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葱在一区大厨房, 马源路过正热火朝天颠勺的小厨师们,满脸暴躁。
心情暴躁,动作也仔细不起来, 他拎着洋葱框往回走的时候, 手肘不小心碰倒一个瓷碟,碟子里的葱花呼啦啦落进一碗汤里, 堆成一座小山。
端着汤碗的助理厨师当场傻在那儿了, 哆嗦着将碗搁在灶台上, 往外挑葱花儿, 急得眼泪就要往下掉。
这可是罗宋汤啊!
谁家罗宋汤放葱花儿的!?
而且没记错的话,小李报单时还交代过, 这桌客人特意问了调味料里有没有葱姜,得到否定回答后才点的单。
“磨叽什么?”马源看他一眼, 眉毛纠在一起:“外面催了没听见?”
小厨师挖出了一大半葱花, 但还有点点绿色缀在汤里,因为被烫软了,一时半会儿根本挑不出来。被马源一说,他更急了, 惶恐地看看这位前辈。
“可是……”小厨师抖着手:“客人特地说了……”
马源今天总碰上这些事儿多的助理厨师,烦得不行,大骂起来:“罗宋汤怎么了!?谁说西式汤不能加葱的!他们欧芹加得比谁都欢,有的还特地放香菜呢!行了, 就你事多。”
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小厨师无法, 外面催得急, 只得眼泪汪汪把汤放到出餐口。
侍应生今天也忙得焦头烂额,表情沉闷,端了汤就走。到客人面前时才勉强撑出一个笑脸:“您好, 罗宋汤。”
这是一桌年轻人。
男三女五,围了一个小桌,看着还是学生的年纪。
坐左侧靠外的女孩子,头上别了一个小皇冠装饰,这是梦鲤乡餐厅提供的生日特殊服务。
显然,今天这顿饭,是朋友们在为她庆祝生日。
寿星名叫陆雯,看着就是个文静话少的姑娘。
她今天穿了条平时很少穿的粉色连衣裙,化了淡妆,一下漂亮了不少。毕竟这是个特别的日子。
此时,朋友们喝了点小酒,一个赛一个的兴奋。反倒是她自己,脸上笑着,桌子底下的手却纠结地绞在一起。
她开心不起来。
这一天,从排队起就没顺利过。
餐厅为了正门中间留出红毯,等位区缩小了一半,导致人比平时更挤。快排到陆雯这桌时,因为管理混乱,他们的号还被人冒领了,平白多等了半小时。
坐进店内时,陆雯松了口气,没想到却放心太早了。
黄金狮子头,上桌时就是散的,像个碎肉羹。
茄子粉丝煲端上来时盖子揭早了,溅出的油星把陆雯小臂烫出两个红点来。好不容易油不溅了,粉丝却粘在了锅底,铲出来时一片焦黑。
菠萝咕咾肉里吃到两串青椒子,弄得她差点当场去世……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是这份罗宋汤。
陆雯吃东西挺挑的,不吃葱和姜,一点点都不行。点菜时她特意询问了侍应生每道菜的调味料,叮嘱能不放葱的都不放。
但这份罗宋汤里,竟然飘着一汤面的葱花。
陆雯太想哭了。
她从小性格内向,很怕麻烦别人,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各种场合委屈自己。
大家开心的时候,她再难过都要笑着附和;朋友们分享评论,她即便内心不赞同也会点头。
放在平时,她未必会这么在意这碗罗宋汤……
可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她坐在整个危燕区最好的餐厅里,朋友们划着拳笑闹,四面八方飘来各种食物香气,而她这个寿星,理应是被祝福的人,坐在这里,饿着肚子。
面前放着她最最最讨厌的食物。
“小雯,你怎么不吃?”一朋友笑嘻嘻地推推她,挽起袖子给她盛了一小碗罗宋汤:“这不是你要吃的嘛!”
碗搁在桌面上的一瞬间,陆雯委屈得快要炸开,鼻腔像灌进了一杯柠檬汁,又酸又涨。
她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急匆匆起身:“我我,我上个厕所。”
…………
王梧大师的接风宴,设计菜品有足足三十七道。
待最后一份甜品也上齐,主厨带着一众徒弟浩浩荡荡去往宴会厅。
途中差点撞到一个飞奔来的小姑娘,但她及时避开了,便没有人在意。
“王梧大师。”主厨一行进来,先排成一排,礼貌鞠躬。
“辛苦。”大师起身,点头还礼,大家也忙不迭的站起来回礼。邱秋站得稍微慢了点,一边点头一边把肉馅儿煎饼往嘴里塞,活像秋天正存着粮的松鼠。
“各位,吃得怎么样?”主厨带着职业笑容问。
大师首当其冲地点评:“不错。”
这场宴席的确很有水平,每道菜都是精雕细琢。梦鲤乡的主厨本就是圈里鼎鼎有名的人物,也不是第一次和王梧大师打交道了。
不然他也做不到目前这个位置。
王梧简单把有亮点的菜点评一番,尤其是主厨这几年的自我创新,让王梧颇为满意。一旁的新闻社社长仿佛一个称职的捧哏,不停地“是啊”“没错”“可不”“太厉害了”……
说着,他堆着笑指指仍在风卷残云的邱秋:“瞧瞧我们邱先生,是真喜欢您做的菜,整晚嘴就没停过!”
