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兵谏来驱逐一方节度使,自大唐开国以来,这是第一次。然而,如果杜士仪身在此处,他一定会心生感慨,历史上,经过安史之乱,大大小小的藩镇遍布了整个大唐之后,这样的事情再也不是奇闻,偏裨将校驱逐节度使,而底下的士卒又驱逐偏裨将校,这样的事情从中唐到晚唐始终层出不穷。然而在如今这样的年代,这件事实在非比寻常。当王承业以及他那些心腹家人从者狼狈不堪地离开节度使府时,闻讯而来的太原军民顿时沸腾了。
大街两侧沸反盈天,有人摇头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人惊叹于起事将校的大胆,但更多的人拍手称快。连日以来,百姓们从最初的忧心于战事不利,长安风雨飘摇,到得知安北以及朔方大军南下讨逆,一路告捷,即将出潼关进入河洛,情绪也从晦暗变得激昂。
河东道东邻河北道,南接都畿道河南道,很多人家都有亲友在安禄山叛军的占领区,谁不希望能够赶紧结束这一场战争,好能够得到亲人的消息?于是,王承业这样一个坐失良机的主帅,自然是连小民百姓都瞧不起。
不主动出击,难道还等叛军打过来?
而程千里带着众多将校,望着王承业那落魄的背影,却没有多少志得意满,而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昨夜只是见过裴休贞,考虑再三之后,答应了试一试力顶王承业。他压根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能力去联系下头的偏裨将校,毕竟,他自己也是初来乍到。所以,今天发生了这样看上去军中上下齐心,驱逐堂堂节度使的一幕,他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着实非常有限,有限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汗颜!可现在此事成功,那就不是他一时义愤的事了,这么多人拥护他,他就是不想干也得干,等于是逼着挑了这么个担子,但要说真的不乐意,那也是假话。
经历了这些巨变之后,天子的威信已经降到了极点,可他迫于高仙芝压力从西域转迁回来,却不希望军中生涯就这么不光彩地结束,他还希望建功立业!至于天下安定之后,他会不会犹如当年的张守珪李祎王忠嗣那样被天子一脚踹开,那却顾不得了。
为了以防王承业玩出什么花样,甚至有一名偏将自告奋勇,领兵在王承业后头把这位节度使押送出境,据说会一直送到潼关!
“程大将军,既然撵走了这个恶心人的王承业,大家就回节堂去,商议出兵河洛事宜吧!”
见四周围的人全都看着自己,一向自忖骁勇果敢的程千里只觉得心头压力巨大。如果这是在他曾经呆过多年的西域龟兹镇,受到这样的拥戴,他只会暗自窃喜,可王承业到河东多久,两人前后脚,他也就才到河东多久,对这里的军将根本谈不上熟悉,更谈不上什么恩威。他已经五十出头了,绝对不会认为这些偏裨将校会对自己言听计从,所以,他在心里一合计,最终还是决定先顺应军心再说。
可到了节堂上,他却坚持不肯坐主位,一再谦辞表示自己只是节度副使,至于节度使的人选,该由朝廷任命,最后仿佛推却不过似的,暂时站在了节堂上首。这时候,他方才开口试探道:“王承业和我先后抵达太原,他如此尸位素餐,我也难辞其咎,多亏昨晚前河东节度裴翁前来相见时,力劝我一定要出面劝谏王承业,促其出兵河洛,没想到却演变成如今我等驱逐王承业的一幕。此事如果朝廷怪罪起来,当由我一力承担!”
“程大将军何必这么说,敢做敢当,此事是我等一同做的,当然该一起承担!”
起头那个率先拔去头盔黑羽,对王承业表示不干了的牙兵大大咧咧开口嚷嚷了这么一句,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在这么多人中最低微似的,他又咋咋呼呼地说道:“各位将军想必还不知道,太子因为安禄山的反间计而枉死,王大帅也险些没逃过这一劫,竟然有人给他送去了鸩酒!幸好没有诏书,王大帅就把人捆了送回长安,否则这条命在不在还不知道!”
一个从前看不出深浅的区区牙兵,却能吐露出这样重要的消息,一时间节堂上地位远远高于他的那些将校们登时一片哗然。见程千里面色深沉地看着自己,他却仿佛丝毫不在意似的,嘿然笑道:“我只是昔日跟随过王大帅的牙兵,侥幸被放出去在天兵军当了个小小队正,没想到什么功劳都没建,却又被王承业给拎了回来。虽说同样都是牙兵,可王大帅曾经亲自操练过我们,甚至还指点过我们的武艺,王承业呢?自己和婢女*的时候,让我们看门!”
他骂了两句不堪入耳的脏话之后,这才冲着众人拱拱手道:“王大帅一贯是刚强的性子,从河东转调河西陇右节度使的时候,别说一个牙兵,就连高判官都不曾带,我等不敢违背他老人家的将令,又因为担心朝廷法度,也不敢前去追随,只能想方设法托人打听王大帅的消息。现如今王大帅险些被害成了这个样子,我和昔日曾经追随过王大帅的牙兵已经都商量好了,大约有百多人愿意一块去利州益昌郡追随王大帅!程大将军,还请你成全!讨伐叛军的事情,我们并不是怕死,可我们全都担心王大帅又给人害了!”
