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两人所推测的,此去剑阁二百里再没有遇上其他伏杀。
两人一路安全的到了剑阁。
在世外三大武宗之地中,剑阁被称为“剑门天下险”,其中这个剑门,既是意指剑阁,也是实指剑阁的山门。
那是一条长达数百里的巨壑,最宽处达二百丈,最窄处也有一百多丈,将大剑山从东北至西南围了一个半圆形,形成一道崛起于地渊的拱形山门。巨壑深不可测,即使以洞真境宗师的神识,也无法透到底。两边崖壁如刀削斧砍,十分陡峭,而且寸草不生,站在崖边,就有一种要直落深渊的感觉。寒风飕飕从壑底吹上来,有种透骨冷的感觉,不知道壑底是什么,竟然隔着至少千丈的距离,仍然这么寒冷。
两人抵达剑门的南山门,这里是进入剑阁的“正门”,建有一座铁索桥连通巨壑南北,正在山风中微微摇荡。
萧琰往北望去,但见过了巨壑,北去三十丈是一面宽阔的横崖,高约三十丈,崖壁陡直,也是寸草不生,而在这面横崖之前,突兀拔起一根石笋,高达四五十丈,好像一柄巨剑立在横崖之前。传说一千二百年前剑阁的祖师细雨骑驴入蜀道,经过此地,大笑说“此剑甚好!”遂飞剑剔石,刻字“剑阁”,在此地开辟宗门。
此时在石剑的顶端,盘膝坐着一位青衫负剑的女子,远远望去就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气势。
慕容绝道:“那是六峰的峰主,桑丘南。”
萧琰肃然起敬,六峰那是排名很前了。
剑阁七十二峰每一峰都有一位峰主,皆为洞真境宗师担任,而峰号排序就代表着实力——这位桑丘峰主排在第六峰,说明先天以下,实力为第六,那当然是很强了。
两人走到山门桥,桥口建有几栋石屋,常年有弟子驻守。入剑阁者,无论是本门弟子还是外客,都必须先在此登记。负责登记的青年弟子见两人一身血污,没有流露任何惊诧之色,因为剑阁弟子一身血的回山门多了去了。
慕容绝掏出一枚铁木牌子递过去,声音冰冷漠然,“阁主记名弟子,慕容绝回宗门。”
负责登记的弟子神色立时一肃,双手接过名牌,仔细检验后,刷刷提笔登记,又将名牌递回去,恭敬问道:“慕容师叔祖,请问这位是?”
萧琰听到那句“师叔祖”,就忍不住笑,向慕容绝飞了个笑眼——年方二十五就是祖辈了哟。
慕容绝神色不动,淡淡看她——你以哪个身份?
萧琰已经想好,说道:“剑尊弟子,萧无念。”
她的母亲墨尊,是剑道第一人,剑阁的剑尊。
母亲给她取号“无念”,应该就是她的弟子道号,这是母亲的宗门,她当然应该以母亲的弟子身份进入——她原本就打算,晋入宗师后,要去母亲的宗门拜见,只是没想到,竟是在这种带伤的状态下。
那负责登记的弟子瞪大眼,几疑自己耳朵听错,下意识的一句“啥?”
突觉手腕一麻,一松,毛笔已经到了慕容绝手中,利落写下“同行者:剑尊弟子,萧无念”,将笔搁下就走。
萧琰向那弟子歉然一笑,随在她身后走出。
便听石屋里“砰”一声撞桌和“唉哟”的声音,也不知是因为“剑尊弟子”太受惊吓,还是因为萧琰那一笑太迷神……也许两者都有。
两人踏桥,掠了过去。
走在桥上,更觉寒风刺骨,仿佛九幽的极寒,浸透到骨髓里。慕容绝忽然道:“我以前曾在这里的崖壁练剑。”
萧琰便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慕容绝的剑意中有那种仿佛地狱深渊吹来的寒气。
“学长在剑阁待了多久?”
“一年。十五岁下山,去书院。”慕容绝平静声音道。
萧琰却从她平静声音中听出些许遗憾,想来剑阁在她心中有着不同地位。
顷刻,过了桥,就是大剑山。
两人行到石剑下,慕容绝向那青衫女子行了一个剑阁弟子的剑拳礼,叫了一声:“桑丘师姊。”又道,“今天是你守山门?”
