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谷软了,他终究不是方孝儒,也没有他那样的傲然骨气。
“今日下官能够查到这里,那么他日别人自然也能查到高阁老的府上。”
“下官之所以微服前来,就是想趁着如今龚遂荣还没有缉捕到案,还请高阁老将一切真相和盘托出。”
“下官知道天下多有对今上不服者,所以并不愿看到今上为此大发雷霆,乃至朝堂血流成河而失了人心。”
卢忠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他这是在使诈。
卢忠根本不在乎谁生谁死,他只在乎自己的荣华富贵。
不过高谷却是不知道底细,他还以为卢忠是一个外冷内热的汉子。
“罢了,朝中培养人才不易,老夫也不愿意看到人才凋零!”
高谷僵着身子缓缓坐下,他这是屈服了。
以手支额、沉吟良久过后,高谷又才缓道来。
“投书,确实是龚遂荣写的,此事不假。”
“那日他前来老夫府上,说是想请老夫将此信转交给到今上。”
“只是老夫也怕这信会冲撞了今上逆鳞,所以才让他隐匿姓名,改由老夫装成是在路边拾来的无名投书。”
话到此处,高谷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事情的原委便是如此,老夫也是为了道德伦理。”
“此事从头到尾都是只有我们两人参与,旁人一概不知内情。”
“若是你们锦衣卫要拿人,尽管把老夫抓去便是!”
“龚遂荣,不过只是一千夫长而已,他尚且能够知道礼仪廉耻,老夫我身为阁臣,难道还不如一个武夫吗!”
高谷此刻脸色涨得通红,头上须发更是夸张。
因为探知到内幕的卢忠,本来还在窃窃自喜。
不过他在看了高谷如同斗鸡一般后,突然又觉得高谷身上有着一股不可凌侮之势。
卢忠,终究还是德不配位。
他如今虽然执掌锦衣卫,可是无论是心术还是气势,都没有达到他那些前辈们的水准。
“高公之言,下官其实也是敬佩不已!”
“只不过高公还是太武断了些,若是你真有劝谏今上之处,何不正大光明的上书言事?”
“本朝有通政司执掌天下各处言路,又是恩准天下官民上书言事。”
“今上纵然愤怒,也不能堂而皇之的将上书言事之人下狱问罪。”
“可如今倒好,你们非要行这等蝇营狗苟之事,今上又怎么会不雷霆震怒?”
卢忠更是对着北面皇城方向拱手。
“莫说是今上,就是下官也会怀疑,你们背后是否有靠山,是否还有其他党羽?”
卢忠其实已经到得了朱祁钰的指示,该如何处置高谷。
只不过高谷终究是内阁次辅、工部尚书。
卢忠也是担心,要是朱祁钰一旦耳根子软,听了他人劝说,还继续留着高谷重用。
到那个时候,本来就根基薄弱的卢忠,可就是和内阁,乃至文官集团反目成仇了。
“上书言事?”
“这满朝文武,上书劝谏得还少了吗?”
“若不是今上冥顽不灵,不听我等之言,老夫又何必出此下策?”
其实在一众老臣之中,高谷虽然不是劝说朱祁钰迎回太上皇声音最大的那一个,但他却是决心最重的那一个。
高谷也活了六十多岁,他觉得自己早就够本了。
只是没想到,临到老了,却碰上这样几乎晚节不保之事来。
高谷是文臣,他在乎的是他心中所谓的“天道昭昭”。
“高公,你难道真的以为,这天下人都如你们这般,那么在乎太上皇是否回归吗?”
“边关百姓,他们更在意的是家乡会不会被胡虏扫荡。”
“中原之民,更在乎的是有没有水旱蝗疫。”
“西南一代,他们看重的是苗、瑶会不会反叛,战火会不会己身。”
“就连这京师城中的官吏,只怕更多的也是在乎自己能不能进一步,能不能升官发财!”
卢忠说完后,冲着高谷就是诡异的笑容。
“这……”
高谷也是无言以对。
“就连高公你们这群人,恐怕所图的也不是这么简单吧!”
卢忠双手横抱胸前,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你这是胡说八道!”
“老夫只是不愿意看到旧主于塞外受苦,更不愿看到今上一错再错!”
高谷大怒,他随即就是大声喝道。
只不过高谷真的是否如同他说的那般问心无愧,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下官可不敢胡言,难道高阁老以为,这世上还有不透风的墙吗?”
卢忠其实并没有知道些什么,他这样不过是虚张声势,不过是在套高谷的话。
“高公以为,其他人都不在乎权势地位?”
