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五三九年,苏庭筠八岁了。
自两年前苏澈先生离开苏府后,苏庭筠便死皮赖脸的霸占了苏澈先生的书房,后来干脆舍弃了自己住了六年的闺房,抱着被褥铺盖睡到书房来。
苏牧将军夫妇执拗不过幼女,便叫人在书房边上砌了围墙,挖了鱼池,单辟了个小院子,让苏庭筠以苏澈先生养女的身份住了进去。
苏庭筠强占书房,并不仅仅因为方便看里面的藏书。书房位于苏府偏西的角落,整整五大间屋子,且接近后院,从书房到后院的大槐树,有一条直通的小巷子,小巷子在两间杂役住的偏房之间,很少有人经过。自从住进了书房里,苏庭筠一来有了更大的空间安置自己搜罗来的书画玩物,二来可以更加隐蔽的溜出府去。
近两年来,苏府越发的冷清,气氛也有些奇怪,至少苏庭筠是这么认为。
苏庭筠熟悉的人接二连三的离开了苏府,其他人也渐渐产生了变化。
先是三个姐姐相继出嫁。大姐嫁给了东都重火城的大镖行司马镖行的少镖头;二姐紧随着大姐,嫁去了都城秦安,姐夫是禁军三营的总教头;三姐远嫁去做了北都褚阳城新任督军统帅的夫人。
四姐也已经定了亲事,对方是这两年间多次来访苏府的苏牧将军的好友的侄子,与四姐同龄,秦安人士。苏庭筠曾见过几次,没有说过话,甚至连姓名都不知晓,苏庭玉倒是与他熟悉,每次都亲自接待,热情有加。
再是苏庭玉变了,不仅仅是又高过了一个头,眉宇间少了些稚气,多了几分男子汉的英气。他开始有些做世子的架势与威严,说话不再连讽带刺,得理不饶,而是变得圆润平和,分寸得当,张弛有度。一年前,在苏牧将军的授意下,苏庭玉接手了苏府的外务,学习接待宾客,经营家业,越发的忙碌,经常几天见不到人。
苏庭筠自两年前的花灯节被苏庭玉知晓了后院槐树的秘密,就一直忐忑不安的害怕苏庭玉告密。不过苏庭玉回来之后像是失忆了一般,分毫不提苏庭筠爬墙出府的事情,再加上两人一起偷偷逛花灯街吃冰糖葫芦的“情谊”,让苏庭筠一度认为苏庭玉改邪归正,成了自己的同帮兼好弟弟。
然而这种想法在两人和平相处了五天后就消失了。当苏庭玉摇着他的金边玉扇,嘲笑苏庭筠仿照买来的封国工艺品千辛万苦做成的机关小鸟像老母鸡的时候,两人又扭成一团,恢复了过去六年的一贯态度。
自苏庭玉忙碌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越发的少,刚开始的时候苏庭筠很不习惯,突然少了一个整天在耳边挑自己的不是,与自己斗嘴打架的同龄对象,时常感到有些寂寞冷清。后来,苏庭筠渐渐的明白,苏庭玉是苏家唯一的男嗣,是苏府未来的主人,不能像自己一样随性,而是肩负着苏家整个世家的责任。
变化的还有苏庭筠的生身父亲,苏牧将军。苏澈先生在苏府的那些年,苏牧将军几乎不过问府内外的事物,经常出门远游,数月不归,或是走亲访友,流连茶会。然而,如今的苏牧将军不仅事事躬亲,而且一改苏澈先生平和的处事作风,事事与林家争锋相对,争抢生意,拉拢帮派,壮大实力,收买人心。苏澈先生多年来努力与林家修缮的关系,在近两年的时间里变得愈加紧张。
苏庭筠隐隐的观察到,苏牧将军要准备有一番大的作为。
苏庭筠猜测,苏家像是在暗暗支持着一股势力,而这股势力,跟最近两年一直与苏牧将军来往密切的四姐未来的夫家深有渊源。
苏庭筠坚信,苏庭玉知道一切,还在帮苏牧将军运作经营。因为有些手段,除了自己,整个苏府也只有苏庭玉有这个头脑能够想到。