桑丘南道:“我挑战钟五输了。”
她神情肃然而坦荡,说到“输”时没有失败的窘色,仿佛寻常一般。
慕容绝神色了然,按剑阁惯例,挑战失败的人就要坐山门剑、守山门一个月。
萧琰也听说过,在剑阁里低峰峰主向高峰峰主挑战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失败不可耻,不敢挑战才可耻——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她不由忖道,若剑阁内人人如此,勇于挑战,更勇于接受失败,那这种精神意志的磨砺,比起永远是胜者更强。
她抬手向青衫女子行了一个宗师礼,“萧无念见过桑丘长者。”
她虽是剑尊的弟子,却不是剑阁的弟子,所以不行剑阁的同门礼。
桑丘南回了一礼,笑道:“依剑尊的辈分,你我是平辈,你可以叫我桑丘师姊。”
萧琰从善如流,叫道:“桑丘师姊。”
桑丘南笑着打量萧琰,那双幽深静谧的眼眸里,隐着让人无法察觉的趣味。
两人并不知道,桑丘南守山门的输约其实昨日已经到期了,但她刚从师尊那里听说慕容师妹被剑尊的弟子亲吻了——从入魔中拉了出来,立即抢先过来目睹这个“真情魔都挡不住”的“传奇”……呵呵呵,果然长得很俊很漂亮,身材也很俊、挺拔如剑,气质很好,纯粹、干净,气度也很好,圆融,却内蕴坚硬,气魄清远,让人亮眼——不愧是剑尊亲自教养出来的。嗯嗯,难怪万年寒冰的慕容师妹能看入眼了。
桑丘南当然不信自家师尊说的“真情”什么的,但她教过慕容绝剑术,对她心性颇有几分了解,知道这位小师妹内外如一,如同冰川冷漠恒定,并不曾刻意与人保持距离,却天然的就有距离。但她对萧琰不一样,尽管神情如常,冰冷漠然,但身体细微的反应,和偶尔的眼神交汇,却给人一种和谐无距的感觉。
桑丘南幽深的眼睛荡着光采,显得很亮。
萧琰生出种怪异的感觉,虽然这位桑丘师姊一看就很正经,有种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但她总觉得这位师姊打量自己的眼神有点诡异。
……难道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萧琰这么一想,心里就坦然了——作为墨尊的“女儿”、剑尊的弟子,被剑阁的人好奇,打量,是理所当然的吧。
她当然不知道,除了这个因素外,还因为某位先天宗师向徒弟说漏了嘴,她已经成了刚出炉的传奇话本的主角。
桑丘南落下石剑,一挥袖子说道:“走罢,我带你们入主峰。”她抢着来看人的时候就接了迎客使的活儿。
两人自是没有异议,随着桑丘南越横崖往北,一路通行无阻,沿途经过十几座或雄奇或险峻的山峰,渐入大剑山的中央山脉。
剑阁主峰就坐落在中央山脉的中央,是大剑山的最高峰,也是最峻直的一峰,矗立在崇山峻岭之中,犹如一把直插云霄的大剑。山峰四面,都是险峻的山崖,平时弟子上下山,均直接从山崖上下,走直线,顺便锻炼轻功。但考虑到萧琰和慕容绝都带着伤,桑丘南便领着两人沿着曲折的山道蜿蜒而上,行到半山之上,就是剑阁主峰的殿群了。
萧琰看到一栋栋石屋,各种色泽的,白色、黑色、青色、赭色、红色……,建屋的每一块石砖都切割得平整,大小一致,砌造得严丝合缝,分布在绿树花草藤萝之间,给人一种整齐、有序,坚固、硬直,又刚中有柔的视觉印象。
仿佛知道萧琰的惊异,走在前面的桑丘南随意解说道:“咱们阁里斗剑比较多,石屋比较坚固。”
萧琰心道,这个理由真强大。
桑丘南领着两人往主殿行去。
主殿的风格就比较正常了,飞檐挑角的重重殿宇,只有黑白二色,透着简单、利落,又恢宏肃穆的气度。主殿前是阔达一百步的广场,地面铺的都是花岗石,这么坚硬的地面,让萧琰很难不去联想——大约这里也会经常斗剑?
