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
她的声音很尖锐,害怕得都在发抖。
身后的医生们,擦着莫怀远的肩,急切地鱼贯而入腹。
莫怀远呆呆地站着,听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心一揪一揪地疼。这种嘶喊声让他想起沈盼去世时小小的她扑在床前撕心大哭时候的样子,他极想走进去,抱抱她,叫她安静下来不要担心沪。
可是,她话里的内容,却叫他倍受打击。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安湛予先说的不同意他俩在一起,她为了安抚犯病的他,说了要放弃莫怀远之类的话。
已经是被她放弃过无数次了,莫怀远觉得自己的心都已经千锤百炼,不会比痛再痛。
他可以装作不在意。
不过——安湛予是真的不同意吗?
以前他顶多是猜疑,但不敢确定,现在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了,安湛予,就是不同意。
这下不止是安然,就连莫怀远都那么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是养子么?但从小时候起,少年莫怀远就不叫爸妈,只称呼他们叔叔阿姨。因为亲生父母去世时他已经9岁,懂事了,所以没想着要再加入哪个家庭。
后来18岁毕业离家,22岁攒够第一笔生活费后就马上搬出了安家。他顶多,算是安家养大的孩子而已。
况且知道他莫怀远是安湛予养子的人,也没几个。尤其是在常.委的时候,他莫怀远这个左膀右臂早就能独挡一面,自从成年之后就不再是一副依附谁才能生存的样子,更没人觉得他莫怀远要靠安家才能出人头地。
所以,不会是因为伦.理。
可如果不是因为伦.理,还有什么?
病房里,因为心急叫医生时绊倒了桌上的花瓶,花瓶的瓷片碎屑洒了一地。莫怀远踩着脚下“咯吱咯吱”响的碎片走进来,目光穿过忙着抢救的一帮护士医生,看向了虚弱躺在床.上的安湛予。
是因为——嫌弃么?
因为真的看不起他?
早在出门离家的第一年起,莫怀远就戒了自怜自艾,他从来都活得不卑不亢。可他怎么认为自己是一回事,安湛予怎么看他想他,就是另一回事。
安湛予在他心里是什么样的人呢?
恩人。慈父。还有,生育养育了然然的人。
他对他,很重要。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无论走到哪儿,莫怀远都不忘考虑到安湛予感受的原因。他亲生女儿都不记得的事,莫怀远一定记得。寻常人家的孩子总习惯计较父母对自己的感情是否给得够。他不是。安湛予之于他是一种天生的责任。
安然坐在床边,牢牢抓着父亲的手,抹着眼泪看护士在他身上插各种的管子。护士劝着她退开一点,因为心悸引起绞痛,安湛予需要紧急服用速效救心丸类的药物,安然啜泣着退开了一点,却在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
她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地向旁边看过去,居然看到,真的是他!
又一声惊雷炸响在脑海,她全部的注意力都瞬间被这个高大的身影吸引了去,想,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的话,他都听见了吗?
“莫怀远……”
那小女人眼眶泛红,欺身靠了过去,小手下意识的去碰他垂落在身边的大掌,却触到一手可怕的冰凉,她一看,他的手冻得通红,像是刚刚从冰天雪地的外面赶回来。
这一回,她握住了他,他没有再挣脱开。
那小小软软的触感,让他留恋着,一时间想到了小时候见她的第一面,还有一起相处的那亲密的孩童与少年时期,她一直这么怯怯的,听话又容易依赖人。
护士抢救得很急,惹得整个病房里的人都被紧张的气氛感染,瞪着眼像是下一秒天会塌了一样。莫怀远手动了动,握了握她,挺拔的身子转过去正对着她,大掌抚着她的发,低低地说:“在他好起来之前我不会再走了。你放心。这里的事我会处理好。”
这是,他的责任。
那小女人被他轻轻揽在怀里,偏生听这句话听得无比悲凉。
他也是在
tang意的吧?安湛予对他的态度?
跟他在一起这件事,光她本人就已经伤害他伤害得早就够了,现在又要添一个安湛予吗?
他应该是已经对她彻底绝望了,说这些,不过是因为责任而已,是吧?