秦安诸多大事,也唯有争储一事能够牵动秦国各地多方的势力。而苏牧将军,把整个苏府的未来,牵入了皇权的纷争中。
过去,在苏澈先生的教导下,苏庭筠对秦安形势有过大致的了解。
当今秦国皇帝秦之阳,年方四旬,正当壮年,膝下九子一十七女。
大皇子秦慕玮为皇后所生,皇后曲颖盈为左相曲正流之长女,性情温和淡泊。曲正流寒门出身,本是秦之阳幕僚,在秦之阳争储时立下汗马功劳。秦之阳入主东宫之时,迎娶其长女曲颖盈为太子妃,登基后封曲正流为左相。
李妃所生的二皇子秦慕瑀小大皇子一岁,李妃李澄为大司马统军李庆之姊,文武皆通,端庄守理。二皇子不及弱冠,便师从文世家,颇具才思,有大家之风。
三皇子秦慕璃与二皇子相差七年,为故淑妃之子。淑妃吴扶摇为原工部尚书吴广之女,秀美柔媚,琴画双绝。后因吴广与大司马不和,被诬陷罢官,淑妃为父求情,触怒秦皇,在三皇子三岁那年打入冷宫,两月之后郁郁而终。三皇子年幼,由皇后抚养。传三皇子得淑妃沉鱼落雁之貌,俊美异常,性情阴鸷,不苟言笑,秦皇不喜。
四皇子秦慕琮与三皇子同年同日生,仅仅迟了三个时辰,为宠妃贵妃崔氏所生,崔贵妃崔嫣年少入宫,深得帝宠,个性嚣张,手腕狠辣。为与淑妃争宠,以药促孕,怀胎不足月而产子,因而四皇子身体病弱,常居于床榻。
良贵妃之子是五皇子秦慕珂。良贵妃周妍为太后的亲侄女,秦之阳的表妹,两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自秦之阳为皇子时就侍奉在侧,太后早逝,临死前曾恳求皇帝保护周妍与出生不足月的五皇子,远离皇室纷争。皇帝认为此是良贵妃之计,之后不与良贵妃亲近。
六皇子秦慕琏,母亲为宫女,因皇帝醉酒一夜寻欢,生子封嫔,但由于其出身地位极低,时常被骄横跋扈的崔贵妃欺负。
七皇子秦慕琊,为林妃之子,林妃林若言为现任工部尚书之女,是南都陵南林世家的旁支表亲,当今林世家家主的表姑母。秦慕琊与八、九皇子同岁,比同年的六哥与五哥小一岁。
八皇子秦慕琰,其母为董妃,董妃董凌冰为逍遥王妃亲妹,钟灵毓秀,美貌堪比当年的淑妃。
与八皇子交好的九皇子秦慕瑄,为敬嫔所出,敬嫔玉婉蝶生于民间,玉碗碟母亲为凤凰军旧部之后,父亲是凤溪军中一名普通的伍长。玉碗碟幼时随父母在凤溪长大,后因外祖病重,一家移居堰城,被西巡堰城的秦之阳看中,纳入后宫之中。
一十七女中,三女受封公主,分为四皇子亲姐,长女昭和公主,九皇子同母亲妹,洛月公主以及贤妃之女璇星公主。
秦之阳那一代的东宫之争过后,仅有一弟存活,受封敏亲王,掌管皇室宗案典籍,是个有名无权的闲官。
秦之阳登基五年,勤勉公正,国富民强。朝中文臣以左右丞相为首,分刑、户、礼、工、吏五部,下设诸官。设大司马统军,皇帝直属,握秦安兵符,与同样直属皇帝的地方众督军将领、逍遥王、凤溪王分共掌四方兵权。设监察御史台,与皇帝暗卫一明一暗,监督众臣百官。
左丞相曲正流,右丞相江秀逸,大司马统军李庆,御史台中丞路文徵,为当朝肱骨之臣,除却江秀逸为秦五二四年状元出身,其余三人皆是跟随秦之阳从争储到登基一路而行。四人深受秦之阳信赖,彼此间各有所长,且配合默契,政绩斐然,深受百姓爱戴。
表面上,众臣和乐,皇子亲睦,后妃友善,其乐融融。
事实上,东宫之争早已随着大皇子开府建制而拉开序幕。秦国皇子十二岁便可开府建制,已经有两位皇子出宫开府,形成自己的势力。
苏庭筠曾经被询问关于秦安局势的应对之策。
