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她话音落下不过须臾,最后一缕飘荡着的青铜铃声终于消散。
归于宁静。
堵在石门那的,密密麻麻的树枝,开始松动,一点点抽离,放开彼此缠绕在一起的躯体,窸窸窣窣地缩回地里。
朝歌兴奋地拉了拉墨千玦的胳膊,指着石门的方向,“你看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这些钻着黑虫子的树枝就是靠青铜铃声指挥的!”
墨千玦侧脸看着朝歌,眼神温柔。
“嗯,你说得对。”
朝歌都说完了,墨千玦才帮她补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黑背赤獠镰之所以能在这里生存,应该和凝阴石有关,里面应该也有凝阴石。”
墨千玦说着,抬手指了指石门。
“我说呢,那里面怎么这么冷,原来又有那东西!”
“凝阴石大寒,而温泉水性热,其中的硫磺也属热,这就是这个温泉存在的原因。”
墨千玦这么一说,朝歌立马也反应过来了。
这些黑虫子凶猛得很,如果没有可以约束他们的东西,任由他们满山腹的乱窜,一定会暴露山腹中的秘密,所以幽冥阎罗佛魔肉髻里的黑虫子用人头骨排列布阵禁锢了起来,这里的黑虫子则被困在了树枝中,而温泉就是第二道保险,将所有钻满黑虫子的树枝拦在石门内,让它们成为必杀的机关,阻止任何闯入的活物。
原理都解释通了,但朝歌却开始发愁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可能真的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青铜神树那么高,想要爬到顶,保守估计都得一整天,别说摸不准山风什么时候会刮来,就是他们爬树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碰到了铜铃铛,牵一发动全身,等着他们的也是死路一条。
且不说那些钻着黑背赤獠镰的树枝多得数不清,就算他们能一一斩断,从中钻出来的黑背赤獠镰也足够把他们啃得只剩骨头架子了。
“先去看看吧。”
朝歌开口,语气没那么自信了,但她也不会轻易放弃。
连水下甬道这关她都过了,她就不信她还能把小命丢在这破神庙里!
“嗯,走吧。”
墨千玦说着,冲朝歌伸出手。
两人重新走进石门,与刚才的空旷静谧不同,门内一片狼藉,长明灯全都被掀翻在地,熄灭了,地面像被翻犁过一般。
唯有一处,依然同第一次进来时一样——
被墨千玦吐出来的血浸湿了的,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依然平整,没有树枝破土而出的痕迹。
朝歌看到,心中已然有了猜测,但她没有开口。
若是猜错了,那自然没有说出来的意义,但若她猜的是对的,那自己离开的代价,很可能是墨千玦死在这里。
“我去那看看——”
朝歌说着准备朝墙一样宽的主树干走去,但她才抬腿,就被墨千玦拉住了。
“你看那里。”
墨千玦的视线落在那块唯一平整的地面上,语气平静地开口,“办法找到了。”
显然,墨千玦脑中有和朝歌一样的猜测。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呢,肯定不管用的。”朝歌笑着想把这茬带过去。
“管不管用,试试不就知道了?”
墨千玦说着,拿起软剑划破手心,把血绕着两人站的地方滴了一圈,等血渗进土里后,他弯腰拿起滚落在地上的一个长明灯,扔向最底下那只青铜神鸟脚上锁链两端的青铜铃铛。
叮铃——
叮铃——
铃针与铃铛内壁碰撞,声音清脆悠扬,像一种鸟的叫声,婉转,又有几分凄凉。
两人屏住呼吸,不过片刻,那些鬼手般的树枝,如同春芽般,一点点破土,冒头后向两人疯狂而来。
朝歌手里握紧了鞭子,一双眸子如黑曜石般,死死盯着最前面的那根枝条。
墨千玦划破了的那只手,拉起朝歌,朝歌能感受到手心里的粘稠濡湿的血液。
疯狂叫嚣的树枝,到两人脚边后,才一碰到地上沾了血的土,便偃旗息鼓,缩了回去。
“有用。”
墨千玦开口,语气听不出兴奋,或是别的什么感情。
凝阴石大寒,这些虫子怕属性热的东西,自己的血至阳,能起作用一点都不奇怪。
“可是……”
朝歌还是犹豫,这么高的树,数不清的树枝,往上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说不定墨千玦把血放干,两人都还没爬到树顶。
估计是太阳从云彩后钻出来了,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透过青铜树,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投下细细碎碎光斑,如点点星子,其中闪耀的东西是活下去的希望之光。
“别可是了,你看这影子,爬上去至少能离光更近一点,不是吗?”
墨千玦说着,又在自己手上划了两道口子,皆是深可见骨。
还不等朝歌拒绝,墨千玦的手就抚上了她的脸,把手上的血涂到朝歌脸上,血顺着脸颊,流向洁白修长的脖颈,浸润领口。
鼻尖是浓重的血腥味,滚烫的血液顺着皮肤滚落……
朝歌的脸上,手上,腿上,头发上,衣裙上,都沾上了墨千玦的血。
给朝歌弄好了,墨千玦用手上残余的血在脸上随意的抹了两下,他的手放下来的时候,朝歌看到他伤口上的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我在前面开路,你在后面每一步都要踩稳,知道吗?”
墨千玦紧张地叮嘱,担心都写在了脸上。
朝歌愣愣地点头,任由墨千玦搂住她的腰,飞身站到第一个树杈分支上。
站在树上向下看,朝歌惊讶地发现树枝破土而出的形状与青铜树上雕刻的花纹是一样的,像某种古老的符咒,透着邪性。
“走吧?”