“怀远……”小手轻轻地揪紧他的衬衫,她红肿的眼眶里渗出心疼的泪水来,想说什么,他抚着她后脑的手掌却渐渐收紧,嗓音响起在她耳畔——
“现在出去坐一会,既然医生没有下病危通知应该就只是普通的心悸而已,他情绪不稳,你也别跟着添乱了。好么?”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伏在他怀里,苍白的小脸上眼眶红得楚楚可怜,小手搂住了他的腰,埋在了他怀里,颤抖着死都不肯放手。
莫怀远下巴轻轻扬起,感受到这小女人主动的亲近,心里撕开一般的痛着。他淡淡勾了一抹苍白的浅笑,拍拍她的头:“别这样……”
“这还是在他的病房里,你不怕,他突然醒过来,再看到你跟我这个样子吗?”
他也是真的想问问安湛予,这个生命里对他也至关重要的人,问问他——伯父,为什么?我哪里,不好?
安然最终是被他的话吓到了,一想起父亲刚刚脸色铁青的样子,她终于肯松开一下莫怀远,回头惊惧地看床.上父亲的脸色神情。
安湛予已经差不多缓过来了,就是眼睛下方还是一片青白色,仰着头,微微张着嘴需要戴着氧气罩才能正常呼吸。
那边,莫怀远挺拔的身影依旧走了出去,正在门口,跟主治医生探讨着安湛予的病情。
主治医生无非是说:安湛予这样是因为压力大、思虑过重、情绪起伏过猛,这些导致了他原本就不怎么好使了的心脏,更加容易出现心悸绞痛的情况。
“没有办法好起来吗?只能这样一直稳着他的情绪,靠药物维持?”莫怀远思忖了一下,问。
主治医生推了推眼镜:“当然不是。疾病的引起大多数都是因为心情,饮食和睡眠起到的是辅助效果。要彻底解决的话,不如叫他解开心结自己好起来。如果心结解开了,没有心烦的事情——或者说起码不再让他夜夜担心到失眠盗汗,也就差不多可以了。”
“我觉得……”主治医生想着措辞,道,“安书记这个年纪还完全不算老,政事上他这许多年风风雨雨见得多了,不至于压垮他。他一辈子身康体健的,现在可别被晚辈之间的一些事把身体给弄垮了。”
言下之意,猜也知道是晚辈之间的事情导致的他思虑过重。是么?
莫怀远抬眸,看着幽长幽长的医院走廊,屏息苍白一笑,道:“……好。我知道了。”
……
安湛予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守在病床前的安然才感觉到手骨发麻,有种浑身冒汗的虚脱感觉。
她意识恍惚,撇下已经没事的父亲,几次跑去门口,问小.护士莫怀远在哪儿。
她总有种错觉,觉得刚刚那个场景是梦,会不会是因为她太想念他了,所以才有了这种他回来找他们了的感觉?
小护士再一次不厌其烦地跟她轻声解释的时候……莫怀远忙完,从走廊那一头走了过来。
那小女人头发微微凌乱,毛茸茸的小脑袋挤在门上,看向了他,一时瞠目,愣怔,眼眶有一丝湿。
莫怀远屏息,看她几秒,伸手拍拍她的头,跟她一起进去了。
在安湛予睡着的病床前,莫怀远将她轻轻抱到自己身上,叫她累了就伏在自己怀里睡一会,这样也舒服些。毕竟安湛予这一昏厥下去不知道要躺多久才能醒来,晚上还不醒的话,他们还要换班。
莫怀远没忘记安家总共就这两个孩子,要轮班也只能由他俩替换着来。
那小女人伏在他怀里,小手攀着他的肩膀。困倦袭来,她却有一点不敢睡,因为不知道此刻,莫怀远抱着她会是什么心情?
多少次他被她伤害,直到现在体无完肤,他却还是没忘记自己对她,对她父亲有这样的责任。也或许是因为对她好成习惯了,这样的亲昵做起来没有半点的犹豫和不自然,哪怕他心里已是千疮百孔。
她这样想着,越想越悲凉,娇小的身子死死贴紧了他的怀抱。
像是要融进他的身体里去,摸摸他的心一般。<>
“然然。”
他低头蹭到她的耳,哑声唤她。
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儿清醒了一些,睁开睡眼看他一眼,磨蹭他几下,在他怀里贴得更紧了。
“晚上你回去,伯父这里,我来。”轻轻扣紧她的后脑,他梦呓一般哑声说道。
她这样如小动物一般磨蹭他的感觉,的确是很暖心,可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他能得到的极限是如此。再多就没有了。再怎么他也碰不到她的心,他会一直陪着她,可他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个。
“……”她迷迷糊糊的,想要说点儿什么拒绝。
他唇角淡淡一勾,吐出了一个字:“乖……”
晚上这里,他安静陪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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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到京都的客机,打着旋刮起了一阵阵雪花,滑翔完后落在了京都机场的大型跑道上……因为是深夜,又是好不容易停止降雪的短暂契机,这几趟客机爆满,价格升了几十倍还有人一定要赶到京都来,机舱门一开,里面的人全都裹着厚衣服冒着京都冷得彻骨的风走了下来。
陈知远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走下来,空姐看着不放心,搀扶了他一把,提醒他小心。
陈知远摆了摆手,笑一下道:“没事。还不老。”
“长官……您好……”空姐看到了他胸口上的几块章,顿时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您……是一个人从南方飞京都的吗?有没有人接您?”
