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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照相货郎老杨细说日本挑事端小脚女人粗暴乡邻(1 / 1)

第三章抗照相货郎老杨细说日本挑事端小脚女人粗暴乡邻

“咚咚咚!”“磨牙糖喽!大姑娘小媳妇针头线脑喽!小娃子彩球响铃磨牙糖喽!”

货郎老杨挑着货郎担子一边摇着货郎鼓,一边响亮地吆喝着向前走,后面跟着几个伸长了脑袋的小屁孩,留了头顶一撮毛的或留了三撮毛的或拖了一条细长辫子的,穿着裤衩系着大红围兜露着两瓣屁股,小蜜蜂般地追逐着环绕着嘻笑着,还不停地喧嚷着呼朋引类,东庄孙老爷家的宝德宝才宝文宝武和宝兰,中庄的田宝田金田文和田玉,西庄刁太太的儿子,人称南乡第一白面书生的刁文亮和长工曹德明家的小狗子、小花,都被引来了。炎热的天底下,拖着迅速活动着的影子。田锡根的小孙女田玉还扯着奶奶赶过来玩。庄上庄下的乡亲们也被货郎鼓的声音纷纷引过来。这货郎老杨被南乡人说成是走江湖的,他是最能带来新闻和各类故事的人。他的声音几乎成了南乡人的一种生活的期待和装点,甚至还是一种精神的寄托。

这回,货郎老杨从县城里带回了最新新闻。在身后孩子们叽叽喳喳要求停下讲故事的抗议声中,他在田广昌和孙万昌两家交界处的一棵枝丫繁茂的大刺槐树下,停止摇动手里的活郎鼓,放下担子。他做完了拥上来的生意,也不过是用鸡肫皮或破铜烂铁或鳖甲之类换把子糖或麦芽糖或针头线脑之类侠子小吃妇女零用后,就在担子一头坐下来,掏出铁壳水壶,细细地喝了几口,就对着围绕他货郎担的小顾客和妇女老人等看客未讲故事前,用他有些沙哑的嗓子,先简要地说了一条天长城里新近发生的重要新闻:

昨驻城日军一办良民证就遭强烈抵抗泡了汤!

货郎老杨亮开嗓子,感慨地说:“刺刀下的百姓只要自觉行动起来,小鬼子也无法搝啊!”

却说日军司令浦和对城内的治安一直很感头疼,经常有探子进城打探消息或骚扰日军,可经常抓错人的日军又给他鼓吹的“中日友善”带来讽刺的意味。为了便于对居民进行有效控制,浦和根据占领区的经验,决定给天长全县居民办良民证。他设想先给城内居民办良民证,以确定城内常住居民;再给各乡镇居民办良民证。如能实现,就可以孤立游击队,有效打击游击队的进城骚扰活动。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办证第一天就遭到城内居民的强烈抵抗和非常的不配合。许多居民,特别是哪些重病垂死的老居民坚决不答应,引来了家庭成员的强烈抗议。许多居民也不答应,最多的理由令浦和不可思议,说给他们照照片就是跟杀了他们差不多。城里居民都相信鬼子用的吸血摄魂大法,照了照片就会把他们的魂魄摄去,没有魂魄的人跟死了差不多;还有人说,照照片会吸走人身上的血,照片上的人影子就是血凝成的。被机器吸血的事谁也不想配合,被阴毒的鬼子摄魂的计谁也不愿就范。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竟然在家备下棺材,抱着花甲子已正死了够本的念头要跟鬼子硬拼。

那一天,依然是个烈日当空的天气。在县城儒学操场上,曹家茶房的老太太在摄影现场坚决不配合,对着在场的小鬼子二鬼子破口大骂,说他们这些强盗明里打劫明阴损,总有一天没好死。当场被阿部指挥宪兵立即押往宪兵队。可接着下来的崇家布店的老太太也似乎并不畏惧,她连哭带骂,像丢了魂似的乱叫,还猛地冲上前打翻了照相机。结果又被阿部命令立即押往宪兵队。曹家老太被抓,要跟鬼子拼命的曹家老头被强拦下来,他就在人群里闹。阿部想给在场的人群一个杀鸡吓猴子,声嘶力竭地命令手下士兵用枪抵着曹家老头上来照相。这个堂子巷里曹家茶房做得一手好油饼的曹老头,一时间就像受了惊的大叫驴一样惊惶大喊:“狗日的,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绑架人。我跟你们拼了!”一边猛地用随身拐杖砸向照相机,照相机被砸碎在地上,照相师的额头也被打出了血。阿部大怒,命令宪兵立即把曹老头押走。就在阿部气急败坏地大骂时,有几个老太竟因为受吓过度而昏倒在地,吐着白沫。而没有吓昏的老太们也寻死觅活闹得人神不安无从下手。

还有一件更奇的事。阿部为了教育现场百姓,让维持秩序的警察队副队长丁猴子以身试镜。丁猴子一听,小窄脸立刻就发了白。他被李二狗子拉上镜头前的小杌子坐下后,才听见照相师说一句“注意啦!”,面对亮堂堂的镜头就朝身后猛地翻倒,吓得昏厥过去了。当李二狗子走上前把丁猴子扶起来时,一股热烫的东西流在李二狗子手臂上。李二狗子照着日头一闻,原来丁猴子吓得尿了裤子,惹得扬州来的照相师笑弯了腰,直是摇头叹气称说怪了怪真怪了,天长百姓真怪了。

相机被砸坏,居民被抓,连警察队丁猴子也被吓得尿了裤子,城内居民办良民证照照片的事就这么泡了汤。据传说,司令部里的浦和得到报告后,气得大骂:“这些支那人,是什么玩意的干活?照一张相竟会是这么的难,不可的思议,大大的不可的思议!”

