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海,非沙非海,舟不渡,鸟不栖。
海边竟然有一个村庄,还住着几户人家。烈日下,一个婆婆正在门前沙地里弓腰翻土。
“婆婆,请问村中可有饮水?”于儿上去行了一礼。
这一路行来,数百里尽是戈壁荒漠,两人所带饮水早已告罄。弃只得将那野驴草以手掌碾碎,从中挤出些草汁两人饮用,然草汁味道酸涩怪异,于儿不堪其苦,强忍不言。如今一见有村庄人烟,早一阵风奔了过去。
“水啊?有,有。”这婆婆头发花白,却红光满面十分精神,见两个孩子风尘满面嘴唇龟裂,竟极是热情,转身入屋,小心翼翼取出一瓢东西。
于儿心中大喜,正要接过,却发现那瓢中哪是清水,分明一块稀泥,手伸在半空,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婆婆也甚是窘迫。弃见此情景,伸手替于儿接过,一边向那婆婆道谢。
“婆婆,我们借这瓢用用。”一把拉起于儿,来至一僻静处。
“弃哥哥,你拉我来此作甚?”
“于儿,你可知这瓢中是何物?”
“这不就是一瓢泥?”
“这许是这家旬日饮水,尽数取出与你了。”弃自小与爷爷艰苦度日,知道其中辛酸。
“啊?”听弃如此一说,想起村落与婆婆情状,于儿不禁赧然,“此处如此不宜居住,为何他们却不搬去别处?”
弃以衣衫去滤那黄泥,来回七八遍,得了一口浊水,让与于儿喝。于儿只喝了一小口,剩下的要弃喝掉,弃却不愿意,用瓢装了带回婆婆处。
“婆婆,我们还瓢来了。”
刚才那婆婆不在,却有另一个婆婆颤巍巍在门口张望。这婆婆满头银发,当是比刚才那婆婆更老,脸上却找不到一丝皱纹,弃与于儿皆十分奇怪。
听弃来还瓢,这婆婆诺诺答应。见瓢底竟还有一小口半清浊水,十分惊讶,转而心下明白。
“好孩子,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婆婆,我们去帝都。”
“啊,帝都啊。帝都是个好地方,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只是而今你们却是去不得咯。”
弃与于儿皆大惊讶:“婆婆,这却是为何?”
“好孩子,你们听婆婆慢慢说。”婆婆拿起那瓢,抿了一小口水,露出开心神色。
“这沉沙海啊,形如新月,周围雪山环绕。我们这锈铁棒村,便在那月弓中央群山之缺口处。”
“若是穿海而过,不过一、二百里数日路程,若是绕海翻山而行,却只怕走到婆婆这个岁数也未必能走到呀。”
弃听明白了,此处却有一个甚是奇怪的地名:锈铁棒。
“那我们穿海而过便是。”
“这海却不是那么容易穿的。你们可知这海为何叫沉沙海?”
弃摇摇头。
“这沙海深处,头顶是飓风,带着沙尘罩下来,脚下却像水流,那沙一落下即刻沉没。毋论人畜,即便是飞鸟,也绝难渡过。”
“这数十年间,沙海中的风啊是一日紧过一日,我们这锈铁棒原离那沙海还有数十里路程,现在竟已经到了海边上。”
听婆婆这么一说,这沉沙海确实难过。
“只是婆婆,你年轻时却是如何过去的呢?”于儿想起婆婆方才话语。
婆婆笑了,竟露出满嘴漂亮牙齿:“那是一百多年前了吧……”
两人吓了一跳。
“那年,老头子在这戈壁极深处,寻到了一支上千年岁的锈铁棒。拿半支换与了那不知何处来的神秘客商,竟弄来了一辆车。这车从外面看似极一个镂空的大木球,内里却如那小儿玩耍的跷板。”
“此车甚是神奇,我与他两人脚踏此车,竟从这沙海中穿了过去。心底高兴,两人在那中原之地逗留了数月之久,若不是记挂家中年幼孩儿,只怕当日便不会再回到这荒漠之地。”
一听说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弃眼中放出光芒。
“婆婆,那车如今可还在?”