邱秋抱着饼一口一口的啃,扫了一眼主厨。
唔,闻起来不香。
王梧大师评论完,大家顺时针开启赞美模式。那主厨看着十分儒雅,脾气很好的样子,轻声细语地应和。
说了一圈,轮到了钟豫。
“挺好的。”钟豫淡淡道:“我一粗人,什么都吃,什么都觉得好吃。问我太浪费了。”
邱秋瞥他一眼。
监护人总说谎,是谁嫌弃他的包子是厨余垃圾的!
“那邱先生呢?”新闻社长傻笑:“吃了这么多,想必很喜欢吧。”
邱秋没应,他还有半块饼没啃完。
众人就见他一口一口一口……像蚕啃桑叶那样把饼吃完,这才打了一个小小的嗝,说道:“一般般吧。”
众人:“……”
不是,这一桌百分之八十都进了你的肚子,你就来一句一般般!?
见大家表情太过震惊,邱秋拿起钟豫没吃的那份冰淇淋,一边挖一边说:“那就,还可以?确实还可以吧,除了刚刚那份肉馅煎饼。”
邱秋说着,皱了皱鼻子:“那个煎饼,特别不好吃。”
主厨弟子们下意识往马源那边看去。
马源脸色涨红。
原因无他——整桌菜,只有这份煎饼大半都是他做的。
“看我干什么!?”马源憋了一整晚,现在直接炸了:“你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来评论我!?你是不是知道这是我做的,故意的!?”
邱秋惊讶:“我不知道啊。”
“知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马源声音都撕裂了:“傍了个大人物就觉得自己也牛逼了!?狗仗人势的东西!”
邱秋缓缓睁大眼睛,心说我是史莱姆,哪里像狗了。
“马源!”厨师长大声道。
马源重重喘气,眼睛通红地看了王梧大师一眼,而后咬着牙拿食指点了一下邱秋,转身出去了。
他师弟捞了一把都没捞住。
“不好意思。”主厨沉默片刻后,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的大徒弟,口无遮拦了一点。这样跑出去实在不应该,我替他向各位道歉。”
说罢,他转向邱秋,微笑道:“这位客人,虽然马源有言行不当的地方,但您是否能向我说明一下,为什么您不喜欢这份煎饼呢?”
邱秋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有些失落。
“我不知道怎么说,”邱秋有些茫然:“我不是美食评论员,我只知道不好吃。”
主厨微笑点头:“明白了,谢谢。”
这番对话结束,主厨转向王梧大师:“实在抱歉,也许是这位客人口味特别,与马源不太相合,才有了这样的结果。大师觉得呢?”
王梧从刚才起,表情便比刚进门时还严肃。这会儿他看了邱秋一眼,眼中隐隐有失望与不满。
他回复主厨:“馅饼基本做到了极致,几乎没什么缺点。”
“这就好,”主厨平静点头道:“等我回去说给马源听,他心情或许会好起来,不至于崩溃。”
短短几句话,主厨便把众人心中的天平无限扯去了他那边。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邱秋是在无理取闹,看马源的样子他们以前有仇,所以就在这种场合报复他吗?人干事啊。
主厨说完,简单两句寒暄,便带着剩下弟子离开。
房门关上时咔哒一声,邱秋仿佛是个听到了信号的整蛊玩具,唰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钟豫吓了一跳,回神问:“怎么了?”
邱秋摇头,面上没表情,却莫名让人感觉他不高兴。
钟豫皱眉,有些烦躁地把邱秋的手抓过来,擦掉他指腹上不小心沾上的红油。
他带邱秋来,多少有点自己的目的。
但绝对不是为了让邱秋感觉不被理解和失落。
“我出去一下。”邱秋站起来。
“陪你?”钟豫说。
“不用了。”邱秋把他按回去:“我的手脏了,要洗一洗。”
说着,他甩了甩手,语气十分嫌弃。
众人:“…………”
就因为你的手摸过了刚刚那个馅饼?