大家听了,不由自主地拍起了手掌。田梅昌两手卡腰也大声说:“要是我,哼,也不照相!也跟他们大闹!”孙树礼和刁文亮看了,放了难得的笑容来。田赐根老汉听了无奈地苦笑笑。

“少年总是麻木的,血气方刚不怕死啊!”田赐根老汉感叹。

傍晚太阳将落山的时候,高大顺,田福昌等一帮长工们扛着铁锹锄头引领一位牵着大牯牛的壮年汉子,热热闹闹朝孙家庄园走来。

“殷老兄,投我们这孙家老板,亏不了你!”高大顺扛着铁锹边走边挥着手说。

“唉,但愿能遇到好东家。我们这些人不容易啊!”那位殷老兄显得茫然地说。

“殷老兄,以后我们犁田就多了一个伴啦。”高大顺说。

“不瞒你们说,我是苦人啊!小时候给东家放牛,母亲给财主家洗衣喂猪里外打扫二十年哪!三年前,母亲不幸病逝,算工钱了,东家一毛不拔,还说治疗埋葬我父亲时,我母亲还欠东家十两银子,到现在还欠着呢!跟东家讲理,那狠心的东家说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还说我恶奴欺主以下犯上,将我告官。我受到一顿毒打,还差点关了我。我没法子,只好牵着我舅父送给我的一头小牛犊跑出来谋生,已混了三年,走了几百里路,投了十几个财主,不是刻薄就是狠毒,唉,天下乌鸦一般黑呀!”

“我们这孙家财主人还不错,只是女东家有点那个,看开些吧!”

这一行人转过藕坝冲,上了孙家坎,上了石庙墩,经过石庙,穿过桑树林,来到孙家庄园门前吊桥旁。

放下吊桥,他们很快穿门进院。田福昌和高大顺等热心地向孙万昌介绍上庄的殷师傅。田福昌的五弟田财昌因事伙同小狗子也进了孙家大院,静静站在大院一旁仔细地看这个刚刚上庄的外地人。田财昌觉得这个殷师傅人如其物,跟他牵的老牛一样壮实和黝黑。他就想到要是火热的天底下,要是跟着他走,他就可以免了张荷叶遮太阳了。

孙万昌老爷走出堂屋,定定地站立在堂廊下,细细端详这位外来帮工,把他所拥有的麻衣神相知识、察人经验调动起来。

这位殷师傅说是山东人氏,人很黑,显然日头晒多了,海风吹多了。他五大三粗,身体结实,不缺力气,是种庄稼的好把手;平眼平视,姿态端正,为人定忠厚老实,没有坏心眼;表情哀怨,嘴唇紧闭,定有委屈在胸;不好多言,内秀沉着;双手摸牛动作温和,一定心地善良,不是歹人。

财主孙万昌定定看了片刻后,便招呼殷师傅把牛牵到牛房一处歇息,然后让他和长工们一块吃晚饭,说是先试做两天,再谈佣钱。田财昌听说孙老爷要留下一个新的外地人,感到无缘的亲切,和小狗子一起蹦到殷师傅身边,围着他问这问那的。长工曹德明见儿子小狗子问这问那的,咳了一声,用眼色止住。

这时小脚女人出来了,一见这么个带“劳力”上庄的长工师傅,又是外地人,便满脸堆笑说:“殷师傅呀,跟你说话呢。耕田的是师傅的头,俗话说:庄稼无牛空起早,你以后每天早工要先出门的。明天南冈上有两块长田,你由高大师傅引着去耕。我要看看,你这大师傅是几斗种的料。饭嘛,由我送去吃啦!”

殷师傅没吭声,人在屋檐下,多吃饭少开口,曾是母亲关照过的。

这夜里殷师傅和高大顺在孙家牲口房里歇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在大雾笼罩里,高大顺就把殷师傅带到南冈去耕田。那是两块收获了西瓜和各色小瓜的田块,耕后壅作山芋墒。殷师傅不愧是个犁地的好把式,下犁、起脊、转弯、拐角,轻松带过;呼牛拉缰使鞭移步,一气呵成。两块大长田真够大的,一转下来,足有一袋烟工夫。牛都歇了两脚,每次歇脚时,牛儿大喘粗气,长饮田水。日头已老高老高,烤得人皮肤生痛了,眩得人眼睛乱晃了。早饭该吃过啦!殷师傅思忖,肚子里像车轴在翻转,几次探头北顾不见来人踪影。

终于一跳一跳的,小脚女人出现了。殷师傅肚子里登时演起了大戏,像千万匹战马在冲撞闹腾。殷师傅眼前掠过印象的碎片:贪婪的胖财主、精明的瘦财主,猥琐的财主,奸笑着,狞笑着,门板上的父亲,草铺上呻吟的母亲,滚动的铜钱,哞哞叫的牛犊,黑太阳,蓝月亮,灰蒙蒙的风,扛着枪的下乡鬼子,神气活现的二鬼子,面色铁青的饥饿人……

殷师傅眼前的大树摇晃起来,牛儿不停地扭头敲轭头,背上的轭头被牢靠的绳子绑了颈子,牛头一竖,牛角晃荡晃荡地打在木轭头上,发出“豁达豁达”的声响,牛尾巴在牛腚上抽打着,犁头忽大忽小,时快时慢。

殷师傅汗水涔涔,不停地吆喝:“压、压——!”,可牛儿总不压着犁头耕走。殷师傅知道牛儿实在是疲倦了。那小脚女人像上了脚镣,跳了好一会,才跳到殷师傅耕牛前。殷师傅一拉牛缰绳,叫声“咬!”,牛儿一下就咬定歇下,牛在有节奏的喘着粗气,口边挂着粘液,两胁一扇一扇的。殷师傅卸了轭头,下了犁,一松牛绳,牛儿缓缓地吃草去了。

小脚女人将大盖碗取下,送到田埂头的师傅饭食亮入眼界:粗瓷大碗里一汪稀粥,才五六个粗米圆子。

这殷师傅默默接碗在手,像没有看到小脚女人似的,两手端起碗来举得老高,忽见他往犁头上猛然一掼,“叭”的一声,甩个十散。烈日底下,他默默地牵了牛一直地一直地朝南面去了。

小脚女人没趣地回来,骂骂咧咧地向孙万昌财主诉说这件怪异事。这孙万昌听了,长叹一声:“家就败在你这种女人手里了!”