那时的自己常常跟苏庭玉吵得面红耳赤,经常互相扮演不同的势力阵营,部署谋划,招招险恶,置对方于死地,虽是纸上谈兵,也惊险万分,即使深处万难,也誓不认输,最后,总是在苏澈先生万事以和为贵的劝说中定下再战之约。
那时候的苏庭筠记得苏澈先生淡淡的笑,记得他说自己比苏庭玉更适合权谋。至于为什么,听了这句话心里喜滋滋的苏庭筠忘了问。(苏庭玉问了,因为心狠。最后临死前说出来)
苏庭玉倒也不生气,摇着他的金边玉扇,说苏庭筠就别嫁人了,等将来自己主事了就让苏庭筠做苏府的总管,自己也可以学学苏牧将军闲来游山玩水、品酒煮茶。
苏庭筠夺过苏庭玉手中的玉扇,顺着窗子扔了出去,窗子外面是苏府人工开凿的小湖,种满了荷花,适值夏日,荷花洁白一片,满布湖面。
苏庭玉大骂,迅速奔出房门,不一会儿,就听见仆役们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苏庭玉指挥众人的叫喊声,以及水花飞溅的噗噗声。
苏澈先生常对苏庭筠说,要对苏庭玉好些。
苏庭筠不以为然,有仇不报非君子,谁让苏庭玉总是跟自己过不去,每次一句话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苏澈先生还对苏庭筠说过,要对自己好些。
天下也只有苏澈先生会对苏庭筠说这样的话。苏府谁人不知,自家五小姐年仅八岁,脾气极好,但在真正在意的利益上精明又倔强的紧,绝不会委屈自己分毫,活脱脱一个人精。
比如说,苏庭筠在三姐出嫁后坚定的说,自己将来定要招个英俊又潇洒的夫婿入赘苏府,侍奉老爷夫人。
比如说,苏庭筠喜欢的东西,会想尽一切办法要过来。
比如说,苏庭筠跟苏庭玉无论是打架还是吵架,总是胜利的那一方。
比如说,苏庭筠在偷偷爬墙出府的两年里,用自己的私房钱,拜托闲杂人等,多次辗转,悄悄买下了城南的一方别院,提供给陵南城中无家可归的乞丐或是路径此地的落难之人歇脚,分文不收。苏庭筠以住客的身份与其他住客们攀谈聊天,得知一些城外近来的奇事趣事。当然,这事儿苏府没有人知道。
再比如说,苏庭筠明明一脑子鬼主意,却从不在人前表现出来,她从不会让自己太苦太累,不会向苏庭玉一般围着苏府的琐事团团转,还要帮才华有限的苏牧将军想办法为秦安城那股势力尽忠心,与其纠缠那些权贵,还不如躲在书房里安安静静的读书。
两年来,苏庭筠时常爬墙出府,在自己的宅子里听闻了不少陵南城外,甚至封国与卫国的奇闻异事。封国的司选院供奉的百尺神像,据说很是灵验;卫国皇宫的金鳞湖,里面尽是美酒;重火城中的戏楼有了新花魁,分不清是男是女;凤溪军的主力凤凰军竟然在边境吃了败仗,对方的主将竟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苏庭筠开始向往苏府之外的生活,心里想着有一天攒够了盘缠,便留下书信一封,来个不告而别,先把整个秦安游上一通,要爬上秋白山看雪景,沿着九殷江去东都重火城听戏,再沿着明丽江取道褚阳与堰城,到凤溪买几匹凤溪白马,然后越过边境,去封国逛逛,最好能拜个手艺师傅学些机关术,然后去卫国,品品那里盛名远播的美酒依风千里醉。
苏庭筠自从有了这个打算,便在府外的秘宅中设了个暗格,把攒下来的银子偷偷的藏在那里。一年不到,便近百两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