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宴举着君臣同乐的旗帜,加上承天帝本就不是个严正疏离的君王,宴会并不像君逸羽设想中清朝那种叩拜个没完,无聊得到底的皇帝赐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官员贵戚也并不拘束,邻座间常交头接耳着指点品评着殿中歌舞,间或有自觉身份足够的上前向皇帝公主敬酒。便是皇帝与人邀酒,那人也只需抱拳躬身聊表敬意即可,算是大大颠覆了君逸羽对宫廷宴会的认识。
君逸羽吃饱喝足,惬意的靠着祥熙公主看着歌舞。嗯,长袖偏偏,古典至极,挺好的。哦,不对,这本来就是古代。
注意到祥熙公主吃得少,还尽是捡的些素菜,君逸羽有些腹诽,瘦成这样了,难道还减肥不成。她把祥熙公主的筷子推到了一份看着还算清淡的肉食上,“吃。”
“嗯?这是鸡丝,羽儿要吃?”祥熙公主疑问着已经夹了一筷子递到了君逸羽嘴边,她已经喂得得心应手了。
咦?这是鸡丝?真没吃出来。御厨好手艺,她还以为是古代才有的什么稀罕肉呢。君逸羽摇头将筷子推到祥熙公主嘴边,“羽儿饱了,你吃。”
祥熙公主眼睛一亮,这孩子还真灵性,也不拂君逸羽好意,果真依言吃了。
君逸羽满意,小公主,这才对嘛。此后她不时找出个看着清淡顺眼,适合君元熙的肉食诱导着推进祥熙公主嘴里。
“这孩子倒会心疼人,是个有良心的。祥熙今天吃的肉怕是比平时一个月都多吧。”延平长公主也来凑趣,“是该多吃点。”
“是极,是极。”承天帝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满满都是欣悦,不住抚须点头,为着君元熙吃饭的事,他不知着御厨换了多少花样,可熙儿这孩子就是不爱吃肉,眼看着长成了个骨头架子,让他这个当爹爹的操碎了心,也还是拿她没辙,小羽儿倒是对她有办法。
大华皇宫的宫廷乐舞美则美矣,可看久了,对前世看惯了各种形式的表演的君逸羽来说未免失之单调,加上她之前一番跑路足足一个时辰,耗费了她这小身板的不少精力,软软的靠在祥熙公主怀中,没多久她就微眯着眼昏昏欲睡了。
祥熙公主久久没觉着怀中君逸羽的动作,低头看时才发现他在自己怀中安心的睡着了,她不经意的勾了唇角,保持着身姿不动稳如泰山,只略抬手示意她的贴身宫女慕晴拿了件衣服来,轻轻给他盖了。
大华殿中红炉暖暖并不让人觉得寒冷,突如其来的温暖却还是让君逸羽惬意的在祥熙公主身上蹭了蹭,惹得一直关注着此间的承天帝乐然一笑。
“陛下,老臣敬陛下一杯,祝陛下福寿万年。”
“是唐卿啊?唐卿敬酒,朕自是要喝的。”承天帝掩面一饮而尽,眼中精光一闪,卫国公,朕等你半天了,你可算来了。
承天帝喝完又作势看了一眼卫国公的坐席,“唐卿,那是你家老四吧?”
“难为陛下记挂,那正是老臣的第四子唐昭。”
“朕若是没记错的话他也是唐卿的正室夫人所出,是唐晖的同母弟弟吧。”承天帝眼中露出一丝伤感,“唐晖在时,为朕值守大华宫尽职尽责,如今想来竟如昨天的事,谁承想,他竟会…唉!”
唐劭想到早逝的爱子也是悲戚,却还劝道:“晖儿在时常向老臣感念陛下的恩德器重,可惜他福分不够,这也是他的命,陛下无须为他太过伤感。他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看陛下因为他感伤伤了龙体的。”
承天帝摆手,“想当年卫武烈公与□□共起于微末,挽江山于即倒,收复了破碎的中原,这才有了大华。□□与卫武烈公名为君臣,实则更甚兄弟,战阵之中,卫武烈公更是多次救了□□的性命。到得世宗和仁宗两朝,文德皇后主政,孤儿寡母,也是多托赖了卫武烈公和卫忠定公主持军务才不至于让胡人有机可乘,大华才得以安稳啊。到得先帝高宗北伐时,又是卫忠定公拼死护佑,先帝才能安然而退。唐卿两朝为将,为我大华征战二十多年,劳苦功高朕一直感念在心,自是不必多说。想唐晖是你的嫡长子,研习先祖武艺战法,英年有为,假以时日必是我大华的军中栋梁,却这么早早的殁了!这,叫朕如何不感伤?莫非是朕德行不够,留不住干才?”