婆婆面色瞬时变得伤感。
“此后,老头子便常与村人乘这车一同出入沙海,倒是在沙海中得过不少好东西,让我们家过了数年好日子。”
“后来孩儿长大,也如他父亲一般,喜欢摆弄这车。终有一日,他们父子二人一同进入这沙海之中,却再没有回来。”
见触动婆婆伤心往事,弃心头十分不忍,正不知如何往下接话,那婆婆却兀自说了起来:
“我本想离开这伤心之地,却终是不舍。此地生活艰辛、人多夭寿,原以为再过几年我便能在阴间与我那孩儿夫君相会。可谁知,这一活竟活了这许多年。我那儿媳,竟也被我耽误了。”
“婆婆,你却胡说什么呢?”竟是方才那婆婆回来了。
“一把年纪了,也不怕人家孩子笑话。对了,那游商竟又来收锈铁棒了。我把家里那些存货拿去换了好些东西,当够我们娘俩下半年吃穿用度的了。”
“这游商多少年不曾来过了吧……他那里可有清水啊?”
“对啊,我竟把这要紧事给忘了,我这就回去问问他。”
听说竟突然有游商出现,弃和于儿心中皆燃起一丝希望,跟着婆婆出门。
“婆婆,你们一直就喝这个吗?”出门时,弃指了指那瓢。
“哪里?我们这里原有一口极好水井,虽在地下深处,却长年不旱。不然如何会住上这几户人家?”
“半个月前,却不知何故,那井竟突然干涸,如今泉眼里出来的只有稀泥,再过几日恐怕连泥都干了。我们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说话间,已来到村后空地上。只看见一名生得一团和气的中年男子,手中摇着一把芭蕉蒲扇,逍逍遥遥半卧在一张草席之上。
男子面前一张丈数宽巨毯,排开各色零碎物件,竟皆是明码标价。
数位村民正提着一篮一篮深褐色木棍状物品往他跟前放,想必便是那“锈铁棒”。
他却不十分在意,只是随便扫上一眼,便报出一个价码,村民便依他所报价码从毯中选取自己想要之物作为交换。
婆婆上前问他:“你这里可有清水?”那人却不回答,但指了一下身后。
顺他所指看去,男子身后竟树着一面小旗,上书几个龙飞凤舞大字:
唯乾坤无市,但日月居奇。
于儿看罢,不禁一撇嘴:这人却好大口气,这么个小小摊位,竟吹得如此牛皮!
婆婆却是不管那上面写了什么,只是问道:“那清水如何交换?”
“只怕你换不得。”那中年男子头也不抬,声音却甚是清脆,与他长相极不协调。
周围有村民方才已经问过,拉过婆婆悄悄说:“我家近几年收的锈铁棒堆在一起,他竟说换不了一小盅清水。”
那男子似乎听到她们耳语,依然和和气气地说:“谁人都知你们这戈壁出产这锈铁棒。这寻常锈铁棒,你们平日里只做饭食,家家皆能拿出一堆。可这清水,你们倒是拿出一盅我瞧瞧。”
有村民在旁恨恨地说:“这棒杀的奸商,当是知道村里那井没水了,才在这儿漫天要价……”
那男子却不生气:“我做交易,最是公平。生意之道,本就是见端知末,择地生财,我千里之外将这些吃穿使用之物辛苦运来,你们不来谢我也就罢了,却实在不至于怨到我头上吧。”
婆婆听这男子说完却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原是公平交易,两厢情愿的事情。我这里也有一物,却不是家家皆有,你且看看,能换多少清水?”
婆婆自怀中贴身处取出一物,不过短短数寸,却是一截琥珀颜色锈铁棒,笼罩淡淡光芒。此物一出,空中竟有浓浓腥膻气味。
那男子眼中一亮:“此物却是可以换到一车清水。”
看周围村民指指点点,有不平之色,那男子起身朗声说道:“尔等虽处宝地,却不知宝之因何为宝。这锈铁棒你们平日入戈壁便能遇着,然你等可曾见过有这等颜色、气息?世人但知这锈铁棒乃一味良药,却不知这药效因着它生长的年岁有着天壤之别。”
“寻常锈铁棒,采摘不当伤到根须,朝生夕死。有那长在常人不到之处的,雨雪风霜,也极难活过十年。这些都是寻常药物,不过固阳精润肠胃之流。”
“活过百年的,便是奇药,可以延寿年驻青春。可以活过千年的,更是万物之灵,炮制得当,便可逆天改命起死回生了。”
“这小小一截,却是一支千年锈铁棒。尔等却说,值一车清水不值?”
村民早耳闻这婆婆家中有此奇物,今日却是头一次见到,尽皆愕然,不再言语。
那男子对婆婆说:“随我来,取水去。”
于儿却想起一事,拉住了婆婆同弃来至僻静处。
“婆婆,你与家婆平日是否食用此物?”
“我们只是偶尔切下薄薄一片冲泡了饮下,竟可保旬日不饥。姑娘何来此问?”
于儿证实心中所想,越发激动:“婆婆可知你与家婆为何如此高寿?”
