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郡,兴乐塞。旌旗飘飘,鼓声隆隆。
第一批从长安出发的军队,在经历了漫长的跋涉后,终于抵达此地。
随即,在军官们的指挥下,总计三千余人的军队,进入要塞内部的军营。
“这云中还真是够冷的……”来自南方的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鼻青脸紫。
好在,没有什么寒冷是一碗热乎乎的肉汤驱散不了的。
假如有,那就再来一碗!
士兵们一入营地,立刻就有着当地的驻军以及前来****的百姓,送上了一锅锅热气腾腾的肉汤。
滚烫而香气四溢的肉汤下肚,整个人立刻就充满了精神。
然后,战友之情,立刻就油然而起。
而在兴乐塞的城中官衙,一场战前的例行推演,在大军入塞后立刻展开。
身着这甲胄,云中郡郡守魏尚,虽然年已八十,但,他依然感觉自己精力充沛,精神旺盛。
仿佛回到了壮年!
在驻守云中的三十一年里,他失去了三个儿子,七个孙子以及十几位同族的兄弟手足。
与他一般的,还有他的副手,云中尉杨喜。
杨喜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粗壮大汉,他的脸上,留着一道深入眉骨的疤痕。
那是八年前,匈奴人给他留下的记忆。
杨喜捏着自己手心的一个玉佩,挺着胸膛,望向刚刚从长安抵达此地的车骑将军义纵。
“吾儿,等着为父来为报仇!”杨喜在心里说道。
他的儿子,在八年前,就战死在此。
对云中人来说,他们与匈奴人,不存在妥协。
从最基层的平民百姓,到高层的郡守郡尉,人人都与匈奴人有着血海深仇。
是故,大复仇思想,在云中最为浓烈。
此刻,魏尚的两个亲兵,各自持着一个木柄,走向两端,将一副硕大的地图,展现在魏尚和杨喜面前。
“昔者,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北定林胡、楼烦、中山之属,起高阙之塞,至秦始皇帝一统六国,乃命蒙恬率军驻屯阴山以备胡!”魏尚望着这副地图,深情的道:“赵秦两代,共在北起阴山,南至云中大黑河之间,建立三十四县、二十七障塞!”
魏尚的手,抚过地图:“号为九原!”
众将闻言,都是一凛。
九原郡!
就是云中郡的孪生姐妹!
但它失陷敌手,已经将近七十年了!
自从秦二世命令王离率领长城军团回援后,九原、云中,全部被放弃。
直至二三十年前,颍阴候灌婴,率汉军主力发动河南战役,夺回云中,并以云中为基点,重建长城防线。
今天,九原郡马上也要回归!
在场诸人都有一种见证历史的感觉。
胸中的豪迈与激情,溢于言表。
但,众人也都知道,收复九原,到底有多难!
匈奴人在河套经营数十年,其据险而守,汉军若无妥当的应对,势必就要付出惨重的伤亡。
大的战略,长安的庙算已经搞定了。
众人也都清楚,目前,汉军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先拿下高阙,控制住北河。
在春天来临前,这个战略任务必须完成。
不然,等到冰雪消融,匈奴人的主力必然会翻过阴山,驰援河套。
到那个时候,奇袭就会变成阵地战。
汉军自己就是阵地战的专家,当然清楚,阵地战意味着什么?
那是要拿人命去填的正面对决啊!
而且,匈奴人还将拥有地利。
再兼之战事久拖不决之下,汉军还将失去天时和人和。
若到那个时候,汉军还拿不下高阙。
不用匈奴人来打,汉军首先就会撤退。
更何况,高阙城若不断迅速拿下。
暴露在风雪和寒冷中的汉军主力,能在低温和大雪中坚持几天?
所以,长安的命令是:开战后一个月,必须拿下高阙!
汉军必须在高阙要塞内渡过北国最寒冷最恶劣的冬天。
等到春天来临,再发起下一阶段的战役。
但高阙,却不是这么好拿的。
除了梓岭,高阙要塞还有三个预警和充当犄角的军塞拱卫其左右。
在南方,是鸿鹄塞。
同样是赵武灵王所筑。
传说,当年赵武灵王营建高阙要塞后,巡河而望,见南方的河岸,有鸿鹄飞天,于是,下令在那里建造一个支撑高阙要塞的基点。
这就是鸿鹄塞。
在偏北,高阙要塞的身后,扼守着北出高阙的要道的蒙氏塞。
传说,那是蒙恬所筑。
为了给阴山守军提供补给而存在。
而最后一个,则就在高阙之侧的阳山脚下。
名为河上塞!