承天帝说得动情,听得唐劭满面红光,这是家族的荣耀啊!及至承天帝一步步说到了自己还没来得及为国立功,为家争光就早早逝去的长子,这份对比更是让唐劭悲不自禁。陛下是重情义的人,以晖儿的才干,得此明主,延续唐家荣光自不必说,可惜苍天不佑啊!军人本就是重情重义的耿直汉子,唐劭想到儿子,想到陛下话里行间对儿子的惋惜,待得承天帝最后一句话入耳,他终于忍不住跪地流涕,叩首道:“陛下圣德,是晖儿无福,老臣请陛下万万不要再如此妄自菲薄。”
唐劭的表现让承天帝一讶,他这是煽情得过头了?还是直肠子的军人好啊!他绕开桌子,走到唐劭面前,双手作势要扶起他来,“唐卿快快请起,是朕不好,不该在上元佳节提起伤心事,让唐卿伤心了。”
唐劭抹了眼泪,叩地有声,“是老臣失态了。陛下圣德,关怀体恤臣下,是臣等的福分,臣等就是万死也难报陛下万一。不说晖儿是自己病死的,有圣天子在上,卫国公府上下便是为大华粉身碎骨也是应当。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再勿为他感伤。”
“唐卿请起。”承天帝感念的拍了拍唐劭的肩膀,这回是真扶了,“卫国公府对大华,对□□,对朕忠贞不二,朕一向是知道的。”
唐昭见自家老父去给皇上敬酒,却突然伏地痛哭,早就惊得站了起来,只是碍于君王在上他不好冒失的上前。承天帝对他招了招手,“唐昭,你过来。”
唐昭一讶,他如今才十八岁,武将世家出生却还没有什么军功,能跟着父亲出席这种宴会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万万没想到会被陛下传召到面前。陛下还知道我的名字?他心中欢喜盈天,半点不敢轻忽的走上前来,因为激动,行礼时还差点放错了手。
承天帝转回了御座,和声道:“唐昭,朕听说你去年入了禁军,在翼王手下干得不错,大比时还得了表扬是吧。”
“是。”一个字硬是让唐昭答得声音发颤。
承天帝面上含笑,心中却是有些不悦,卫国公的这个孩子看起来像模像样的,怎么这么不济事。旋即又轻轻释然,毕竟还年轻,才十八嘛。
孽子!见了陛下就这般怂包样,也不知道自己谦虚谦虚,唐劭暗暗瞪了眼唐昭,施礼道:“陛下,犬子年幼无能,都是翼王殿下的抬爱。”
承天帝笑着摇头,“唐卿何必过谦,卫国公府出的孩子必是我大华军中英才。”又玩笑道:“军中最是个凭真刀真枪真本事出头的地方,唐卿说翼王抬爱了令郎,莫非是翼王徇私,没有依律治军不成?那可不成,若果真如此,便是朕的皇兄,朕也是绝不饶过的。”
皇帝可以玩笑,可唐劭却半点不敢马虎,“陛下恕罪,翼王殿下用兵如神,治军有方,老臣绝无半点诽谤翼王殿下的意思。”唐劭这话夸张了点,但也不算太过,翼王和今上在草原待了三十年就等于是在马背上待了三十年,骑射武艺不说数一数二,但也是大华军中有数的好手,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在军中出头。要知道,军营不比别处,身份再高,没几分真本事,那也是万万压不住那些骄兵悍将的,最多得个面服心不服罢了。再说翼王的用兵之法,说“如神”是夸张了些,可这么多年学习磨练下来也颇为可取,挂帅西武的胜利就是对他将才的最好肯定。唐劭骨子里还是继承了先祖血液的军人,有一说一,尤其是在军政大事上,是绝不会为了捧承天帝的臭脚闭眼为翼王胡吹一气的。
“唐卿不必紧张,不过是朕玩笑。”承天帝笑得更开怀了些,从唐劭的话中他听出了对翼王的认可,这些年他为了让翼王府早日得到大华豪族的公允正视可是没少下功夫,总算是略有所成啊。
“唐昭,朕看好你是个好苗子,在军中好好干,若是给卫国公府,给你父亲,给你大哥丢人了,朕可饶不得你。”
“是”听得承天帝连鼓动带激励的话,唐昭脸色涨红,面露喜色,激动异常,陛下竟然说看好我,还说我是个好苗子!
