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墟城,东西南三面环海,北临雷州渡口。
尽管两地交接一线,客商来往不绝,但小城距北行之路已偏离了一段路途,平日除了几个零散的过路贾商在此歇脚外,再无外人打扰。该添该置的都已备好,这几日也非赶集日子,小城恢复了以往一贯的冷清。
春意正浓之期,潮湿的雨气弥漫在这座小城的上空。就在人们忙活播种插秧之时,却发现小城上突然多出了许多陌生人。
这群人中,有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出尘的道长、得道的高僧、年轻的村姑、憨直的镖师……这些人仿佛陆陆续续,又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同时来到城上。他们既不访亲,也不做买卖,白天四下闲逛,夜晚不见踪影。
居民们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有几个人,更不知道他们来此目的,加上不久前那起连回想起来都浑身冒寒的传闻,心中都有些不禁莫名的惶恐,只一入夜便关门闭户,巴望他们尽早离开。
莫道是这些陌生人中最特殊的一个。
他玉冠束发,青绸儒衫,眉目清秀端正,皱眉似若不惑,宽颜又如弱冠,长相可谓奇特,然气度脱凡,似是修身入道之士。
他抵达此城已过十余日,天天如是。
与其他人不同,夜幕临下也并未他去,而是呆在客栈里。白天,他包了二楼那张靠窗的八仙桌,再叫上一壶浊酒,凝神注目窗外,一看就是一整天。
城上关于他的传说也越来越多。有人说他是在等人;有人说他是在寻找传说中南无山人飞升前埋在城中的天书;有人说他从二楼的窗口,能看到自己青梅竹马女子的闺房——虽然如今那女子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可他还是回来这里,每天望着空荡荡的阁楼。
于是,店小二有时也会忍不住好奇,偷偷从他坐的位置,往窗外看去。
他失望了:窗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景致。狭窄的青石路对面,齿列一排普通阁楼,青砖被劣质的石灰涂抹得粉白,就像下等妓女脸上的铅粉。一排黑瓦沿着房檐密密麻麻地压了下来,瓦的边缘被勾勒出道道雨线,一直漫延到门槛前的青石板上。
昨夜里,下了场大雨,今日傍晚的天气仍显得有些阴冷,时不时又飘散绵绵雨线。空气中弥漫着动植物腐败的气息。客栈里还零星有几个散客,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喧哗着。
一声极细的啜泣,突然从屋角传来。在一片划拳行令声中,这啜泣声极不显眼,仿佛只是一声猫叫。
然莫道空洞的眼中却透出鹰隼一样锐利的光芒,牢牢盯在前方的柜台上。
这里盛产松木,镇上普通人家家具一律由两截木墩、一块厚板搭成,可眼前这柜台却不同,完全由一墩大得出奇的石臼倒扣而成,看上去笨重而古老,台面上垫着厚厚的木板,三分之二已变成黑色。
柜台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倚着冰冷的石臼席地而坐,一圈破烂的草帽拉得极低,透出几缕枯黄色的头发来。
她低声啜泣着,天气并不算冷,她却用一件男人穿的麻布长衫紧紧裹住身体,微微颤抖。
莫道脸色变了,他立起身,缓缓朝那女孩儿走了过去。
那女孩儿依旧啜泣着,似乎根本没察觉到,莫道便已站在她面前了。
莫道的脸色十分阴沉:“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那小女孩略微抬了抬头,又埋了下去,嘴里喃喃念着,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莫道冷笑道:“给你一两,告诉我你所见所闻。”小女孩整个蜷缩起来,不住摇头。
莫道那张苍白的脸顿时透出狰狞之色,青色长袖突地一缩,一双大手已然抓上小女孩干瘦的双肩。他轻轻一提,小女孩一声闷哼,被他高高举起。
她的草帽跌落在地,露出一张苍白而惶恐的脸来,眼睛很大,却毫无神采,轮廓非常秀美,皮肤却呈现出白垩色——那是垂死的颜色,长期饥饿,看来她离死不远。
莫道没有半分怜悯,他捉住小女孩单薄的双肩,使劲一抖。那女孩儿惊呼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或许是自己等的时间太长,开始不耐烦了。莫道自嘲一笑,将女孩儿扔到一边,隔着袖子掏出几个铜钱,撒在女孩儿身上,正要走开。
那女孩儿突然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他,道:“厉鬼索命……死人了……快救我,救我!”莫道脸色一变。他知道,这个时候,小城上任何异变都可能和自己来此目的有关!