顾名思义,它就是扼守北河的一个军塞。
当然,这些都是老黄历了。
匈奴人占据河套这几十年,大批的秦赵军塞都被废弃了。
秦始皇所建三十四个县城,现在还留在地图上的,就剩下三个。
就这三个,还是因为秦人太牛逼了,他们建造的城市太坚固,以至于大自然的风化力量,都无可奈何。
匈奴人一看,就跪下来膜拜了。
将这三个县城视为有鬼神保佑的城市,然后……
他们拿这些城市,当成了自己过冬的营地。
至于秦始皇所建造的二十七个障塞。
现在,还在发挥作用的,大抵只有五指之数。
然而,可惜的是,包括高阙在内的这四个军塞,都在这五指之间。
那最后一个没有废弃的是扼守着阴山的榆林塞。
自高阙至榆林,秦人的军塞,沿着大河与阴山、阳山,次第展开,形成了秦长城的最北端体系。
所以,当年蒙恬被逼自杀前,曾说:罪固当死矣,起临兆属之辽东,城堑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恬之罪!
虽然,这可能是赵高胡亥编造的谎言。
但是,哪怕是谎言,也揭露了一个事实——秦长城是因河、山而建。
特别是在秦长城的北端,秦人通过修建运河,连通山脉,通过构造要塞,改变地貌,形成自己的防御体系。
近代的大思想界贾谊贾长沙,也曾经说过:(秦始皇)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
这都是在告诉世人——秦人在九原郡,干的就是改变地理,修改地脉,用人力改造自然的活计。
魏尚等人,都是久于沙场的老将,也自都明白这些历史。
而且,侦查的情报和消息,也都显示了,匈奴人虽然废弃很多秦人的县城和障塞。
但他们并不蠢,依然保留了秦九原防御体系的精髓。
甚至很有可能,秦人留下的这个防御体系,曾经在匈奴的崛起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东胡人和月氏人不可能没打过河套的主意。
但他们都铩羽而归了。
现在,轮到汉军来挑战自己的前辈和先人们用智慧和鲜血建造而成的这个防御体系了。
所有人都是聚精会神,审视着地图。
“天子交给吾等的任务是梓岭、鸿鹄……”魏尚望着众将缓缓的道:“其中梓岭之敌,只要他们不冒头,就且先不管他们,吾等全力拿下鸿鹄塞!”
魏尚伸手在地图上,鸿鹄塞的位置点了一下。
鸿鹄塞,与云中郡的关系和渊源非常深。
甚至,云中之名也来自于鸿鹄塞。
当年,赵武灵王,望鸿鹄于飞,于是在其地建立鸿鹄塞,以拱卫高阙。
最终,又在距离鸿鹄塞数百里外的云中,建立云中塞。
最初,云中与鸿鹄是赵长城的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甚至,在本质上来说,云中、鸿鹄、高阙,乃至于榆林,都是秦长城的链条中的一角!
对云中人来说,当然做梦都想收复这个自己的姐妹城。
哪怕,它今天实则已经残破不堪了。
“鸿鹄塞之敌,请杨郡尉代为介绍……”魏尚也感觉有些累了,于是坐下来。
而他身侧的杨喜,则恭身一拜,道:“诺!”
然后,他看向诸将:“天子命我云中郡兵,取鸿鹄之塞!”
“根据探子以及‘友人’之情报,吾在八月之时,初步计算出了鸿鹄之敌的数量!”杨喜让人取来绘制好的更清晰更详细的鸿鹄塞地图,与众人观看。
“在河南,有匈奴四千邑落,约三千五百骑,皆属匈奴浑邪部族……”
“这些人,且不管他们!”杨喜说道这里,微微一笑:“彼辈若胆敢螳臂当车,王师,自当碾碎他们!”