门外吵吵嚷嚷的,小脚女人自知没趣,乘机颠出,原来是倒马坎的疯女人上了庄园门前。这回小脚女人显得特别客气,她令着厨房高二娘子舀了一大碗的圆子,还特地加了红糖,亲手交给疯女人,并关照慢慢吃。疯女人一边吃一边可怜地说:“你要帮我找到小桂宝,你要帮我找到小桂兰啊!”小脚女人也应声安慰说好好好,帮你找帮你找。

“噢,有人帮我找小桂宝喽!噢,有人帮我找小桂兰喽!”疯女人两手一拍蹦跳着走出门外,走出孙家庄园,一边拍着一边自语着,在烈日底下,像只蚂蚱似的双手一开一合往远处而去。

一天午后,天气炎热难挡,孙万昌在家闲着无事,有点困倦,便上床安歇一会。老太爷的调理看望实在让他这个做儿子的费了不少心。小脚女人就知道像麻雀似的到处叽叽喳喳,这时她已到石庙坎下那边巡藕坝去了。高丫头就在厢房里学女红。孙家三小姐和四小姐今天高兴起来,下楼到院子里一角赏花来了。她们手拿折扇,在院里追着蝴蝶嘻闹。追罢闹罢,她们又来到老爷的逍遥椅边闹,菊雅坐上去,梅雅来摇;梅雅坐上去,菊雅就来摇,两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银铃声声,给这沉闷的庭院里增添了生气。

孙家藕坝难得干底,即使常闹干旱的年头,孙家也确保坝水不被车掉,因为一大家上上下下的人畜饮水岂能一日可断。再说其他庄户人家要担水,也得向她小脚太太赔笑脸,说好话,所以整条藕坝里水猪菜很茂盛。孙家的猪是吃不完的,北半截长着藕,南半截就有不少这样的猪菜。这时候,正是“风举荷叶,清香四溢”的时候,小脚太太一颠一颠的从坝北巡到坝南。

突然的,南坝里有一黑黝干瘦的男人,正在全力采拉大叶草。这种水生植物圆叶长茎,与水面同升降,开黄色小花,饲喂生猪很容易上膘。坝堤上是一担粪箕及短裤衩。小脚太太见是小王庄上光蛋王三在她家的坝里采猪菜,腾的升火,恶声恶气地叫唤着,可那小王三就是不理睬。小脚太太急了,口里不干净地骂起来,可那好吃懒做的小王三,自打老婆带着孩子离他远去后,整个人的精神都瘫软下来,一如现在的他见到小脚女人对他的喊叫,表现的无动于衷。小脚女人气极跳骂,见小王三还是不出声,就像千般力气打在了棉花上砸在了软垫上,索性就抱起王三的短衩朝家里跑。

坝里王三一见急红了眼,上了坝就尾在小脚女人后面追,边追边叫:“给我呀,给我呀!给我的裤头呀!”可小脚女人哪肯放手。就这样,小脚女人抱着裤衩在前跑,王三赤裸着全身在后面追,踩过吊桥穿过前屋,直追到孙家庭院。

孙家两个小姐和几个小孙子正围绕庭院花坛嬉闹着,忽见母亲抓着短裤衩冲进院子。正纳闷间,口里叫着的小王三一丝不挂闯进了院子,两个小姐惊得直是尖叫,惶然乱躲。几个小孙子也惊得一动不动呆看着。

老爷孙万昌正在初醒的当儿,听到外面有惊叫声,翻身下床,不及穿外衣,就走出堂屋大门。一见王三这模样,他怒喝道:“小王三,你昏了头啦!”

狗样精瘦的王三一见是孙老爷,连忙双手遮羞蹲下身子,大叫委屈:“孙老爷呀,我在坝里捞点猪菜,你家太太把我的裤头抓了就走,我急了就一直追,就……”

孙老爷对着小脚太太瞪眼骂道:“你这贱货没脑子,把臭裤头拿回来干什么呀!”早已闻声赶过来的高二顺拿眼睛斜了斜了王三,一脸的鄙视。

小脚太太自知没趣,愤愤地把裤头扔在庭院中自顾躲进房里。蹲地屈身双手遮羞的王三这才狼狈地拿起裤头草草穿了,最后双手抱拳向孙老爷行了礼,跑出门去了。

长工高二娘子和高丫头及孙家少爷闻声出门来,一旁见这情景,摇头叹气。孙老爷很是恼火,叫小脚女人快快出来。小脚女人知道自己做的糗事,乖乖地走到院里来。孙老爷指着小脚太太大骂:“你这蠢货,凡事不动脑子。你把光蛋王三的臭裤头朝家里拿,后面是什么,你想过吗?这事要是传出去,又要让我们孙家丢脸了!”

小脚太太挨了几句骂头一拐,颇有几分不服,口里骂了句“这帮穷鬼”,就径自投堂屋一处东头卧室去了。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这孙老爷这次也不看看给他生了一串儿女份上竟这样教训妻子,很让小脚太太难受。小脚太太越想越气,连晚饭都不吃。哪知道那边厨房里的长工因为锄秧草捉到一只老鳖,这吃饭间吃得有滋有味,说得快活,无意间刺激着小脚女人的神经。

第二天清早晨,长工们早早随长工师傅,到南冈锄旱粮地里的草。小脚女人气了一夜,早晨也起得很早,她来到厨房里见早饭已被“火头”高二顺烧好。她用大铁勺搭了几大碗捞米饭,见锅里太稀,就悄悄地端来碎米面脚,一把一把地撒到锅里,又添了几把火。

正在这当儿,长工师傅田福昌和高大顺回来了。他本来是回孙家庄园装修两把脱了木塞的锄头的,想不到一瞥厨房,竟撞见小脚女人在捣鬼,一时间又吵了起来。

田福昌指责:“你孙老太不该这样!我们起大早上地干活,早饭就吃这稀糊溜么!噢,让我们看起来干,吃到嘴里水汪汪的,两泡尿一撒,肚皮就空了,你该不该呀!”