程千里见满堂将校无不动容,想想这些人多半是王忠嗣昔日旧将,最终点了点头:“我会亲自给你们开具过所公验,预祝你们一路平安。好好护着王大帅,我大唐的忠臣良将若是一个个都在,哪有安贼肆虐的份?”
尽管在西域曾经和高仙芝争权失败,但身为京兆人氏的程千里从骨子里说,还是一个骁勇的战士。当这个牙兵屈膝拜谢后大步离去,他已然忘记了自己初衷是想要探究一下裴休贞在驱逐王承业一事中扮演的角色,而是认认真真和众人讨论起了进兵河洛的计划。眼见人人都主动请缨要加入这次南征,留下的人却极其有限,他正陷入了为难时,节堂之外便有人禀报,说是裴休贞来了。
尽管裴休贞如今赋闲在家,可终究出身河东望族,先后任过代州都督,河东节度使,程千里想了想,竟亲自带领众将迎了出去。然而,节堂之外,他和裴休贞相互长揖行礼后,裴休贞说出的第一句话,便让他陷入了惊喜和犹豫的两难之中。
“王承业一去,我知道以程大将军的性子,一定不会继续龟缩于太原府,其他将军也必定奋勇争先。可太原乃是河东重地,不可无人镇守。如若程大将军信得过我,便委我这老朽之人知留后事,从云中以及雁门等地调兵镇守太原,而天兵军自大将军以下,率河东兵马南下征讨安贼叛军,如何?”
是坐镇应该稳若泰山的太原府功劳大,还是南下讨逆功劳大,这是一个根本就不用计算的问题。
程千里原本还担心裴休贞是想挟曾经当过河东节度使的光环,看上了节度使一职,可如今他已经完全放下心来,甚至生出了一丝感动。毕竟,太原府若无威望高的人坐镇,他就擅自出征,来日一定会落下话柄。而其他将领也登时喜出望外,尽管裴休贞镇守河东的时间并不长,可处事公允这一条却是人人公认的。一时间,一个个偏裨将校七嘴八舌地开口,全都是劝说程千里答应裴休贞这个建议。
“裴翁如此高义担当,我程千里哪还有脸说一个不字?”程千里一面说,一面转过身来看着面前满脸兴奋的将校,沉声说道,“此行南下,不夺回洛阳,誓不回还!”
“万胜,万胜!”
直到这场兵谏真正成功,程千里亦是心甘情愿地将留后之事全权交托给自己,裴休贞才算放下了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杜士仪在进入长安之后,就命人抄小路给他送了一封信,他踌躇再三之后,终究没有理会宗堂那些人的短浅见识,从绛州出发抵达太原府,想要试着说服王承业。然而,王承业干撂了他三天,昨天好不容易见了自己一面后,却又那样惺惺作态。而他只是去见了程千里一面,今天程千里竟是一呼百应。
究竟是王承业实在太不得人心,程千里道出了大家心里的呼声,于是一呼百应,还是说王忠嗣在河东的军功政绩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以至于两相对比,王承业顿时显得卑劣无能?又或者是杜士仪明里派自己当说客,暗中却还早就有其他的部署?
多想无益,大军开拔在即,却还有数不清的事情需要料理,裴休贞很快就放过了这样的疑惑。
王承业被驱逐的消息也传到了绛州和泽州,两地太守在大吃一惊的同时,听闻是节度副使程千里暂时知节度事,而且号令他们做好迎接大军南下河洛的准备,他们也就顾不上王承业这第一个被将卒驱逐的节度使了。毕竟,程千里已经有话在先,若能收复河洛,无论是奋勇争先的将士,还是留守的兵马,抑或是负责后勤转运的官吏,人人有功!
河东经历了这样一场大变的时候,汴州陈留郡内,正是一片肃杀气氛。这里是安禄山大军渡河之后,首当叛军兵锋,受创最深的河南道州郡。如今州治开封城中,还仍旧是一片战后的凄凉景象,还驻扎着叛军大部。在开封城之外的陈留郡其他地方,烧杀抢掠的叛军尽管仍然不时出没,可在民间百姓口耳相传中,却都在传说着一件事,那位神出鬼没于都畿道和河南道各地,组织义勇军迎头痛击叛军的固安公主,已经到陈留郡来了!
各州郡都有类似如此的传闻,奉命驻守开封城的叛军主将田承嗣以及授任的伪陈留太守自然顾不上这些。他们更关心的一是安禄山在洛阳称帝一事,二是河北道的战况,因此根本就不认为那支义勇军会真的出现在远离洛阳的陈留郡。正因为如此,当一封急报十万火急地送到太守府案头的时候,顿时让他们为之大吃一惊。
雍丘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