“嗯”承天帝作满意状的点点头,心中却着实有些不满,这孩子倒也不错,可配给熙儿?他原是想就在今晚创造时机来个赐婚的,可此时有了唐昭配不上自家女儿的心思就难免找了借口。今日赐婚太过着了痕迹,还是改天与唐劭接触之后再说吧。
承天帝打定了注意便只接着鼓励道:“好小伙,在军中快快出头了,你大哥的位置朕给你留着。你大哥不错,可惜去得早,你在军中做出样子了,来顶上你大哥的职务,为朕守着大华宫。”
唐晖生前官至羽林军的副统领,承天帝把天子亲军的统帅位置许给唐昭,可算是对他寄予厚望,也是表示对卫国公府的恩宠信任之至。
唐劭军门世家,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旁的事门门道道的可能得多想想,涉及军中却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就要拉着唐昭谢恩。
可唐昭不乐意了。大哥死后父亲才着意培养我,送我入了军,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着要向死了的大哥多学学,如今陛下也开口大哥闭口大哥,还说什么让我替大哥守着大华宫,陛下这真是看好我呢,还是只为着哥哥爱屋及乌?有了这心思,唐昭少年心性不忿起来,也忘了对天子的敬畏,他虽然被父亲扯得跪到了地上,却不谢恩,只梗着脖子道:“陛下,末将不想守大华宫,只想凭真本事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效法先祖,为大华开疆辟土,为陛下平定四方。”
唐劭险些要被这儿子气死了,自己的儿子他自然是知道他为何突然这般的,我怎么生出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承天帝话里话外提唐晖,只是拉拢卫国公府,不着痕迹表亲近的手法,也好表示对唐昭有的放矢的看重了好招来做驸马,哪知会引发唐昭的反弹心性?他是存了看女婿的心思,之前唐昭初次面君,慑于天威一直有些畏缩,让他隐隐有些不喜,反倒是此时一顶让他开怀了些,笑道:“好,好,便是要有你这种有冲劲有干劲的年轻人,我大华才能军威强盛。你好好干了朕让你做平定四方的大将军。”
唐劭松了口气,好在今上天子胸襟,不与儿子一般见识。他不敢再让唐昭与陛下说话,连忙拉了他谢恩退回了席位上了。
从唐昭被承天帝唤上殿来祥熙公主就已经不着痕迹的皱眉了,一番君臣对答,祥熙公主冷眼旁观更是比承天帝看得透彻,把唐昭的不足都看了个彻底。这就是父皇给我选的驸马?罢了,亲贵子弟还不都这德行,他这还算好的了吧。饶是如此自我宽慰,没听到承天帝当堂赐婚她还是身体一松,能晚一天是一天吧。
这个时代的女儿家哪有真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婚事的?原来祥熙公主之前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身体僵直了。
君逸羽其实并没有熟睡,祥熙公主身体一僵,她抱着不舒服了,自然而然的就慢慢醒转了。觉着祥熙公主的异样,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承天帝面前紫色国公服色半老不老的老头。哦,又是个给皇爷爷敬酒的吧,好像没什么问题啊,小公主这是怎么了?疑惑着她这才看到唐昭。咦?还跪着个年轻的,他也来敬酒?不会吧,看他也不是品服出席,应该是哪家子弟,没资格来给皇帝敬酒才是。
君逸羽听得几句对答,才知道那紫袍老大人是现任卫国公,而那年轻人是卫国公的儿子。卫国公府是大华的军中柱石,君逸羽在家中也听说过它的名号。原来是卫国公唐家的人啊,这就难怪了。
看那小青年喜上眉梢,一脸激动样,还连带着控制不住手脚,君逸羽啧啧称奇,不就是见了见皇帝,听皇帝说了几句好话吗,何至于这个样子?那我让皇帝公主喂饭,还在赖在公主身上困觉,我还不该得激动得飞天了?君逸羽的现代自由灵魂,自然是无法理解身在皇权统治时代的人们那份对天子,对天家浸入骨髓的敬畏的。帝王的王霸之气对他而言只是传说,最多觉得威仪罢了,可对那个时代的人们却是实实在在的半分不敢轻忽的灵魂压迫。
有古怪啊,皇爷爷对那个唐老大人推心置腹的倚重倒也算了,可这小唐大人表现得也不咋地,皇爷爷怎么还一脸激赏?联想着祥熙公主的异常表现和卫国公府在大华举足轻重的地位,君逸羽心中隐隐有了猜想,莫非是……不会吧,小公主才十四岁吧。呀!长孙蓉嫁给叔父的时候也才十五,古人这事儿,还真没准。看小公主这样子莫非之前就知道了皇爷爷的打算?她对这小唐貌似看不上啊。该死的古代婚姻制度,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见都没见过的人都能被他们凑成一家,也不知坑了多少人。皇爷爷只有小公主这么一个女儿,他对小公主挺好的,应该会尊重一下她的意见吧。
便是这会儿功夫眼看着大小唐谢恩退下了,皇帝也没说赐婚的事,身下的小公主也放松了身体,君逸羽也就跟着放下了操心。许是我想多了吧。话说我虽然很同情她,可我这小身板就是替她操碎了心也没半毛钱帮助吧。唉,可怜生在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