陈知远依旧摆手:“我知道路,不用人接。”
“那、那您走这边,绿色通道。专为退休军人和军务人员准备的。”空姐搀扶着他,走到了另一边。
目送走了这位两鬓微微斑白的老军人,空姐挺直紧绷的背久久都没放松下来,自觉使然。
“怎么,碰到红色老战士了?”乘务组组长走过来,拎着钥匙看她一眼,瞧她那样子不禁觉得好笑,“你那么严肃紧张。”
空姐松了一口气,脸色不自然地说:“组长您是没看到,那个老军官身上挂的是一等功军功章呢,一等,那得多大的事啊!”
说不定那放在军队里就是什么传说中的传奇人物呢!她能不严肃小心么!
乘务组组长把钥匙一拔,也看着陈知远远去的方向,道:“那你就没问问,那老战士哪儿的人,干嘛这么深更半夜的坐咱们南航到京都来?有什么急事吗?”
那么大的人物,不怕走到京都来掀起什么腥风血雨么?
“我没问,”她没那么多嘴,又撇撇嘴道,“不过想也知道了,这么晚,这么急着过来,大概也就一件事吧——探望急病或者快去世的老战友,否则还有别的什么事,能这么急啊?”
……
深夜。
莫怀远一个人坐在安湛予的病房里,安静地守着。医生说,如果能好好地度过今晚,那差不多以后犯病的几率就小了,以后长期药物压制着,心情好转的话是可以彻底痊愈的。
安然是在睡醒之后,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就到了安家的。
她简直大发脾气。
想也知道,是莫怀远趁她睡着的时候,把她抱出去,一直到抱上了车,叫陈妈她们带她回去的。曹坤晚上说来要帮他一起守,被莫怀远劝回去了。
他一个人来,就可以。
“滴答滴答”的秒针走动声传入耳中,床.上,一直沉睡了八.九个小时的安湛予喉咙里发出闷闷的一声,沙哑如斯,身体也动了动。
莫怀远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床.上的动静,起身,双臂撑开在他两侧看了看。
“伯父。”
安湛予盖着氧气罩,一双老眼睁开了也是无神的,却因为睁开时看到的是莫怀远,疲惫的双眸突兀地变得清醒了几分。
“还有哪儿不舒服么?不舒服的话我马上去叫通宵值守的医生。”他说。
安湛予氧气罩上的雾气喷出来又散开,几番大的起落,目光盯着他,最终摇了摇头。
莫怀远也看着他,确认没事后,说:“好。”
“之前有医生提醒过
我醒后测血压,您躺着不要动,我测一下就好。”莫怀远拆着设备,熟稔地帮他绑住动脉测量着数据,低垂的眉眼看得安湛予一阵胆战心惊,想起了自己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跟安然生气,这才犯病昏厥的,此刻看着莫怀远,眼神尴尬复杂了不知多少。
“……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血压数据写上了表格,莫怀远做完这一切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问了一句。
“今天的事,她跟您说了什么我暂且不问。但起码可以当着我的面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行。”
他轻声说着,口吻柔和而没什么脾气。
“毕竟,主动方一直在我,是我要追,要论弄成现在这样的责任,也在我不在她。伯父,如果您能告诉我理由,我接受了,也就不至于闹成今天这样。”
灯关了,唯有月光和星辉透进窗户洒下来,映着他半边俊逸的侧脸。
“所以能说么?为什么,我不行?”
这个问题,他藏在心里很多年了,之前,也是一直不敢确定安湛予对此是抱不赞同的态度,也不想去确定,所以一直不问。
而现在哪怕是要伤心,他也想问个清楚,知道他在安湛予心里,到底是,哪里不好所以不行呢?
