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一大早,容华大人动身离开金流城,城内大小官员并武家上下跪地恭送,仪仗威严。武晗看着埋头叩首的姐姐,鼻头一酸,又下了銮驾,亲自将人扶起来,十分不舍。七尺多高的儿郎泛红着眼圈,拉着武思芳不肯撒手。在场诸人各怀心思,擦眼拭泪,无不动容。
此去经年,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在武晗的心里,无论他如何成长,无论他如何坚强,长姐武思芳的心里,他永远都是她最宠爱的弟弟,可以撒娇取宠,可以肆无忌惮,做了错事永远都会得到原谅,就如同父母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明明好好的,又害我难过。赶紧走吧,啰啰嗦嗦的,可别耽误了时辰。”武思芳有些哽咽,她也顾不了容华大人的脸面,没忍住又嚷嚷了一句。
武晗心里酸酸的,“姐姐,你想我就进宫来看我啊。”
“放心,我不想你。”武思芳拧着脖子,哼道。
“姐姐,你现在是国姑了,若是……定了亲事,一定得知会我啊。”
“遵命!有了人选,得报大人先审是吧?没问题!哎呀!赶紧走吧,武大人!”
姐弟两个依依惜别,众人乌压压跪了一地,起驾前,武晗又回头张望,瞧见谭二郎跪在最远处,朝他点点头。武晗微笑示意,于心了然。纵然遗憾,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潘毓的前路实在黯淡,眼下也只能盼他好自为之,心愿达成。
送走了容华大人,阖家上上下下送了一口气,收拾整理,忙翻了天。只说大掌事赫连氏这两日也不得清闲,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抽个空歇一会儿,家主武思芳又差人唤他。
赫连顶着冷风一路小跑,进了书房就看见家主埋在一堆账本里面,头也不抬。
“赫连呐,容华大人送来的人你到底是怎么安顿的?”武思芳翻着册子,一页一页看得十分仔细,时不时提笔写上两句。
赫连擦擦额头的汗,忙回道:“那什么,没敢怠慢。谭大侠说容华大人派他给娘子做亲随。小人也不好说什么,就将他的住处安排在您这院子跟前了,好吃好喝供着,您……”
“我说他怎么阴云不散,见天儿的围着我转!…..还戴着个面具,也不说话,真着急!”武思芳心里不快,不得已停了手中的活,埋怨姓谭的搅得她心烦气躁。
话说这位谭二郎,时时在武思芳眼皮子底下杵着,如影随形,有时候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去趟净房吧,一出来就瞧见他在对面站着,无端让人觉得别扭。当家主的亲随侍从必须尽职,可也没见哪个做到他这份儿上。武思芳捱了两天,受不住了,找个理由将谭二郎支出去后,急忙唤赫连过来。
“……...”赫连不知家主的想法,他没觉得谭氏不好。江湖草莽,戴个面具很正常,人家谭大侠一出手,家里边儿能躺倒一片。武家家大业大,免不了有那眼红动歪心思的,家主又是独苗,身边怎么得有个武艺高强的才行。谭大侠的身手可不是盖的,就他平日里精挑细选的那些个护院侍从,比起人家,那可真是差太远了。
“叫你来,是让你想法子将人打发了,咱大宅里头不缺好手。”
“……??”赫连傻眼,家主回回都给他出难题。“娘子有所不知,谭大侠身手好着呐!再说……这怎么使得?武大人跟前如何交代?”
“慌什么?我又不打算亏待他。既然是容华大人看重的,咱也别怠慢他。花点钱在外面给置办一套好院子,买上十几亩良田还是铺子什么的,不也挺好?再不然给他几千两银子,够他一辈子花销了,随他怎么着吧。”
“…….可这叫我怎么开口呢?”直觉上,赫连氏并不讨厌谭氏,反倒觉得亲近。
“我瞧他年纪也不小了,竟还孤身一人,成日里待在我身边,要是日后风言风语,只怕嫁人也难。…..总之,你就说咱们不能委屈好汉在武家低三下四,让他自己找前程去吧。”
“……..”赫连无话可说。谭氏为人正经,家主也不是狂蜂浪蝶。待在她身边,怎么就嫁不出去了?
武思芳瞧着赫连满头雾水,不得已又解释了一番,“直说了吧,容华大人摊上那么个妻主,他跟我再怎么亲,只怕也和从前没法比了。我是猜不透他好端端地放个人在我眼前做什么,即便是为我好,我也不踏实。你明白么?”
“明白!小的这就去办。”赫连恍然大悟。
……
谁知不过半个时辰,谭二郎一阵风似的卷进了武思芳的院子。赫连被远远抛在后面,追的气喘吁吁,更别说拦着他了。
“娘子,”他站在窗外,有些伤心。武晗前脚刚走,武思芳后脚就要打发了他。“小人一心为娘子效力,并未做错事,为何要赶小人走?”
“呃,….谭大侠,小庙容不下大和尚,我敬你是好汉,做个亲随只怕委屈了你。容华大人既然交代,我原该将你奉为上宾,又怎敢驱使你。”武思芳心里扑通扑通的,不知道为什么,赶他走让她觉得不忍,幸而隔着窗户,否则一定会让人看到她心慌焦虑的样子。
“小人久仰家主大名,愿为家主效犬马之劳!”谭二郎不以为然,他的声音总透着嘶哑,说话却又铿锵有力,没有置椽的余地。“娘子若是担心小人空无技艺,小人愿意和家主身边的任何一位侍从比试,若是输了,小人任凭家主处置!”
这人太倔强,很不讨喜。武思芳忍不住推开窗,却侧着身子并不看他,只冷冷道,“那倒不必。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武思芳也不需要任何人仰慕,所以你别成日里戴个面具在我眼前晃荡,我瞧着很不舒服。”
“娘子!”她的话像针尖一样,刺得他生疼,“容小人解释,小人容貌受损,怕污了娘子的眼,这才……..”
“哎呀!那就更不能留你了!我这人肤浅,最喜欢以貌取人。你打听打听,武家上下,从书僮到厨郎,哪个没有几分姿色?美人在眼前杵着,看着舒坦!丑的只会让人糟心!谭大侠是人才我不否认,可任凭你武艺再强,相貌不好,我实在是,….难以容忍!……还请另寻高就吧!”武思芳背过身去,硬着头皮冷冷答他。她受不了他乞求的那种目光,灼热,诚恳。谭家二郎让她满脑子都是疑问,搅得她头心神不宁,她不想深究,更不想招惹麻烦。
谭二郎不再说话,明澈的眼眸里飘出无限哀伤。她说的或许是对的,从前在京都,她肯正眼瞧他,到后来肯宠他,任他在她面前意气嚣张,还不就是因着他貌美么?如今,他一无所有,再拿什么博得她的欢心?
孤傲如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卑微如尘。他无法直接面对武思芳,可又极度渴望再次站在她面前。他也没有武晗那样的胸怀,爱一个人,只要能看见她就好。他求的是长相厮守,携手白头,可惜造化弄人,局面有些难以挽回了。
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光明正大的,一点一点地靠近她?
该怎么做……..
他失了精神头儿,微弯了腰,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静默不语。春寒料峭,冷风卷着尘土打着旋儿扫过一地萧索,阳光无精打采,将他身后的影子淡淡投在地上,时有时无,无端让人倍感凄凉。
他在院子站了半晌,终是离开了,转身的瞬间,眼泪忍不住滴下来,瞬间渗入地面上的青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