“面对今上将会给予的高官厚禄,难道他们就真的不动心吗?”
卢忠更是步步紧逼。
“只不过是出卖几个行将就木的老臣,便可以换来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好事,别说某些人,就是下官我也愿意去做!”
卢忠其实之前特意去拜会过一次朱祁锐,从他那里学来了这样一套耍嘴皮的功夫。
“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高谷脸上的怒意渐渐僵硬,直到他缓缓坐到了椅子上面。
不胜疲倦的高谷,最终还是败给了两个晚生后辈。
“下官其实并无恶意,只不过是不愿见到锦衣卫诏狱里面人满为患,更不愿看到京师人头滚滚。”
“接下来的日子里面,还请高公闭门谢客,无论什么人都不要见,什么话都不要说!”
“当然,为了保护高公你的“安危”,锦衣卫也是会在贵府外边“严加防卫”才是!”
卢忠丝毫不掩饰,他知道高谷只能照做。
当然,卢忠还知道一件事情。
高谷乃是朝廷重臣,非有天子之命,锦衣卫是不敢对他下手的。
为了拿到高谷党羽名单,卢忠这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
他需要进宫面圣过后,才能请高谷去锦衣卫诏狱里面“喝茶聊天”。
“那龚遂荣怎么办?”
“老夫绝不愿看到他因此受累下狱,他可是一心为公啊!”
高谷终究还是不愿意,看到他那个同乡受苦。
“高公,你也是在仕途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人了,怎么还会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
“如今正是景泰元年,新君开元的第一年。”
“现在锦衣卫可是在满城拿人,难道你以为今上会打他自己的脸吗?”
卢忠的意思很明显,这个投书的龚遂荣必须死。
只有他死了,这件事情才不会继续扩大下去,朱祁钰才算是保住了颜面。
“哎!”
“龚遂荣也算是求仁得仁了,老夫相信他也会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的!”
高谷失望的叹息了一声,然后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高谷其实也明白,这是自己无奈的“丢车保帅”之举。
做官到了高谷这等位极人臣的地步,他是知道该如何取舍的。
死一个小小的千户,就可以保住更多的大臣。
无论怎么样的算起来,高谷都觉得,这其实是一笔十分合算的买卖。
“卢指挥使,你觉得今上要是知道老夫参与其中,他又会对老夫如何处置?”
高谷此刻已经神色萎靡不振。
既然龚遂荣可以作为棋子被舍弃,高谷觉得自己说不定也会步他的后尘。
高谷知道,宦海沉浮,本来就没有“仁义”一说。
相比于他们这些老臣、重臣所图谋之事,高谷觉得就算赔上自己,也是并不可惜的。
“今上乃是仁义之君,对于朝中老臣也是一向恩宠有加。”
“在下官想来,今上必定不会过分苛责于高公,你也会有一个体面的收场!”
这些话,其实并不是卢忠的意思,而是天子之言。
这不过是借着卢忠的嘴,说出朱祁钰的意思来。
朱祁钰要当明君,他自然不想落下一个过河拆桥、刻薄寡恩的坏名声。
当然,卢忠也记得,他在今日进宫面圣的时候,朱祁钰可是交代过他一句话的。
“他要是知道什么叫做体面,那么朕就给他成全于他。他要是不愿意体面,那么朕就帮着他体面!”
卢忠说完后,就推开书房大门,然后就大步踏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张萌,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模样,也是紧紧跟上了卢忠的脚步。
……
就在卢忠前脚走后,高谷立即就坐到了书案之前。
高谷把之前所做的山水墨画揭起后,就是揉成一团的给扔到了一边。
拉过一张宣纸,高谷随即挽起袖子就奋笔急书起来。
“臣高谷拜首:臣本愚钝,然则有幸于永乐十三年进士及第。由中书舍人、翰林侍讲、侍读学士,累官至工部侍郎而入阁。”
“上皇北狩、新君初立之时,天子不以臣才疏学浅,而晋臣于尚书,兼翰林学士。”
“宦海浮沉数十载,再回首已是华发满头。”
“臣年老体衰,实在不足以应对案牍劳形。还请陛下恩准,许臣回归乡梓,得以笑弄儿孙。”
写完这一份奏章后,高谷又换上另外一张白纸。
“刑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江渊,土木巨变后有力辞南迁之事,京师城下又有参谋军事之功。”
“臣以为,可令江渊入主工部,以替臣老迈残躯。”
又检查数遍后,高谷这才缓缓放下手中毛笔,随即无力的瘫坐到了椅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