他冷冷道:“什么厉鬼索命?死人在哪?”小女孩捂住了脸,只是反复念着那几句话,再不回答。莫道正要作色,旁边一个穿着绸缎的中年胖子打着揖走了出来:“这位客官,息怒息怒……”却是闻声而来的客栈老板。
莫道见小女孩疯疯傻傻,也问不出什么,于是舍了她,对老板道:“她是什么人?”老板满面笑容道:“这丫头不是本地人,半月前和她爹一起来到客栈,说是家乡饥荒,来本城投奔亲戚,没想却扑了个空,身上又无盘缠,只得在城外义庄里暂时安身。
没想到目睹了义庄那看管驼子,夜里惨遭厉鬼杀绝,她爹登时便惊吓过度而身亡,剩下她成天在城上哭哭啼啼,说是要卖身葬父。她头脸也还算干净,小的本来也想买来做妾,只可惜这丫头也似受惊过度,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这下谁敢买她?赶又赶不走,她就在城上讨些人家的剩汤水过活,也不知何时跑到店里来,打扰了客官的兴致,我这就派人把她扔到街上去——小二!”
莫道一挥手道:“慢。”他蹲下身去,轻轻抚着小女孩的头:“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小女孩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似哭又似笑地说道:“驼子……疯儿……血……”莫道一皱眉:“驼子被疯儿杀死?”小女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莫道叹了口气,取出二十两银子:“去安葬你父亲吧。事了便赶到高州城去,那里有间铁匠铺,老板唤作高洪斌,你便报我莫道名号,他自然会有安排。”小女孩不相信似的看着银子,良久,终于一把夺了过来,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去。
莫道暗中又往那客栈老板手里塞了几锭纹银,打听起来。那老板收人钱财,自然知无不言,将疯儿那事前前后后说得仔细。随后莫道结了帐,离开客栈自去了。
日色西斜,树林中的参天古木显得阴森无比,巨大的树根纠结盘旋,宛如一头头被封印的怪兽,随时都会复活过来,择人而噬。莫道也不知在林中穿行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倒在泥浆之中的那具疯儿凄惨的尸体。
他长叹一声,抱起尸体便要离去。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头,莫道一看,却是个过路的和尚。那和尚似乎很老了,满面沟壑也不知是皱纹还是伤疤,神情却甚是慈祥超脱,像个得道之人。
老和尚合十道:“阿尼陀佛,道长比贫僧早来了一步。”
“借你佛门一语:佛渡有缘人。只不过缘分深浅罢了,何来迟早之分?”莫道伸出一只手,轻轻弹去落在老和尚麻衣僧袍上的一片枯叶,一股劲风当即无故掀起,僧袍当下一阵乱拂,“啪啪”作响,肩头上那片枯黄叶片,在莫道曲指一弹间,竟如疾箭,钉入身旁树干,入木三分。
是以故意卖弄了个高明。
老和尚依然不动,然面相却显露出苦色,那胖矮的身子,更像瞬间下沉了几分,似乎在运气强抵劲风猛力,脸色已然涨得通红。
风劲一现即隐,老和尚才长出了口气,问道:“道长欲要带苦主何去?”
“自然渡其入正道。”
“何谓正道?”
“自是我道。”
“我佛慈悲,广渡世人,莫道长何不让贫僧渡苦主入轮回?”
“难道神僧认为佛门方为正道,才有一度世人的资格?”
老和尚瞑目若思,沉默不语,不知是在暗中调息,还是已然无言以对。
莫道笑吟说道:“韩非曾说过,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若然要追溯道之始初,便有一例可表——世上无魔便无佛。昔日佛在菩提树下证道初,天魔心生嗔恨心,派魔兵魔女威胁诱惑,佛不动心,以定力克服魔力,方才证得佛位。应当魔为本源,而佛亦因魔指引而入道,何为宗,何为分,不言而知。”
最后,莫道转身就走,未出几步,忽地略作一顿,头也不回,仰天长笑道:“我本号莫道,欲入魔道,乃汝佛门老祖是也,哈哈……”
老和尚神态苦涩,负手而立,形如入定。他身后紧握着的两只拳头,终于舒展开来,掌中却沁出了湿漉漉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