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饭后,思梅按时上班出门了,思兰还在卫生间照镜子化妆。惠卿在餐厅吃着酱菜泡饭,思兰走过来坐下说:“妈,你看我眼睛还肿吗?”
惠卿戴着老花镜端详着女儿说:“还好,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刚起来时肿的厉害,我用冷水敷了一会儿,淡妆一画,效果好多了。”
“今天少麟会接你下班?”
“应该会的。”思兰应道。
“那你们心平气和地好好商量,不要再动手了。”
“嗯。”
“我给你个参考意见,听不听你自己定。”惠卿放下手中的筷子,“少麟要给他女儿钞票,我觉得你应该尊重他的想法。他的女儿和他分开那么多年,没有问他要过一分钱抚养费,我想少麟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多少总是心存愧疚的。这次是个机会,让他尽点父亲的职责。如果你拦着他,他会怨你的。之前,他的工资和外快收入都交给你,那是信任你,相信夫妻同心。要是这次你不能遂了他的意,难保他以后不藏私房钱。你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嗯,妈,道理我都懂,就是心里别扭。你说要是少麟没有之前的那段婚姻该有多好,就能一心一意地对我和菲菲。”思兰见母亲沉默不语,只得瘪瘪嘴,换做柔声道,“妈,别生气,我知错了还不行吗?!我听您的,放心吧。”思兰吃完早饭,放下碗筷,上班走了。
惠卿的两个已婚女儿,在各自的小家庭中,都站着主导地位,思兰如此,美国的思筠也是这样。这让惠卿很欣慰,看着男人的脸色过日子不是滋味啊。
上海的家庭里,女人的地位是比较高的,这主要还是归功于上海男人普遍很顾家,同时上海女人也比较善于当家。其实,上海的女人地位较中国其它地区高,是有历史渊源的。
历史上,上海的轻工业很发达,造就了众多就业机会。而女人的社会地位﹑家庭地位基本上取决于其经济能力,一旦她能维持生计,就不再只是生殖的工具。这种社会条件,无形中提升了女性的地位。
反观另一半,上海以前是买办文化,它要求男人不能端着架子,因而上海男人比较柔软﹑细腻。加之上海受西方殖民影响大,西风东渐,尊重女性的观念得到加强,不仅是对女性价值的尊重,在生活层面上也能给予深度的体恤,使女性有自主能力。上海男人对女性的尊重和爱护,也同时体现了上海男人的绅士风度。
上海女人在家庭的主导地位,不仅体现在女儿们的身上,也体现在张家的三个儿媳身上。
两个大儿子是鹤年前妻所生。长子世豪,抗美援朝时参军,现在北京,应该也是个不小的官了,可每次问起,他总是谦虚地说自己是个退休的普通一兵。长媳是个医生,是六十年代初上海第一医学院毕业的,曾经给国家领导人看过病,现在虽已退休,却还作为专家被解放军总医院返聘着。二儿子世杰,是个工人,二儿媳是小学老师。这两个儿媳,都不曾跟惠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惠卿看得出,都是能干的角儿。
三儿子世轩是惠卿的第二个孩子,虽智商奇高,却情商平平,性格上远不及家中的其他男性。但是三儿媳却是出奇的高情商,万事都能周全得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
世轩长相很一般,基本上是集中了惠卿和鹤年的缺点,他没有哥哥姐姐那样好看的外貌,也没有妹妹思筠那样坚韧要强的个性,虽不像思梅那样羸弱,可是在家里却永远是个受气包。
小时候,姐姐妹妹都比他厉害,长大结婚后,媳妇把他忽悠得服服帖帖。也许家务事本就是女人的事,他一个男的,懒得掺和。也许是“好男不跟女斗”,他一直让着身边的女人们。好在这些女人对世轩都没有恶意,惠卿也就听之任之了。
世轩在中小学时,不太合群,放学回家总是一个人走。路边弄堂口,常有一帮老头没事打牌下棋,他有时看人下棋,会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天都黑了,才急急忙忙奔回家。久而久之,无师自通,居然能在学校的围棋、象棋比赛中得奖。
高中毕业后,留在了上海工矿。节假日,也就是找朋友下棋,没有其它爱好。
1977年,恢复高考,他的考分居然跻身上海市前二十名,被交通大学物理系录取。当时他的考分轰动全厂,谁也没想到平时不声不响只知道下棋的张世轩,居然这么有才!于是,厂里的阿姨妈妈们都想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年轻的女孩们也有事没事地往世轩所在的车间跑。那年世轩已经二十九岁了,之前可从没受过女性同胞的这种待遇。厂里的团支部书记,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孩,就此开始追他。这个八面玲珑的小姑娘,最终成了惠卿的小儿媳。
世轩的媳妇名叫李雪英,长相平平,不算漂亮,可待人接物却很老练。她出身工人家庭,一进工厂就是活跃分子,很快就当上了团支部书记。他们的工厂规模不大,是个生产五金零配件的小厂。