孙老爷听到吵声,踱步来到厨房,听高大顺讲话方知就里,连忙上前劝说,并说要狠责太太,且保证以后不准这种情况出现了,最后再三叮嘱他们几个师傅别张扬出去。

“宰相肚里能撑船,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要海涵些。”

原来,长工师傅和长工们近来吃早饭经常吃的是这种麦面头子或碎米面脚子参兑的稀饭,只是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曹德明观察发现孙家厨房经常冒两次烟,联想到近来伙食的蹊跷,他们就怀疑孙家有人捣鬼做手脚,他们终于找了一个机会当场出了孙老爷家的洋相。

高大顺和田福昌等愤愤地走后,孙老爷喝住小脚太太嘴唇哆嗦地斥责:“你……你怎么弄的,老早就跟你说,别使坏点子,谁也不呆,你就是不听。这不,被田福昌高大顺他们又撞见了。你丢尽了我们孙家的脸啦!要是被李乡长知道了,说我们不配合政府做事,我就背上了黑锅。你这种女人,真是气死我了!”

气死人的事真多。没两天,天长南乡的“地头蛇”孙万龙上庄,在庄园里转了一圈,见庄园里的鹅子成熟了,就跟小脚女人说,他要借只鹅回去吃吃。小脚女人听了,登时有点傻眼:这哪里是借呀,分明就是明夺。不借给他吧,又怕他像以前那样,锯水车的车轴和大梁;借给他吧,就等于羊肉入了老虎口。再说,上次来借两只鸭才过几天呢!小脚女人一想到有去无回,心里就有点气,很不高兴地说:“我家养的还没吃上肉哩!这毛头都还没上齐呢,要借,过一程子吧!”

孙万龙像一只毒性巨大的眼镜蛇,伸着伺机攻击的头,睁着两只凸出眼眶的红眼睛,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像看一个死人似的,很邪恶地看着小脚女人,且冷冷地说:“你今天真的就不借了?”

小脚女人心里有点虚,也有点怕,但既已说出口了,再改口又怕被这“地头蛇”看出内心的虚来,坚持说:“今天不借,过几天,等毛头齐再来吧!”

孙万龙脸上浮出邪笑,但却显得很爽朗地说:“好哇,哪就等几天再说。”

第二天早晨,孙老爷和大少爷将长工们打发到田禾里干活,便和大少爷二少爷奋力开挖地道。开挖地道,这是孙老爷上次进城回来给全家训话后,专门跟大儿子孙树仁和二儿子孙树义秘密商量的结果。孙老爷说:“狡兔三窟。这乱世里,如果不多长个心眼子那就别想活下去了。我想了一夜考虑再三,一定要开挖地道,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地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能藏人。”为了不露形迹,他们爷儿仨乘夜色偷偷将新泥倒入水塘中。经过个把月的连夜开挖,终于挖通了一条由地窖通往后树林的二十多丈并穿越濠沟数丈的地下通道。出口处是靠近水塘的一处废弃的窑墩,上面长满了桑榆枣槐等各种杂树。“应该能放心了。”孙老爷显得很自信。

一个傍晚时刻,就在孙家父子晚上开挖通道,大少爷孙树仁和二少爷孙树义一个推一个在洞外拖运新土填池底的当儿,藕坝冲那边传来阵阵争吵声。他细细一听,原来是村里两条地头蛇较上劲了。一个说:“操你爷的,不把我放在眼里,有你好过的!”显然是黄大棍,另一个说:“操你爹的,你妈的驴屌能顶天呀!”明明白白是孙万龙。

“有我黄大棍,就没你孙万龙!”

“有我孙万龙,就没你黄大棍!”

“行!”“行!”

孙树仁把所闻之事告诉了洞口外观风的孙老爷,孙老爷捻着胡须摇头笑道:“好了得啊!”

这孙万龙,黄大棍是这方圆十里内有名的地痞恶棍,日本人进驻前,他们是有名的地头蛇。孙万龙在兵马庄东,黄大棍在兵马庄西。孙万龙当过兵,在战场上据说杀过人,他人高马大但干瘦非常,眼珠突出,满脸杀气,爱抽个大烟,他平时好逸恶劳,爱向有钱人敲个竹杠,强捞乡邻的家禽,然后换了大烟抽。而黄大棍虽没杀过人,但以他的自虐和打起人不要命的事迹让人畏惧。他和孙万龙一样,想吃牲口,就向乡民强借强取,但也是有借无还。他还特别喜欢找人软处,比如抽丁的时候,谁家要是逃了丁,他就会到谁家敲诈一回,连孙万昌老爷家,他也敢敲诈。这两个地痞恶棍,被孙树礼呼为“二竖”,乡人说成“一个不称头,两个一担挑”,说他们早晚不得好报。

有一回,孙万龙向孙万昌财主索要银洋,因小脚太太坚决不给,结果,六人轴大水车被拦腰锯断。他常常顺手捞取寻常人家的鹅鸭,如有拒绝,必以纵火相候。

有一年稻子成熟之际,一个午后,田禄昌发现孙万龙正拿着铁齿大梳在石庙旁自家的一块地里抹稻。田禄昌又气又恨,因为田禄昌家止有这两块田地。想到平时孙万龙的胡作非为,牙齿咬得磕磕响,本想立即上前阻止,可想到这孙万龙曾当过兵,有些强力,不敢轻易就去,只得回家找其他弟兄,被田锡根老汉知道连忙劝阻。他说:“他是站在西瓜皮上的人。你能跟他斗吗!”

“就跟他斗!”田家父子正在说话时,田锡根女儿田梅昌一甩头,旋风一般冲出来,她丢下这句话给她的父兄后,就脚步咚咚地又一阵风也似的赶到地里。

当田家父兄赶到现场时,这个被家里呼作杨排风的姑娘,冲到了孙万龙的面前。她的父亲还叫着“你死丫头发什么杨排风呀!”的当儿,这个田家的杨排风已麻利地夺下孙万龙手里的铁齿大梳,狠狠地扔在一边的水沟里。田梅昌双手卡腰,风吹束在脑后的长发,昂着不可侵犯的头,对孙万龙厉声道:“你这不长眼睛的东西,我们家的也敢抢?你给我醒着点,下次,你再碰我们穷人家的东西,别怪我小丫头发楞风打死你没人替你喊冤申诉!快滚开!”

