来还是一帮知情的老邻居跟工作组的干部说明了真相,你爷爷才免去了游街。
“张长兴是趁机公报私仇。你爷爷后悔当年一时心软,可怜他们家,不想捂暖了僵蛇,反被它咬了一口。真是好人做不得呀。
“事后,我跟你爷爷说起这事要不要写信告诉你,你爷爷说,他年纪大了,即便现在死了,也已近古稀之年了,也算活够本了。他怕你为了他的事出头,反而影响了你的前程,所以决计不让告诉你。如今你爷爷都去世五年了,我不能再瞒你了。当然,这不是让你现在就去想法为他平反,现在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不是为他平反的时候。你爷爷觉得关于他的是非曲直已经不重要了,子孙的平安才是他的最大心愿。
“世豪啊,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可千万记住了。”
“爸,您放心吧。”世豪双手握住了父亲的手,紧紧的。
老房子已经二十年没有维修了,木地板上的油漆已被磨去,墙上的纸筋石灰也已剥落,露出青黑色的墙砖。这房子是三十年前翻造的,用的木料和砖在当时都算尚好的,那时家里的米店生意不错,鹤年正在上大学,张老爷想着儿子一毕业就可以结婚了,于是翻造了新房。鹤年大学毕业后,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冯婉如结了婚,生下了世豪和世杰。虽然那时鹤年在城里上班,只有周末才住回港口镇,但是一大家子在这栋房子里也度过了近十年的美好时光。后来小日本打进上海,一家老小弃宅逃难,大半年后才回到老宅,花费了两三月的时间,才把房子修缮一新。
经过那场战乱,鹤年深刻认识到,得把家安到城里去,于是就有了现在天平路的公寓。自从有了城里的公寓,鹤年很少住到乡下。但是这栋房子里,毕竟有着鹤年的美好回忆,有着与亡妻婉如相濡以沫的影子。
鹤年从口袋里取出用手帕包着的一叠钱,塞到世杰手里说:“有空把墙面粉刷一下,地板油漆一下,这是买石灰和地板漆的钱,要是有剩下的,就把门窗也修修。”
世杰接过钱说:“我想在这里结婚,是想着要重新粉饰一新。”
鹤年没有接茬讨论世杰结婚的问题,而是说:“我很怀念你们的生母,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看到这房子,我就会想起你们小的时候。你母亲是个既漂亮又能干的人,要不是你外公喜欢读书人,就凭我这个米店老板的儿子,是娶不到你们母亲的。可惜,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她染上了肺结核……”
“爸,我们的生母,现在葬在哪里?”世豪问。
“肺结核是传染病,当时人死后由医院统一送去火化,我们连骨灰都没有拿到。”鹤年哽咽着,“我曾经给她做过衣冠冢,可是解放后,那块地上造起了厂房。”
世杰从箱子里取出一只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有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张是世豪周岁时,鹤年和婉如抱着世豪的照片,一岁的世豪有模有样地穿着长袍马褂,婉如一身旗袍,抱着世豪坐着,穿着长衫的鹤年立在他们母子身边;一张是世杰百日时,一大家子的全家福,爷爷抱着两岁的世豪、奶奶抱着百日的世杰坐着,身后站着鹤年和婉如;还有一张是婉如一个人的照片,那时的婉如已经病入膏肓,人很瘦弱,明显没有前两张精神。
鹤年捧着婉如的照片,忍不住伤心而泣,世豪递上一方手帕。屋子里沉闷了好一会儿,世豪双手抚在父亲的肩上,安慰着,鹤年镇重地对世豪和世杰说:“我百年以后,要跟你们的母亲在一起,无论是土葬还是火葬,请把你们母亲的照片和我放在一起。”
世豪点头说:“爸,您不要想太多,现在还是要保重身体,将来的事情我们会办好的。”
鹤年吩咐世杰把照片收好,并关照儿子,在继母面前什么都不要提。
冬至的夜,来得特别早,鹤年要在天黑前赶回市区。
冬至过后的几天,太阳特别给面子,连着晴了好几天。世杰白天上班走后,世豪就到处走走。去看望了外公外婆,二老身体很硬朗,两个舅舅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去了两个姑妈家,给他们带些北京的土特产;还回母校看望了以前的老师。
傍晚世杰下班回来,兄弟俩一起买菜烧饭。平日里世杰一个人,不高兴烧饭,总在食堂吃了晚饭再回家。这几天哥哥在家有伴了,吃饭也比平时香。
星期天,世杰休息,兄弟俩商量着到市里逛逛,世豪离开上海八年,一直魂牵梦萦着上海滩。
早上兄弟俩刚起床,楼下就传来了敲门声,世杰一听便知是淑仪来了,赶忙下楼开门。淑仪知道世杰的大哥在家,没有冒然进门,两人在门口嘀咕了好一阵子。
世豪下楼说:“世杰,请客人进门坐呀。”
“啊,哥,这是曹淑仪。”世杰忙介绍,“这是我哥,你们以前应该见过面吧。”
“见过,见过,你小时候总跟在你哥身后,我就知道那是你哥。”淑仪说道,然后冲着世豪微笑着叫了声“大哥”。
“是世杰以前的同学吧,是见过。”世豪笑道。
“哥,淑仪想请我们到她家去吃午饭,我说我们要去市里兜马路。”世杰说。
“哦,这样啊。”世豪又对淑仪说,“世杰是不是经常到你家去蹭饭?”