云中众将都是哈哈大笑,开怀不已。
倒是长安来的将佐都是相视纳闷。
最终,还是同样是云中人的羽林卫陌刀校尉李沮帮忙解答了众人的疑惑:“浑邪者,故义渠之别号也,其所部战力,在匈奴各部之中垫底……”
事实是——何止是垫底!
浑邪部族,在匈奴内部,向来被认为是软脚蟹。
可能是因为浑邪人的生活方式和习惯的原因。
他们没有匈奴其他部族的狠劲,而且因为常年跟汉室贸易,所以,他们的作战决心很低。
历次入侵,浑邪部族的骑兵,是所有匈奴骑兵里最好对付的。
只要稍微吃点亏,他们就会夹起尾巴逃跑。
浑邪人虽然战斗力低下。
但他们善于放牧,是匈奴诸部族里,畜牧技术最高的部族。
他们甚至有兽医!
因此,哪怕是单于庭,也需要仰仗浑邪人。
“真正需要我等注意和提防的是在鸿鹄塞附近的一个匈奴万骑!”杨喜指着鸿鹄塞附近说道:“据说,此万骑是从幕北调来的,属于匈奴本部的呼衍氏!”
听到这里,众将都正色起来。
匈奴本部!
这可是匈奴人真正的主力和精锐!
就像汉室的关中子弟兵一样,是匈奴人的骨干。
一个匈奴本部的万骑,满编之下,有将近八千骑。
不过,那是王族的万骑。
呼衍氏,虽然作为匈奴本部四大氏族之一,但其万骑的规模也不能超过五千骑。
依照常规,一个匈奴万骑,由一个大将和两个骨都侯以及两个当户统帅。
与匈奴人打交道打的久云中诸将更是清楚,匈奴的本部万骑,是跟汉军有着类似编制的。
汉室的军队,是以地方乡族为骨干编制在一起。
以同乡同族为纽带。
而匈奴的本部万骑,则是以出生同一个氏族的骑兵编组起来的。
他们基本上,都是兄弟叔伯为一队。
作战时,悍不畏死,常常一个人死了,剩下的人都会发狂。
再加上,匈奴有制度:谁要是在战场上,能抢回战死者的尸骸,那,死者的一切都归抢回其尸骸的人所有。
于是,在战场上,常常会出现,一个匈奴人战死,然后,他的兄弟叔伯纷纷发狂,拼命的攻击,为其复仇。
若这些人全都死了。那么,其他匈奴人就会陷入狂热。
一个氏族的全部财富,谁不想要?
所以,过去汉匈交战,面对匈奴本部骑兵时,汉军常常会遇到,自己辛辛苦苦的干掉了一伙突入本军大阵的匈奴人。
结果,其他方向的匈奴,全都发了疯一样的疯狂冲击自己。
他们就像草原上的饿狼一般,在利益和财富全面,失去了理智,甚至失去了痛感。
过去,很多汉军的大阵,就是因此被攻破的。
比较,比起疯狂来。
汉人是不如草原上有今朝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游牧民。
好在……
众人将目光凝视到从长安而来,奉命协助云中郡兵,完成其作战任务的军官们。
虽然,他们只是所谓的‘陌刀兵’。
并非在马邑之战大显神威的胸甲骑兵。
但,天子既然派他们来,自然,天子是知道,他们有能力,帮助自己完成任务的。
对于这一点,云中的军民,坚信不疑!
而奉命前来这里,与云中军队编组成为汉军的一个拳头的陌刀兵的最高长官是虎贲卫的程不识。
在实际上来说,程不识现在已经成为了确定的下一任的虎贲卫都尉。
哪怕现在,虎贲卫内部的军务,也都由他来负责了。
程不识自然知道,在这个时候,他应该给云中军民更多的信心。
“鸿鹄之敌,就请诸位交给下官以及下官的陌刀兵吧……”程不识微笑着,但却极有自信的道:“诸君,只需要想办法,让他们来与我军在旷野决战就可以了……”
当然,陌刀也不是不能攻城。
但这大冬天的,去爬城墙,对于陌刀兵来说有些强人所难。
好在,大家面对的敌人,匈奴人也不是一个爱宅在城墙里的家伙。
这次的高阙会战,汉匈双方的胜负,最终,还是要靠在野地野战,白刃冲锋,刺刀见红来决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