从未怕过人的孙万龙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勇气十足,一时竟愣住了。看看田家父子紧跟过来,只得说:“我不跟你小丫头计较。我认你狠。我走了不行嘛!”他边说边爬上田埂,取走铁齿大梳后悻悻地走开了。

一时间,田梅昌的强名传遍庄里。人怕狠,鬼怕恶啊!田锡根说话带笑,“这丫头长大了,说不定还真是个花木兰啊!”

这孙万龙是一个父母早年双亡,无人管束的孤儿,靠偷瓜果李桃及乡邻赏给衣食长大,不料竟十二分的蛮横,想捉人家鸡就说“借”一只,想吃猪肉就向人家“借”几斤,当然是有借无还了。最可恨的是偷,他会挖墙角,或披狗皮牵人家的牛。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他偏偏专吃窝边草,连堂兄弟也不放过,一家家被他害得不能安生,惹得刻骨之恨。

日本人进驻天长城及下辖集镇后,他们学会了乘火打劫。但凡日本鬼子下乡扫荡,他必闻风而动。日本鬼子在前面过去,吓跑了百姓,他们就尾随着入室狂抢,什么衣服食物,用具杂什,有什么就抢什么,耕牛要不是被百姓牵着逃走,也会被他牵走,然后等人拿钱来赎。

“二竖为虐啊!”孙老爷借着儿子孙树礼的称谓,常常在庄园里这么对长工们说南乡里的孙万龙和黄大棍。

为虐的二竖让孙老爷很为不安。他一次次地向上庄借物借钱的孙万龙和黄大棍赔小心,说好话,还不得不送上几两银子。“拿钱买安啊!”孙老爷叹气说。

可是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几天前,孙万龙前来孙家庄园向小脚女人借鹅而不得,几天后的一个刮风的深夜里,孙家油坊的屋顶上突然就升起了大火。

这场大火来得太突然,要不是孙老爷两个儿子深夜里忙着开挖地道发现的及时,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一个刮着偏南风的炎热之夜。火突然地就上了孙家油坊的屋顶。据孙树义说,他走出来解手时,突然的,他就看见一支又一支的带着“火媒子”的箭头,在北面壕沟外嗖嗖嗖地射上了油坊屋顶,孙家庄园后面顿时火光闪闪,浓烟升腾。他知道此时光呼救不行,就和他大哥及孙老爷一边呼救,一边就提了水桶登上梯子上了屋顶扑救。他看清楚了,屋顶上有十个火媒子插进草顶里。他冲湿身体,顾不得烫人,将火媒子一个一个拔出,熄灭在水桶里,然后和赶过来帮忙的田寿昌等长工们一起,用水将余火浇灭。

这一把莫名而起的火虽被扑灭,但惊动了孙家上下,也惊动了孙老太爷。这孙老太爷本来因为上次鬼子非礼二小姐的事,气得昏厥在床,请了薛郎中精心治疗,加上家人精心照料,刚刚有点起色,不想因为这次火灾,又一次地把老太爷闪倒在床,起不了身了。

晚上,薛郎中接到孙家来了。

这是一个初通医术的乡土郎中,却极有老成得道的面孔。只见他轻轻把药箱放在孙老太爷床榻前的双层高脚雕花方杌上,站在榻旁观望老太爷一会。孙老爷忙命高二娘子端来雕花镶紫铜太师椅。薛郎中就椅坐下,朝孙老太爷床榻靠了靠,俯身执着孙老太爷的手臂,眼神收定,嘴唇微闭,气定神凝的样子,把起脉来。

孙家上下及佣人高二娘子侍立一旁,看着薛郎中给孙老太爷如此细细诊治。

把了好一会脉,薛郎中又凑近孙老太爷看舌象一番,点了点头,问了几句,然后对着旁边的孙老爷说:“没事,捧墨来。”李管家早已恭候在旁,忙递上来。薛郎中就着方杌子执笔戳天戳地草书开列了方剂,递与孙老爷,并手指药方如此如此这般,还从药箱里取出蜡丸三粒,告知孙老爷需每天晚睡前去蜡壳口服一粒,还说这丸药有奇香,不可早早破壳走了气味。

这当儿,小脚女人颠过来,挥挥手让家人及高二娘子等全部回避,李管家也知趣地避开了。孙太太贴着薛郎中耳边低语几句。薛郎中峻着面孔又执笔开了一张方剂,交与孙老爷,并指点几句,孙老爷哼哼答应。

薛郎中起身,被孙老爷引着来到厨房,一番款待,几枚现洋塞上,薛郎中哼哼叽叽骑着小驴回家了。

这一把火把孙老太爷的病烧得越来越重了,还烧出了孙田两家的如根子一般扎进深处的一墙之争。

小脚女人首先在长工们吃早饭的场面上扬言说:“怪啦,上回为花园那一道墙有几句口角,这回红公鸡就飞上了我们孙家的油坊,真是怪啦!”

长工们知道小脚女人之所指,一个个假装没听到或听不懂,自顾自吃着自己的饭,谁也不吭声不说话。

小脚女人骂人的时候,如果别人不理她,一句也不回她。她认为是晦气的事,就要跟人急到底,直到对方说话了,她才会收起脾气,跟人讲理了。这当儿,她有一肚子的不快,就希望能在这吃饭场合发泄了,有人理解她了,帮她骂几句她想要骂的人了,她就会脸笑声柔起来。

可是现在,大家面对这种事,谁也不敢乱恭维乱说话。自古,杀人放火是大恶。这大恶的事,谁能随便就能跟着乱猜疑呢!这小脚女人怪大家不给她面子,她就一脸难看。但她又不好再在家里长工们面前说下去。孙万昌老爷有话在先:家里雇工在吃饭的时候,不许唠唠叨叼的烦人。谁有事找谁说。不许逮着谁就跟谁说。