婆婆却笑了:“婆婆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担心没了此物,婆婆便不会长寿了。”
于儿点头。
婆婆满眼怜惜,摸摸于儿脑袋:“好孩子,婆婆十年前便过期颐之年,嫁到这锈铁棒整整九十五年了,我那夫君离开我也整整九十五年了。”
“你还小,并不知道这长生不死,于别人是梦寐以求的乐事,于我和家婆却是在孤单与思念中的无尽煎熬。”
婆婆来至男子面前,径取出那锈铁棒递于他:“你只将那一车水注入我们那枯井便是。”
她竟是要与一村人分食此水,弃与于儿心中触动。
却见那男子从村外引来一头极雄壮之青牛,那牛身后竟拖了数车物件。
男子从中间取出一车水,注入井中。村人皆伏地叩谢那婆婆,婆婆却只是笑笑,转身离开。
那男子拿眼神打量弃与于儿,笑着说道:“两位小友,你们却有什么想要换的?”
于儿拿眼睃了一下他,哼了一声:“只怕我们要的你没有。”
那男子只是一团和气:“小友不说,怎知没有?”
于儿并不知道那车叫甚名字,只拿眼看弃。弃知她不想失了面子,遂上前说道:“我等想要一台渡海用的车。”
那男子又笑了:“车只在陆上行走,怎会用来渡海?”
于儿冷笑一声:“你看,我便知道你没有。”
那男子却依然不生气:“两位小友,我有没有这车且先放下,你们却是愿用何物交换?”
于儿转身,自怀中取出一物,红光盈盈,却是那三株古食灵。
那男子脸色微变:“两位小友,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言毕竟钻入其中一车,半日方才出来。
出来时,男子面有喜色:“两位小友,车有了。”
于儿微微诧异:“车在何处?”
“虽没有现成的带在身边,我却有此车图纸,只须照图制造便可。”
“我怎知你这图纸是否胡乱绘成?就算真有此图纸,造成一车需要恁多物料,我们却从何寻找?还有,就算物料齐备,造成此车又需多少时日?我等可是急着赶路。”于儿作势要将那古食灵收起。
“这两位小友倒无须着急,一应物料我已备齐,我便在此处等候两位将车造好再行离开便是。”
“那你先让我看看这图纸。”
男子探手入怀,小心翼翼搜出一卷古帛,上书“天工宝笺”四个鸟篆文字,边角处图文漫灭,残破不堪。
依稀可见其上绘有各种图样,竟皆是闻所未闻之机关器械。
男子指住其中“跷车”一图,告诉于儿:“小友想要的,便是此物了。”
于儿却不着急:“你打算就用这破烂图纸换我三株仙草?”
“小友的意思……”
“将你这几车物件,加上你手中这一卷破布,尽数与我,我或能考虑考虑。”
这于儿古灵精怪,弃早有所知。却没想到她竟要用那古食灵换下这男子所有东西,尤其是那古帛,一眼便知不是凡物。
弃想尽早拿到那图纸,渡过这沉沙之海,担心男子不愿交换,不免现出焦急神色,却被于儿用眼神悄悄制止。
“这……”男子还在犹豫。
“算了,你一看也并非那大度之人。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吧,大不了多走几步路就是了。”于儿拉起弃的手准备离开。
“好,成交!”男子却已将那古帛塞到于儿手中。
那跷车设计甚为精巧,全用榫卯、皮绳联结固定,制作却并不复杂。
那男子车上果真各种木工器具齐全,弃利用现有牛车部件,依照图纸进行加工,只用了几个时辰,竟将那跷车做了出来。
弃和于儿试了试,这车确是神妙,看起来像球,却十分轻巧可以折叠,遇风滚动,人却不动。明明是依靠两人上跷下落之力在陆上行走,却似是在水中滑动,甚是省力平稳。
那数车物件无非饮水吃食及各种日常用具,于儿与弃当即分与众人,众人感激万分。车上竟还有一箱散碎银子,于儿但觉沉重,随便拿了些分给了弃。
弃取了葫芦去那车下接水,只想着多接点,谁知竟咕咚咕咚接掉了大半车,葫芦却并不觉沉重。
弃吓了一跳,心想早知如此,在昆仑便接它一条河,也不至于在风沙中去啃那野驴草了。
于儿留下些吃食和那小半车水,与剩下的银子一起,还给那男子,却是想到他返回时可能用到,男子连连称谢。
又另将数日饮水吃食衣服废木料打成一包,以皮绳系好,竟是打算以这跷车拖行,以备不时之需。
见于儿年纪虽小,却心思缜密,弃不觉暗暗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