墨千玦看向朝歌,朝歌仰头看了看不见顶的树,斑驳细碎的阳光撒在她的脸上,她涂满暗红色血的脸上,光洁瓷白的皮肤像浸在血水里的钻石。
朝歌收回视线,看向身侧的人。
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不自然潮红了,惨白如纸,他的眼睛猩红依旧,但是眸光却这么的温柔。
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的埋怨,任何的不满,仿佛那些血不是他的一样,仿佛这样的牺牲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这是朝歌,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一个人。
两人身上都有不少伤,衣服又脏又皱的,发丝也有些凌乱,多少都有点狼狈,可是看着站在绿枝和青铜树间的玉儿,看他的眉眼,他的薄唇,他的下颌,他微微凸起的喉结,他挺拔的脊背,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有顺着指尖往下滴落的血……
如谪仙一般,遗世独立,不染纤尘,放佛撒在他身上的斑驳光斑都是一种亵渎。
朝歌隐隐感觉到,心里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在酝酿着诞生。
“走!”
朝歌坚定地开口,伸手攀上了向上的树枝。
这可是血的代价,她绝不能辜负了!
刚开始的时候,墨千玦还特意放慢了速度,怕朝歌跟不上,但很快他就发现,朝歌爬树的动作和角度,比他还要娴熟。
两人一鼓作气,完全不敢休息,不敢抬头,一股脑地往上爬。
每踩一步都必须足够轻巧小心,不仅不能碰到悬挂着的青铜树,也不能晃动到树枝,否则牵一发动全身,催命的铃音一响,绝对凶多吉少!
不知道爬了多久,朝歌手脚都有些麻了,嘴唇干得起皮,身边树枝上悬挂的青铜树已经很小了,只比手掌大一点,树上的神鸟和指甲盖差不多。
“快到了!是祭台!”
墨千玦低头看向朝歌,脸色比刚开始的时候又白了几分,但因为看到了树顶,所以眼神是高兴的。
原来这青铜神树的树梢,连接着的是山顶的祭祀台,两人脱身有望!
朝歌嘴角弯起来,仰头隐约能看到山顶祭祀台上被风扬起的经幡,希望就在眼前,朝歌手脚又恢复了几分力气。
风......
风!
朝歌脑中嗡的一声,笑容凝固在了脸上,目光移回,就见墨千玦鬓边的一缕头发,轻柔飘逸地拂过他苍白的脸颊……
起风了!
朝歌眼睁睁看着身旁那比指甲盖还小的青铜铃铛,微微摆动起来。
“快走!”
墨千玦低哑着嗓子,声音急促。
紧接在墨千玦声音之后的,是悠扬隽永的铃铛声,如梦中人低吟浅唱的歌声,明明就在耳边,却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一般......
墨千玦和朝歌不再有所顾忌,不再小心翼翼,拼了命地往上爬,耳边的铃铛声就是催命符,容不得他们有任何的犹豫。
无数的树枝破土而出,从四周的石壁冲出,顺着粗壮的树干,如盘蛇一样往上攀援,就像扩散的病毒,一路侵袭,吞噬所有。
黑背赤獠镰喜阴,朝歌异于常人的低体温对它们而言就是沾了蜜浆的糕糖,有致命的吸引力。
几乎所有的树枝都朝着朝歌而去,但因为朝歌身上涂了墨千玦的血,所以树枝在接近她的时候会放慢速度,梢尖偶尔碰上一下,就缩了回去。
朝歌的两侧和下方,缠绕在一起的树枝很快就垒成了半人高的墙,把她包围在中间。
梢尖每碰一次朝歌,都会蹭去一点她身上的血迹。
血迹每少一点,枝藤就近一寸......
“歌儿,快点!”
墨千玦已经能看到地面了,急声催促朝歌。
朝歌抬头看了一眼,加快了速度,左手紧握脑袋侧上方的树枝,脚上一蹬,刚准备用力,两根稍粗的树枝无声地缠上她右脚脚踝,树枝突然绷紧,朝歌刚伸出去的右手划过树枝,还来不及抓稳,就被扯着腿的力道往下拽!
朝歌凝眸抿唇,在往下滑了几米后,眼疾手快地抓住地旁边的一个树杈,稳住了身体。
不知那些黑背赤獠镰在树枝中是如何配合的,脚上拉扯的力道极大,身上传来的延伸感让朝歌不敢大意。
顾不上这些黑虫子会把自己的脚啃咬成什么样,朝歌拿起软剑,砍断缚在脚上的两根树枝,蜂拥而出的虫子叫嚣着,疼痛感从脚上传来,朝歌顾不上已经钻进肉里的虫子,想要继续往上爬。
可一抬头,入目所见,让她心头一凉——
不过是与墨千玦的距离稍微拉开了些,朝歌反应已经够快了,但是那些树枝更快,已经缠绕交叠着,堵住了继续往上的路,形成一堵墙。
朝歌如同一个蚕蛹,这些张牙舞爪的枝藤就是茧,将她缚在其中,困死。
朝歌握紧手中的软剑,她已经做好劈开眼前这些树枝的准备,只要她足够快,总能从这些黑虫子嘴下捡回一条命的!
软剑已经举起,朝歌目光坚定地看着面前紧紧缠绕的枝条,只是还不等剑落下,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的树枝墙居然开始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