“哪里是蹭饭呀!是经常到我家去帮忙干活。”淑仪有些不好意思了。
世豪认真地说:“谢谢你这么照顾世杰,也谢谢你们家里人。”
“谢什么,再客气就见外了。”淑仪说,“那今天,你们打算怎么安排?”
世杰说:“今天,我得听哥哥的安排,他在上海就这几天。”
“邀我们去你家,你父母知道吗?”世豪问。
“世杰去我家,不用事先通知我父母的,就跟回自己家一样。”淑仪回答。
“如果是这样……”世豪停顿了一会儿,“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去市里,世杰和你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去你家吃饭,世杰你看如何?”
“好呀,淑仪,你有空吗?要不你今天和我们一起去吧。”世杰用恳切的目光看着淑仪。
“那就走吧。”淑仪很爽快地答应了。
三个人说罢一起出门。
“大哥是要去市里买东西吗?好不容易回一趟上海,是不是要帮别人代买东西?”淑仪说,“我倒是可以给你做向导,你要去买什么?”
“不买东西,我一个月也剩不下几个钱,买不了什么东西。”世豪说,“就是怀旧,到处去看看。”
世杰补充道:“我哥在部队的工资还是很高的,多半寄给我爸了。”
淑仪有些不解:“都说外地人喜欢上海的东西,怎么会没人托你带呢?”
“部队里什么都有,军装是发的,吃饭在食堂,最多自己买点牙刷牙膏之类的日用品。”世豪解释。
“部队里真好,什么都有,不像我们工厂,只发工作服。”世杰一直是很羡慕哥哥的。
“发工作服也比我们强,我们学校什么衣服都不会发的。”淑仪接着说。
他们乘车先到徐家汇,然后转车到了外滩,接着步行逛了南京路、西藏路和淮海路,午饭是在西藏路上的一家小面馆吃的。当他们走到衡山电影院时,已是傍晚时分,新电影《英雄虎胆》的大幅海报跃入眼帘,一天下来走累了,于是世豪排队买票,世杰和淑仪到饮食店去买包子,吃着包子看电影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这一天很累、很开心、也就很圆满。
兄弟俩送淑仪回家后,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世杰问世豪:“哥,你看淑仪咋样?”
“挺好的。”
“那你得帮我跟爸好好说说我和淑仪的事。”世杰说,“我看爸和妈不是很赞成的样子。”
“他们不会不赞成的,他们可能是觉得你还年轻,不急着这么早结婚。”世豪安慰着弟弟。
“我每个月省下的钱都存在妈妈那里,要是他们不同意,我还真是没辙,”世杰说,“现在想想有点担心,蛮好不要把钱存在她那里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说好是你存在妈那里的钱,我想她不会不给你的,我自从提干有了工资后,也是每月寄钱给父亲的。”世豪说,“我想爸妈手上是有些存款的,他们平时也是挺节约的,儿女将来结婚的钱,他们一定会预留出来的。”
“不知道结婚要花多少钱?”世杰说。
“这个我也不知道,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世豪说,“以前,我一直想要好好孝顺爷爷奶奶,可是他们走得早,没来得及。他们去世后,我就一心想着要替父亲多分担点,他养活一大家子不容易,这么多弟弟妹妹都得吃饭穿衣啊。”
“哥,你的话,爸妈还是肯听的,你一定要帮我说好话哦。”
“放心吧,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世豪给弟弟吃了定心丸。
上海的冬天虽然湿冷,但世豪却喜欢这滋润的空气。在北方干冷的冬季,树木植被几乎看不到绿色,人们在这两三个月几乎都慵懒地窝在家里。可是世豪是南方人,他总也无法习惯。他喜欢上海晴朗的冬晨太阳升起后泥地里放出的水蒸气,也喜欢微雨寒村的冬霖景象。冬季的江南,依然绿意盎然,小桥流水随处可见,青砖古瓦的民居墙头攀爬着常春藤,房前屋后的小竹林翠绿翠绿的,青石小路两侧的泥地也是黏黏的,不会扬起一丝尘土,不会有漫天的风沙。都说江南好,江南人尤其最爱自己的家乡。
然而短短一个月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世豪怀着这份卷恋之情,离开了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