小脚女人自知没趣,就出了孙家庄园,来到西边相邻的孙家地界,一棵老槐树下含沙射影地骂阵。而这,又是孙万昌老爷交待过的,两家相骂,各在其界;越界骂人,被打活该!所以,小脚女人在吃过一次亏后,学会了这孙万昌老爷给定下的规矩。

这棵田孙两家交界地上长的这棵老槐树已不知树龄几何。老槐树长得岁月苍茫枝叶稀疏。他听惯了小脚子女人的骂声,现在叶子发蔫显得无动于衷。

小脚女人脚踩孙地,在那棵听了小脚子女人不计其数骂声的老槐树下,对着田广昌家那边骂过去。她说:放她孙家火的人天打五雷劈;放她孙家火的人尿撒不出来;放她孙家火的人死在五更头没有人晓得;放她孙家火的掉在水里没人晓得泡十天泡半个月泡一年;放她孙家火的人绝八代绝九代绝十代绝千代万代呐;放她孙家火的人被鬼子狼狗一块肉一块肉地咬下来呐!

分明地是在怀疑油坊一把火,与田广昌家有关系。

田广昌家与孙财主家独立的西花园圃三间茅房相邻。田广昌听了小脚女人的乱骂,缩回自家茅屋里,一直不出来。田广昌女人见丈夫不出来,任由小脚女人开骂,就骂田广昌:“你看你,一个大男人,还怕一个小脚女人哩!我看你撒泡尿钻尿壶里算哩!”

田广昌对着妻子白白眼睛,无奈地说:“啊呀,你懂什么!好男不跟女斗。让她骂去。她有劲就多骂些,没有劲就少骂些。反正这把火不是我们家人放的,我们心不偷凉悠悠,不怕她骂的难听。”田广昌说完后,就耷拉脑袋坐在长凳上把旱烟叶末按到烟锅里,闭着眼睛自顾发闷抽着。

田广昌女人看看自己的男人没有办法,就冲出屋门外与小脚女人对骂起来。

小脚女人说,放我孙家火的人死的猫狗不如、死的鸡犬不留、死的尸骨找不到、死的死相难看,变鬼是丑鬼、变牲口要被主人多打几十板子、变成穷鬼要被东家半饥半饿苦活着,放我家火的死一个死两个死三个死光了呢!

田广昌女人说,诬陷人的人死无葬身之地、死了几十年尸骨还被人挖出来曝尸、死在大年三十没人知道呢,死掉一年被骂两年被骂三年被骂四年被骂五年被骂六年被骂七年八年九年十年被骂二十年三十年被骂、永永远远的被骂,骂的鸡没一只鸭没一只鹅没一只狗没一只猪没一只天上没一只鸽子地上没一只走的呢!

田广昌在屋里一旁抽着旱烟,心里有闷。这两个女人的对骂,让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走出门外首先对自己的妻子吼道:“还不回家,骂的有意思呀,你死我活的!只要不做亏心事,让人家骂就骂去。世上要是能把人骂死,那就别要阎王爷管人生死哩!”

他的女人说:“难道你就没有长耳朵,她红唇白齿的,是在栽赃我家放她家的火呀!”

田广昌说:“上有天,下有地,中凭良心。我田广昌一家如果要放你孙家的火,我田家就不得好死。我们田家人虽穷点,但不做坏事,像这种杀人放火的恶事,大坏事,不是我田家做的。你要放清楚一点,别再乱咬人了!”

“田广昌!”小脚女人听罢,不但没减少火气,还声音提高八度说,“你放的什么屁?谁咬人了!谁做的事情心里不得数呀!说我乱咬人大概是你多心了吧!我算条狗你这样的人算什么?我看连狗都不如。狗子给它吃吃还摇摇尾巴呢。人对他再好也没有用,小人报仇当面见效。刚刚才说了几天呐就见效了!”

“小脚子呀!你别血口喷人好不好?”田广昌急了,他质问:“谁跟你当面见效了?你肚里那点小九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为点事就放在心里时刻准备使坏了?告诉你,你是用小人的心,量君子的肚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为之前花园墙的事,心里想着肯定是我田家嘛!”

“田广昌啊,你好在不打自招啦!”小脚女人得意起来,“你说你知道我就是为花园墙的事怀疑上你们家了。你怎么知道的呀?你分明肚里有鬼吧?你猜的真准,也把你内心里的小九九捧出来啦!”

田广昌真的急了。他说:“小脚女人哎,看来你是死心塌地怀疑我们家了。你别逼我。今天是初一,你要不怕发毒誓遭报应,跟我一起到庙里去烧香赌咒。你要是相信我们田家,肚量大点,反正以后日子长着呗。日久见人心。好人坏人我们以后会看得到的。”

“田广昌,你想拿到土地庙里烧香赌咒吓我呀?”小脚鄙视田广昌,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不怕!你要有种,我们现在就去!不去就是爬爬虫就是狗娘养的畜牲屙的乌龟蛋滚出来的王八蛋滚出来的!生个儿子没屁眼小鸡鸡开叉生个女儿没阴门!”

“好哇!你这种女人,不相信是吧。走哇,去就去!”

“好!田广昌,我等的就是这句话。一块去呀!”

正当“小脚子”与田广昌要一起去土地庙上香赌咒发誓闹得一股狼烟的时候,老爷孙万昌被吵架声惊动赶过来,见了这架势,对着他的女人大喝一声:“昏了你的头!这上香赌咒发誓的事是那么随便的!”

小脚子女人飙出一股疯狂说:“我不管了?我家的火不能就这么了戏了吧?我怕谁?这火还会是我们家放的不成呀!”

孙万昌脸一绷,大骂道:“你这没见识的女人!万一不是他家放的,祸不着他家是什么结果呀?你知道吗?你在赌的不是田家放的也是田家放的毒咒啊!你就确定是他家放的?你看见了抓住了什么的?事情就坏在你们这种女人身上!你无凭无据栽人家放火,你错到脚丫里了。还不快向人家赔个礼呀!”