桑丘南领着她们入东面侧殿,一位白衫佩剑的女弟子迎上来,行礼叫了一声“桑丘师叔祖”,桑丘南交待道:“这是阁主的记名弟子慕容宗师,和贵客无念宗师,将在阁内住上些日子,你且好生安置。”
“是,师叔祖。”那弟子听说过阁主有位甲姓慕容氏的记名弟子,却是头回得见,心中暗将容貌记下。
桑丘南回头对慕容绝道:“慕容师妹,你先带无念师妹去药池疗伤,休养完全后,再去拜见阁主不迟。”
“嗯。”
桑丘南又转脸对萧琰道:“无念师妹,我们回头见。”
萧琰对她灿烂一笑,“多谢桑丘师姊引领上山,回头再见。”
饶是桑丘南年逾百岁,阅色甚多,也被她这笑容晃了下眼,暗赞一声,向慕容绝递了个眼色,含笑离去。
那白衫女弟子的眼神也有些恍惚,直到慕容绝冰冷漠然的声音响起:“去药庐。”才恍然醒神,不由面色微红,立即行礼应喏,出了侧殿,引领两人往药庐行去。心中暗自猜测萧琰的身份:能与桑丘师叔祖以师姊妹相称,又不是阁内的宗师,这是哪路的贵客?
药庐离主殿殿群不远,往西北去三里就是,用原木搭建着一栋栋大小木屋,远处就是瀑布,引溪流水入药庐。剑阁弟子因为经常比剑受伤,各个峰上都设有药庐,药庐里辟有冷热池子,根据伤势轻重分池,清洗血污时就疗伤,符合剑阁一向的风格,简单、快捷。慕容绝对主峰药庐很熟悉,因为她在剑阁的那一年,几乎每天都在受伤入药池。虽然已经离开剑阁十年,但想来药池不会有什么变化,便直接吩咐那女弟子:“去甲字九号。”
“是,师叔祖。”
甲字药池都是治疗内腑碎裂重伤的药池,当然用的药材也很珍贵。
萧琰一进木屋,就闻到浓郁的药味,很快辨识出其中大部分药材,便知晓这药池的疗效肯定不错。一道黑漆屏风将药池与门隔开,靠壁立着三个衣柜,一原色一黑漆一白漆,萧琰揣测大概是分装浴巾和男女服。
两人脱了靴袜,赤足踏上青砖,绕过屏风,就是青石彻成的药池子,长六尺、宽四尺,是一个单人药池,但若盘膝疗伤,两人也够了。
慕容绝解释道:“药力可以供两人,一起,不浪费。”她以前在剑阁泡药池,都是与受伤的师姊们一起,但她一想萧琰不是剑阁弟子,或许不习惯与人共浴,便又道,“你若介意,可分池。”
萧琰笑道:“不用。一起就好。”
剑阁应该是有俭朴之风,从建筑风格和弟子的服饰就可看出来,没有华丽的纹饰,虽然不像墨者那般俭朴得苛刻,但事俭应该是每个剑阁弟子的习惯,包括千山学长。她既然入阁,自然入乡随俗,遵循剑阁的习惯。当然如果此时同浴的是李毓祯,就算浪费一池药,她也要坚决分开。
两人都是利索的人,没有多言就开始解衣。萧琰脱下外袍、中衣,里面就是胸衣。在宗圣观时,夫子说她不需要再掩饰女子身份,萧琰便乐得脱了勒胸的硬皮抹胸,换上了女性武者常穿的半截式束口胸衣。慕容绝眼角余光瞥到她胸衣上两尾红灿灿的金鱼,目光霎了下,清漠的眼神正正望过去,萧琰心里默默抹汗,解释道:“我阿娘送的。”这真不是她的品味。
慕容绝“嗯”,想了想,觉得应该安慰她一下,神情认真道:“意境很好。”
“……”萧琰默默的眼神看她。
红灿灿的金鱼绕着碧油油的芝麻,一节芝麻开花的地方正是樱红处……这意境果然很好。
慕容绝呆了下眼,忽然发觉自己的安慰好像有点调戏人的意思,立即认真解释,“你阿娘的祝愿很好。”
萧琰默了片刻,终于“噗”的一声笑出,然后哈哈哈的笑起来。
——年年有余是福分;芝麻开花节节高,却是祝福她的“胸高”了。
萧琰一边入池一边笑,“我觉得祝愿武道节节高比较好。”
慕容绝点了下头,深以为然。
两人盘膝坐在药池中,池水漫到肩部,及颈。
看守灶炉的弟子已经在添加火力,药池的水渐由温热变得沸腾起来,普通人坐在池中就是煮肉汤了,但对她二人来说,却是寻常,眉毛都没动一分。两人阖目运转真气,帮助催化药力,皮肤上渐渐有瘀血浸出,一丝丝的渗入深褐色的药池水中,药味中便多了一丝丝血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