得,看来是真的讨厌。
邱秋出了门,当真举起手闻了闻。
其实馅饼并没有很臭,但刚刚的马源闻起来有股怪味道。邱秋忽然一点都不感激他了,就算他不投诉也不是个好人。一点也不好。
不过邱秋还是打算洗个手。
梦鲤乡走廊悠长,邱秋顺着标志拐了个弯,忽然听见一阵啜泣声。
他好奇走近,见一个女孩抱着膝盖窝在墙角,哭得满脸难过。
“……”邱秋愣了愣,跟着蹲下,担忧道:“你饿了吗?”
陆雯正哭得投入,冷不丁听到有人说话,吓得头一扬,后脑勺猛地磕在墙上。
缓过那阵痛以后,她抹了把眼睛,这才看清眼前少年的模样。
其实是清冷的长相,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像有着真实的关切。这让陆雯愣了愣。
“你饿了吗?”邱秋又问了一遍。
陆雯吸了吸鼻子,哽咽着点点头。
她的确饿了,中午起就没吃东西,刚刚那桌菜她也没怎么动。
邱秋盯着她看了好久,最后一咬牙,站起来。
……
宴会厅里的人便见邱秋一阵风似的出去,没过多久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
邱秋苦恼地看看空荡荡的桌子,也不是一星半点都没剩下,但那些东西,他觉得不好吃。
很多菜明明是热的,吃到嘴里却感觉冷冰冰,一定不适合很饿的人吃。
“干什么呢这是?”一位比较八卦的客人好奇问。
邱秋没听到似的,视线梭巡一番,停留在面前的一瓶起泡酒上。
邱秋凑到钟豫耳边,半个身子都粘了上去,小声说:“外面有个人,饿得哭了。我想分她一点酒。”
“这个酒好喝?”钟豫挑挑眉。
“嗯,我能拿吗?”邱秋问,声音莫名软黏。
这酒上桌时是一人一瓶分好的,邱秋自己的已经喝完了,钟豫的则基本没动。
这只史莱姆相当有原则,从不抢别人的食物,就算是监护人,也是要征求意见的。所以他来咬耳朵了。
邱秋其实相当舍不得这瓶酒,并不怎么想分享。
但他今天喝了不少水了,得克制一点,想着反正自己也喝不着,救救快饿死的人类也不错。
正期待着,他忽然感觉耳垂被监护人揪了一下。
钟豫哑声道:“拿去吧。”
邱秋高兴了,刚起身,又被叫住。钟豫递来一只干净杯子:“你让人对着瓶口吹?”
待邱秋又一阵风似的出了门,钟豫也一撑桌子站了起来,缓步走到门边,倚着门框向外看。
屋内静了一会儿,那新闻社社长按捺不住了:“钟少将?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钟豫笑了笑:“邱秋要拯救迷途少女呢。”
社长表情诡异:“……”
“不来看看么?”钟豫指指外边,冲王梧道:“挺精彩的。”
王梧大师犹豫片刻,板着脸起身,站到另一侧门框。
大家纷纷放松下来,你看我我看你的,也都聚到门口。
“我家这小孩儿,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唯独学不会说谎。”钟豫抱着臂,眼神淡定:“他觉得不好吃,就这么说了,没那心思跟你陷害来陷害去的。”
“唔。”王梧大师没表态。
“当然,他更不是高标准严要求,就我这样的粗人,随便卷个饼他都觉得好吃,炒个鸡蛋,念念不忘好几天,好养活的很。”钟豫说着,自我陶醉道:“可见这马什么的厨师,水平之差劲。”
众人:“…………”
怎么回事,你怎么夸起你自己来了!?
众人正凌乱,被邱秋挡住半个身子的女孩忽然放声大哭。
“呜……真好喝……”女孩一张脸哭得通红,一手用力攥着漂亮的粉色裙摆。
她整个人像一团拧得皱巴巴、又被放进水里温柔散开的纸巾,透着从未有过的舒展感觉。
“好喝吧。”邱秋得意。
女孩捧着酒杯,扁着嘴点头:“呜……这家破店我再也不会来了,我要去点评网站投诉它!气死我了!连路边的快餐店都不如!快餐店会把粉丝炒焦吗?会把狮子头煮散吗?我点个外卖都知道要看备注呢,况且哪有往罗宋汤里面放葱的!”
“哇。”邱秋随口应声。
“我看这家店只有贵客才吃得好!”女孩抹着眼泪高声控诉:“那些食评家根本不知道我们普通人的用餐体验!”
王梧听得脸色铁青。
钟豫一脸的节哀顺变:“你看,‘水平之差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