他的脾气,口吻,都算温和无害吧?他不会冒着让他犯病的险问这个的。
果然,安湛予氧气罩上的雾气平稳地凝聚又散去,没被他激得情绪激动起来。
安湛予只觉得,背上一层层的汗渗透了衣衫,他心里无限悲凉。
病房门却在此刻被敲响了。
半夜三更的,听见这种声音委实意外,小护士却兀自打开了门探头进来,一看黑暗里的莫怀远正跟刚刚清醒的安湛予说话,放心了大半。
“莫秘书……”小护士哪怕知道了曹坤才是贴身秘书,却一时被莫怀远的气场震着改不了口,指指网面说,“那边有个老军官说要找安书记,我们不认识,您过来看看行吗?”
这个时间?来看安湛予?
莫怀远思忖了一下,问:“对方可有报过名字?”
“有。陈知远。”
居然是陈伯。
与麦城隔着整整将近两千公里,陈伯居然这个时候惊现京都的军区总院病房部,这让莫怀远很是吃惊,一时想不透,为什么陈伯会突然过来。
“要见么?或者我安排陈伯暂时住下,明天我再叫他过来看您。”
安湛予大半个脸被氧气罩挡着看不出情绪表情,他缓慢点头,听见陈知远的名字,却仿佛是听到了外星人的名字,吓得有些不知所措。那些年他们住在一个大院里,他也是看着莫怀远长大的……
莫怀远走出去,关了门。
护士值班办公室门前,陈知远一身厚重的军衣,笔挺地站在那里,浑身满是雪花化成的水汽,打湿了衣服。
“陈伯。”莫怀远走过去,叫了一声。
陈知远浑身一颤,眼神里闪过几丝惊惧,回过了头,看向了莫怀远。
“怀远……”他浅笑,笑容苍白而恐慌。
“嗯。今晚这里探病不是很方便了,您一路来也劳顿辛苦了,我先带您去宾馆住下,明天一早再来接您如何?”
“好,好。”
陈知远跟着莫怀远往外走,心早已沉了一大半,颤颤巍巍地将胸口的那一枚一等军功章拽下来,叫了他一声:“怀远……”
大雪天过后的冷寂冬夜,莫怀远头上顶了几片树上被风刮落的雪花,听见叫声,回头看他。
“怀远……你别怪湛予这么对你……我们是有报应的……这些年拿着这个章,每次看到烧得整个心都不安,我只觉得豫南的血就沾在上面,每次戴着我都连站都不敢站起来……湛予他是越老越糊涂了,当年如果你跟着我过,我必定会对你比亲生儿子好,可湛予糊涂,他竟怕你戴着仇恨把他唯一仅剩的女儿拐跑了……这二十多年来他这么对你,他是忘了豫南的命是我们几个给害死的,他被自己到手的辉煌安逸昧了心啊……”
从这两个孩子离开麦城回京都,陈知远就知道事情会瞒不住了。
可今晚,他看到莫
怀远居然还肯留在医院里面,心甘情愿地照顾着安湛予,他整个心都颤个不停,愧疚和痛苦将他淹没,他从病房出来到医院门口,走得这短短几步,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月光下,男人的脸色被映衬的惨白惨白的,冷峻的棱角透着一股淡然肃穆的味道,他听着这个老人说话,一时理不清楚头绪。
可这夜色这么安静,陈知远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一句——
“他是忘了豫南的命是我们几个给害死的,他被自己到手的辉煌安逸昧了心啊……”
那天,徐俊予在餐桌上回了了大半个晚上的第三军团峥嵘岁月,离开安家的时候也也问了他一句:“你父亲你姓莫,是安伯父的养子,那你生父是不是也曾经在第三军团?莫豫南?”
莫豫南。
多少年了,没有从人嘴里听过生父的名字里,第一次听,居然是在这里。
“陈伯……您刚刚,说什么?”他嘶哑的嗓音,透过雪夜里的寒气传了过来,在暗夜里隐约能听出一丝震颤。
他想严肃地问他一下,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是醉话吗?如果不是,那他这二十多年来的人生,都变成了什么样?
陈知远捏着那块章,手颤得几乎要把那个沾血的一等军功章掉下来,老泪横流着说:“他瞒不住……也拦不住,连我都知道然然跟你亲,比谁都亲……怀远,伯伯是个孬种,这么多年为了一己之私也不敢说不敢认,伯伯多少次看着你那样都想索性将你继养过来,你这二十年在哪儿都比在安家要好,伯伯也是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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