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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顺迟疑着矛盾着,已经提起半天的羊毫笔迟迟不肯下落。
书房内需要生火御寒,铜鎏金的火炉使空气变得干燥,笔尖的墨汁耽搁这么久,早蒸发干涩了。肃顺没有重新把羊毫笔拿回到雕花砚台上润泽,而是就那么凌空顿了顿,枪尖一样尖利的笔端淌出一点墨迹,洇到上好的宣纸上缓缓化开,便如一朵正在怒放的花朵,便如一片正迅速渗入泥土中的……鲜血。
笔是能够杀人的。这一点肃顺入了内阁大学士兼殿前军机大臣后,才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他的武艺相当不错,满人引以为傲的骑射功夫半点没丢,不像绝大多数八旗子弟,已经将老祖宗传承下的看家本事忘个精光。他身材魁梧,外形颇似立国初期以威猛著称的鳌拜;如果现在就让他上阵杀敌,肃顺自忖放倒几名对手不在话下。
但肃顺还是喜欢用笔来杀人的感觉。毛笔外表柔软而精巧,象征着文化的一股子优雅韵味,用笔杀人时就衬托出文明潇洒,仿佛武林大宗师出手,不必血溅七步,却可杀人于无形。
笔落——命绝!
对于下令除掉李秀成这个反贼,肃顺其实抱有跟圣上咸丰皇帝不同的想法。
从打入到李贼内部的神秘使者传回的情报表明:李秀成绝对属于一个值得观察和考据的人选!他为人放浪不羁,古怪想法层出不穷;他手底下倾心打造了一支全然不同以往的军队,装备了清一色的西洋火器,采取跟大清官军迥然有异的操典与战法……总之是一支极特别的武装力量。
假如这样一股力量可以操控在手,让它听命于肃顺调遣、为皇上及朝廷所用的话……尽管其中有很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可肃顺仍然觉得可以赌上一把。
这也正是他早已布好棋子,但迟迟不曾发难的真正原由。
——李秀成本不该如此轻易便从世上消亡,他理应留下发挥更大的作用,在肃顺自己注定名垂青史的宦海生涯里,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圣命难违。
既然咸丰帝谕旨要杀了此人泄愤,姓李的毛贼活命的日子只怕是屈指可数了!
可惜了李秀成这样一个有意思的人物。肃顺在心里惋惜道,提笔草拟了一道授权“油使者”的密折——实施暗杀!
肃顺没有具名,秘密机构所有由皇上下旨、再由肃顺书写发出的命令均无署名,君臣二人不可能蠢笨到进行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还会落下话柄供朝野非议的程度。交由特殊管道传送的密令、信函及密折,落款都只盖着一枚小小的私章:同道别舍。
咸丰帝常用的私章为“同道堂”,刻着“同道别舍”字样的这枚印章一向由肃顺掌管。秘密机构那帮暗探、杀手细作们,只认私章不认人,简简单单四个字,远比封疆大吏王公大臣们的指令更具效力,俨然就是万岁爷亲口吐出的圣旨音仑!
肃顺从神龛后的隐蔽夹层里取出印信,小小的一枚私章,由天下名石寿山石中的极品——田黄石精雕细刻,通身焕发着足色真金黄灿灿的光芒。黄色代表皇家,意味着无尚的尊贵与威严,难怪坊间流传“一两田黄一两金”的**。
肃顺在掌心把玩着轻巧的印章,突然从印章联想到自身,看似权柄在握无限风光,实际又何尝不是万岁爷众多印鉴中一个,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拿出来用一下?
他正要用印,府内管家匆匆来报:郑亲王爷大驾莅临。
郑亲王端华是肃顺的同父异母兄长,二人同是先考乌尔恭阿亲王的儿子。肃顺排行第六,因此懿妃和熟识的权贵才呼其作“肃六”,而这位远比肃顺瘦小的端华居长,不但继承了家族的郑亲王王爵,而且早于道光一朝即已位列辅弼大臣。
“兄长来得正好!”肃顺闻讯大喜,他正愁懿妃生父升迁调任的事如何处理呢。
统管大清官吏的衙门为吏部,吏部尚书目前由皇上的侍讲师傅、跟肃顺同在御前行走的太傅杜授田兼任。咸丰帝当政之后迅速培植新帝党羽,将前朝巨宿穆彰阿及门生“穆门十子”陈孚恩等旧臣尽数开革,重用肃顺杜授田这一批嫡系人马。杜授田当年的同窗挚友孙端珍,曾与曾国藩同在礼部为官,后升调工部,再转调户部任侍郎……所以户部向来是杜授田的禁脔。
身为咸丰皇帝的左膀右臂,肃顺不大瞧得起杜授田这个暮气沉沉的腐儒,朝政理事时也跟他多生龃龉。因此这回替懿妃的父亲惠征谋官,肃顺认为自己最好不出面,免得杜授田那个老鬼有此产生狐疑!
思来想去,只有自己这位兄长端华去办最为妥当……
可世间的许多事情就是这么诡谲!
肃顺万万没料到自己向懿妃献殷勤、安排其父惠征调任芜湖道台一事,后来证明是跟李秀成间接配合,险些将懿妃的父亲害得丢官去职,性命难保。
……
送走兄长郑亲王端华,肃顺回到书房,拿起那枚田黄石印章,在朱砂印泥里蘸了蘸,使劲朝暗杀密折上盖下去。
去死吧——李秀成!
肃顺嘴边沁出一抹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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