雪英和世轩是在世轩考上大学那年开始交往的。起初,雪英也想考大学,追着世轩帮她补习功课,可是她的基础实在太差,连考了两年都名落孙山。世轩大学毕业那年,他们结了婚。嫁进张家的李雪英,不仅要天天面对婆婆和两个未嫁的小姑,还要每周和回娘家的大姑遭遇,时时都过着“走钢丝”的日子,实在是不容易。
上海是个地域概念特别强烈的地方,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都把上海分成“上只角”和“下只角”。上海自开埠以来,在短短一百多年就一跃成为远东第一大都市,由于地理位置和租界史的缘由,旧上海时期的上海法租界和上海公共租界的西区大部分与中区属于“上只角”,而华界以及其他城乡结合部属于“下只角”。
地处徐汇区天平路的张家,可谓上海滩名副其实的“上只角”,而“两万户”工人住宅区的李家,却是“下只角”。
李家的子女不比张家少,雪英是家里的老二,上面有姐姐,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因为姐姐去了农村插队落户,雪英才得以留在上海,所以必须承担起帮父母养家的重任。她白天在厂里工作,晚饭后还要和母亲妹妹们在家里糊纸盒。家境使然,造就了雪英吃苦耐劳、容忍大度的性格。
张家的人,对“下只角”嫁入张家的雪英,表面上客客气气,内心却少不了鄙夷。女人天生就敏感,雪英不是毫无知觉,但是她依然热忱地对待家里的每一个人。有时婆婆和小姑故意刁难,连书呆子的世轩都看不过去替她出头,可是她却装作毫不介怀。
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女儿,因为大姐的女儿名叫“咏菲”,所以世轩和雪英的女儿就叫“张咏蕾”,不仅使用了中间的“咏”字,还用了“菲”字的草字头。
蕾蕾两岁时,上了离家不远的托儿所,就在出了弄堂往左拐,步行十分钟的天平路小学隔壁。每天傍晚,雪英下班后把蕾蕾接回家。
这天傍晚,开始下起春天的毛毛细雨。世轩下班回家后,发觉雪英和女儿还没有回家,就拿起伞,准备出门接她们母女。惠卿发觉思梅还没有回来,看到儿子准备出门,就说:“你出去啊,正好顺路去接一下小梅。”
“我出门是去接雪英和蕾蕾。”世轩说。
“那就多带一把伞,先把伞给小梅送过去。”惠卿说。
“妈,不顺路的,万一雪英抱着孩子先淋雨回来了怎么办?”
小梅的街道工厂,出了弄堂口往右拐,步行五分钟就到了。
“小梅身体弱,淋雨更容易生病。”
“可她怎么说都是大人了,蕾蕾才两岁多。”世轩辩解道。
“你不能这么自私!“惠卿由不得儿子分说,“光顾着自己的小家,我们是个大家庭。”
世轩拿着伞站在门口犹豫着,忽然,他转身把伞一放,生气地说:“我谁都不去接了,看看今天谁淋雨之后生病。”
惠卿和儿子的争执,待在隔壁书房的鹤年听的一清二楚,老头子知道是惠卿太强人所难,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只管竖着耳朵听,却没有发声音,不是什么原则上的大事,他才懒得管呢。
不出一刻钟,思梅和雪英先后回到家。雪英走进家门,放下抱着的蕾蕾,取下裹在蕾蕾头上的大围巾,笑着对思梅说:“今天淋雨了,我们烧点生姜糖茶喝吧,驱驱寒。”
“好。”思梅应着,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世轩,说道“哥,你在家呀,下雨了,也不知道给我们大家送伞。”
世轩没好气地反问:“那你说说,是给你送,还是给雪英蕾蕾送啊?”
“吃枪药啦?”思梅疑惑道,“今天谁得罪你了?一副欠你多还你少的样子。“说罢转身进屋不再理会世轩。
雪英隐隐感觉气氛不对,婆婆的脸色尤其难看,她思忖着世轩刚才的话,琢磨出一二来。雪英边替蕾蕾脱外套边说;“蕾蕾怕不怕下雨啊?毛毛雨算不了什么,对吧,蕾蕾,我们正好锻炼锻炼。”
“锻炼锻炼。”蕾蕾也学着妈妈说。
就这样,一场小小的风波被化解了。
在蕾蕾五岁的时候,李雪英升任主管业务的副厂长。不久就增配了一套新工房,由于路远交通不便,雪英通过房产中介,把那套一室一厅煤卫独用的新工房,置换到了隔壁弄堂。
又过了几年,由于工厂的地段好,地皮被新加坡的房产商看重,整个工厂被列入关停并转的行列。雪英放弃了调到局里坐办公室的机会,毅然下海自主创业,通过当业务副厂长时积累的人脉,在松江创办了一家生产小五金的民营厂。虽然工厂规模不大,但通过几年的努力,生产的小五金,居然走向了国际市场。
倒是世轩,还是老样子,一直呆在毕业时分配的那个物理研究所工作。下班后除了给女儿辅导功课,就是下棋。改革的浪潮,一点也没有波及到这个书呆子。
由于儿媳雪英的应酬越来越多,不仅经常出差,连晚饭都很少在家里吃,惠卿不可能再指望她做家务了。老两口年纪大了,思筠那时已经出国,所以一大家子的晚餐只能靠思梅下班后张罗。
这样的局面也没有维持多久,雪英赚了钱,在漕河泾买了商品房,世轩一家三口搬了出去。从此,老房子里就只剩下老夫妻俩和思梅三个人。思兰和少麟也在长宁区华师大附近分配到了新房,因为住得比原来路远很多,所以不似从前那样常回娘家了。老房子突然变得空旷了,尤其在白天,思梅上班走后,家里就剩下鹤年和惠卿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