小脚子女人却刁蛮起来,说:“要赔礼你赔礼,我是不赔这个礼的。为什么他家被人怀疑呀?还不是他家先让人怀疑在先嘛!”小脚子女人说完头一埋就朝自家庄园里跑了。

孙万昌回头看看小脚子女人叹了口气,对田广昌说:“对不起你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计较这一次了。我们还是好邻居。俗话说;家不和被邻欺,邻不和被贼偷。古人都千金买邻呢!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妇道人家计较了。”

这时,一旁一直听着不语的田广昌女人不高兴了,她要讨公道,刚说了一句,就被田广昌喝住:“这是我们当家的男人的事。你回屋里去!”女人被田广昌喝回了屋里。两个男人,一个地主,一个农家,很快就和解了。

“磨牙糖喽!”“咚咚咚!”货郎老杨摇着货郎鼓,吆喝着这时已来到刚刚吵完架暂得清静的地界,曹德明家的小狗子和小花后面跟从的尾巴里,这时加入了田锡根的孙子田宝田金和田文,还有孙女田玉。五六个小孩像蜂子一样在货郎老杨担子前后左右绕来绕去嬉乐打闹,直到货郎老杨的一副担子停在老槐树下,听货郎老杨讲西游山海神仙鬼怪才稳住神。田寿昌和田财昌也跟着他们的小侄子过来了,手里拎着窄窄的双人条凳,在孩子外围的大树荫下坐定,跟货郎老杨说笑几句。货郎老杨坐在担上遍一遍地摇着货郎鼓。陆陆续续地来人,刁太太母子也来了。孙老爷家的小孙子宝文宝武和宝香闻听得勾魂的货郎鼓声,又哭又闹地从家里挣脱,冲过吊桥跑出来,后面跟着孙家的三少爷,约略是保护自己小侄兼了听书的。三少爷孙树礼四少爷孙树智也笑嘻嘻的过来了,他们手上都拎只马扎。最后来的是孙老爷大房的两个孙子宝德宝才。宝德竟骑在老绵羊的身上一路吆喝着,旁边是宝才不满地闹着要骑却未骑上,跟在后面龇牙咧嘴叫嚷着跑过来了。那老绵羊哪里肯走,被宝德用手拍着催着往前乱着蹄子歪歪扭扭地无奈地走着,屁股稍一赖后,就被宝德一巴掌拍着。引得这里听书的观众们忍不住地笑起来。货郎老杨说,这老绵羊哪里是骑的牲口呢?田寿昌叹了口气说,全家上下都护着他们,就这么瞎干啦。没办法跟他们讲理。

货郎老杨的货郎鼓一摇,孩子们的心就会动。货郎老杨货郎鼓对孩子们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没摇几下,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会被他摇过来。他们有的买一点纸卷土烟针头线脑,有的来听货郎老杨“嚼舌头根子”。这时,正是午休一段时光,连同大小伙子姑娘们都聚拢来,凑热闹了。

“我先给大家说一个段子解解磕睡。”货郎老杨干咳了一声,然后接着说:

“我今天要给老少爷们说一个落星的故事。这天上的星星啊,到了晚上一闪一闪的,那么亮,那么好看,就是太高啊!没有人能摘得下来,所以,就有人说,你这个能那个能,你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吗?这么好的星星挂在天上,孩子们多想有人能摘下一颗来看看,像小玉子说不定能当戒指戴在手指头上玩玩呢,到了晚上也能当白天照明呢。田家老人要是弄一颗来,说不定还可以当一颗牙齿用,安在豁牙巴上好吃蹦蹦香的豌豆呢!大小伙子要是弄一颗来,送给姑娘,说不定就是公主也会答应嫁给他呢。大姑娘要是弄一颗来,一下子就成了仙女啦!穷人要是弄一颗来,马上就能变富人,富人要是弄一颗来,马上就能变乐善好施的人。”

一席话说得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货郎老杨用手一按,说:“你们还别再笑了,说不定有朝一日,真的就会有一颗星星从天而降来到了你们面前来了。当然,星星来到一个人的面前不是那么容易的。有幸碰上的肯定是有福的人了。你们当中有谁碰上过这种奇事巧事么?没有吧。不过我道是有幸听说过这天上的星星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东西。小时候,我听老人说,天上的星星其实是挂在天上的磨子呢。天上有个力士,他看到人间人们为了吃饭,需要一凿一凿地凿磨子,他就动了恻隐之心,怀了一个主意,要时不时地给人间降下磨子。他通常总是选择玉皇大帝正在打磕睡的时候,轻轻地一抹,把一颗颗星星给抹到人间去了。这颗星星在天界飞啊飞啊,划出了一道明亮的弧线,就是我们晚上常看到的那种亮线,其实就是天上同情人间苦难的力士把星星抹下来了呢。其中就有一颗星星落在了我小时候的家乡,那块草地上。老人们说,跟磨子一个样一般大,就是给人间的磨子呢。我也见过啦!嗯,是一个磨子!

“言归正传。话说这当今小日本啊,其实跟我们大中华是同根同种同文啊!”

货郎老杨摇起了货郎鼓,作了一个开场白,然后,他语气一转,继续说道:

“可是呀,自打秦始皇暴政,压得民不聊生,街头上满眼见的是瘸腿少胳膊的,乡村里各地的人都是老弱病残。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么?嘿嘿嘿,暴政害的呗!有个文雅的说法叫‘动辄得咎’,意思是秦始皇统治下的老百姓动一动就要受到惩罚,打个比方吧,大人跟几个儿子晚上在一张床上睡觉,孩子爱动嘛,可大人是不让动的。大儿子动了一下,被做大人的老子一脚踹到床下,二儿子不小心动了一下,又被老子踹到床下,三儿子憋得难受,也忍不住就动了一下,结果也被老子一脚踹到床下。床上还剩下两个儿子也睡不安,连呼吸也紧张得要发狂。老子想,反正你们爱动动,干脆就让剩下的两个儿子去为自己修坟墓吧,反正自己以后死了用得着,死不了搁哪放着就放着。秦始皇统治就是这么个理,可秦始皇对待爱动动的臣民就不是一脚踹到床下这么简单了。他制定了正儿八经的法令:嘴动的割舌头,打嘴巴;眼动的剐眼睛;鼻子动的其实也就是闻了一下秦始皇禁止闻的东西,结果就割了鼻子;腿脚动的,也就是用腿脚干了秦始皇法令禁止的事,结果就砍了脚;耳朵听了秦始皇法令禁止听的比如有人说秦始皇的坏话的,就割了耳朵,反正,动不动就要受到严酷法令的处罚,所以,你们说秦始皇时什么生意最兴隆么?嘿嘿嘿,假把戏最兴隆呗!假手假脚假耳朵,假眼假鼻假嘴巴,还有就是歌功颂德歌舞升平粉饰太平的假话啦!刚刚统一的秦朝,时人都爱说大秦朝或大秦,世道说成盛世,哭丧说成欢歌,炎肿说成发肥,发烧说成红光满面,饿肚子说成减肥;吃草根树皮说成换口味,或忆前代苦思今朝甜;把各种物产往一处聚了再往另一处聚,说成绵羊村肥猪村肥牛乡不一而足;各地民情往上呈报,都言必称形势大好,天下百姓幸福的不得了。你们知道乡村里的壮汉哪里去了?告诉你们吧,都去为秦始皇修陵墓去了,修长城去了。秦始皇的陵墓修的跟他在世住的一样大,他要在死后也要享受和生前一样的尊荣嘛!修陵墓的人都是一个死,他怕修陵墓的人知道秘密扒了自己的墓嘛!为了他死后安享尊荣不受盗墓的侵扰,他就把所有修陵墓的杀死在陵墓嘛!至于修长城的也十有八死嘛!人说背龙口要上万人,那是一点不假啊!那时候人迷信嘛,认为一个大工程没有人背龙口要出事嘛,其实那是骗人的,不说别的,就说山下山上的运石料,那有不死人的?秦始皇的暴政之下,老百姓哪敢动动嘛。每一个人都感到生命朝不保夕早上蹦蹦晚上死嘛,所以,一个个的都想着保护自己嘛。一般人保护自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隐居起来,另一条就是拼命地拍皇帝的马屁,甚至舔皇帝的屁眼。真的嘛,有个舔了屁眼的家伙回去还跟乡亲们炫富嘛,就被一个聪明人揭露出来了嘛。可是就有人既不想隐居或没法隐居,也拍不了马屁,哪怎么办?秦朝里就有这么一个人,他就叫徐福。我说这徐福是个大英雄啊!你们有头脑想想就知道嘛。好吧,还是按照猪脑子人的说法,说这个徐福是秦朝空前绝后的大骗子吧。这个狡猾的徐福为了避祸,诳骗秦始皇说海外有三座神仙住的仙山,他得梦天人指示说一定能找到神山,取得长生不死的仙药,这狗日的秦始皇想长生想昏了头,还竟相信了骗子的鬼话,让这个徐福带了三千童男童女,若干书籍种子和能工巧匠一流人才,说是进献仙人,还有强大武士,说是对付海上鳌鱼,就那么一去不回来了。其实用脚丫子也能想出来嘛,他带的这些人这些东西,就是方便脱身,还有定居在一个地方后发展生产好生活嘛!你们说这徐福是骗子还是大英雄啊?很明显嘛,是个大英雄啊!他是全秦朝唯一的智力最高勇气最大的英雄啊!他用谁都想不到或想不全或敢想不敢干的过人智慧,战胜了最威武不可一世的秦始皇,最后他自己也成了一个皇帝嘛!这徐福是个大英雄,但他的后代,就是现在的家伙们却是爱吃人的毛虫。真是应了‘变化多端’这句老话啊!

“这徐福其实去的地方就是现在的日本,在蓬莱三座仙山的东边大海外,也就是现在的日本国。他在那里当了一个神五神六的皇帝,依靠带去的三千童男童女当臣民,就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日日日,竟日出了今天上亿的人口啊!你们说,这日本人跟我们大中华是不是一个种一条根上来的嘛!刚开始,他们用的都是我们的话交谈,后来,他们不满足了,像夜郎国一样自以为了不起了,要弄自己的语言了,他们狗日的就知道日,就有了日语。其实,你们看看,日语里能逃得了我们大中华的汉语影子么?不能呀!这是他们自作聪明啊。其实,你改来改去,你能把老祖宗的骨子给改掉么!他们本来个子跟我们是一样高的。他们偏偏不坐高凳要盘腿坐床,结果一代一代日本人弄得比我们大中华人矮了半截,你们看看,日本人个子都没有我们高吧。嘿嘿!自作聪明呢!还有更叫人恨的是,他们数典忘祖,后来干脆不跟我们大中华坐一条板凳了,他们学红眼睛绿鼻子的西洋人了,也造坚炮利船飞车子硬头套子快刀子火药子想抢劫我们大中华了。这日本人其实算一个不知根从哪里来的逆种!你们给我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货郎老杨讲到这里嗅了一下鼻子,故意停了一下,问周围或坐在地上或倚在老槐树干上或爬上老槐树上或站在他身边的孩子坐在旁边的大人们。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田寿昌抢先回答说:“这分明是逆种嘛!”孙树礼孙树智也跟着说是嘛是嘛!田喜昌高二顺也跟着说是嘛是嘛!一帮孩子们也跟着说是嘛是嘛!最后姑娘们大人们也跟着说是嘛是嘛!

正在货郎老杨给大家说故事的兴头上,孙万龙阴着脸背着手经过孙家庄园朝这边过来了。小脚子女人在庄园门里早看清了是孙万龙,她直直地用眼睛盯着孙万龙辣辣地看,却被孙万龙无意中感觉到了。他对着庄园里的小脚子女人阴阴地毒毒地说:“老子有什么好望的。当心红公鸡飞到你家屋顶上喽!”

孙万龙这句话竟被耳朵很尖的小脚子女人听个正着。她脸上登时发白,显得紧张、恼怒却又无奈。她眼睁睁地看着孙万龙背着手气雄雄地从她面前走过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头皮也感到有些发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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