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省亲的第二日,武思芳一早安排了自家兄弟从前最喜欢的书评和杂戏,于大宅轮番表演。一时间鼓乐喧天,喝彩声连连,武家一干人等皆众星捧月搬簇拥着容华大人,嬉笑热闹,其乐融融。
金流城甚至附近州府的不少大户慕名而来,递帖上门,希望一睹容华大人的风采,被武晗以内命夫诸多不便为由头婉拒。武大人的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不过是麻雀变成了孔雀,他才能有今日,从前在金流城,谁又曾正眼瞧过他?外界的殷勤不过是些虚假的笑脸,还不如他姐姐武思芳的一个白眼来的真诚呢。何况他明日一早就要离开,时间珍贵,说什么也要陪着姐姐高高兴兴的,理那些不相干的人没什么意义。
别的倒好推辞,与武家素来交往甚密的金流其他三大家族还需破例见上一见。武晗看在姐姐面上,点头应允。
武思芳陪在弟弟旁边,看着三家有头有脸的人物进了前厅,三步一叩首,隔了珍珠幕帘恭恭敬敬给武家的庶子行大礼。武晗虚免一番,彼此说了几句客套话。三家敬献贺礼,诸如奇花珍禽的,说是供容华大人赏玩。武晗亦回礼,将宫中御制赐予各家。
三家复叩首谢恩,欲求容华大人各赐墨宝一副,以示隆恩。武思芳噗嗤笑出声来,武晗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小书没都认真读过几天,字写得跟狗刨了一样,还有人能看上眼?
………
如此这般一番折腾,又到了掌灯十分,宴席散尽,武思芳想着武晗明天一早就要离开金流,就觉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武晗听着武思芳发牢骚,十分无奈,喝退了众人,给姐姐捏肩捶背地示好。
“你回去和慕容还商量一下,以后逢年过节,就回母家来看看。从前你不在金流,我都没这么舍不得。可自打入了宫,又惦记上了。”武思芳郁闷十足。
“……姐姐,”武晗笑了笑,圈着武思芳的胳膊,坐在她身旁,“你要是想我,可以随时进宫来看我,圣上早就准了。”
“想的到美。”武思芳白他一眼。“我宁可不见你,也不想看见她。”
“姐姐,”武晗心里叫屈,“明天我要走了,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知道啦。唉,好不好的,也就这样了。路是你自己选的,宫城里不比外头,你可得格外仔细些。”武思芳叹口气,又道,“其实,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武晗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姐姐不用替我操心。倒是你,守着这么大家业,怎么好一直孤身一人呢?”
武思芳咳了一声,“怎么会?我把你打发走了,就该张罗我自己的事啦。”
“是这样啊,”武晗在心里盘横了一番,才说出来:“那姐姐以后如何打算?是不是还要去找潘——”
“别提他!桥归桥,路归路。”
“可你毕竟付出了这么多。要是错过了,…..不遗憾么?”武晗觉得武思芳的心里还是有潘毓的,只不过她不愿意承认罢了。他谨慎地掂量着词句,想大致说一下潘毓的情况,又害怕词不达意,让姐姐恨及圣上。可若是不帮衬两句,潘毓失了机会,不能再嫁武思芳,岂不是更糟?
“我之所以那么做,就是想给过往一个彻底的了断。”武思芳哪里知道武晗的这些心思,蹙了眉,没好气道,“给你说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潘大哥多好的人呐。”武晗小心翼翼地试探,“其实,他……,…..有些….误会呢。”
“无所谓,他有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了。”武思芳说的斩钉截铁。自打浴火重生,她便认清了现实,家国君主第一,妻主第二的男人不适合她,更不适合武家,所以无论她曾经或者即使现在多么喜欢,都不会再娶。
“…….姐姐……你…….,”武晗很想为潘毓多说些好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武思芳是一个主意很明确的人,决定好的事情只怕很难更改。可怜潘毓自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活过来,伤痕累累,容貌尽毁,后来慕容还无法可治,将潘毓挪到太清山紫胤真人处将养了大半年,谁知到了年底,潘小将军找到了哥哥的行踪,将武思芳的事情一股脑儿都告诉了他。
向来克制的潘毓,生平头一回在师妹面前大发雷霆,一番兴师问罪之后便急不可耐地跑到金流去了。潘毓伤势还未好彻底,慕容还又担心事情失去控制,急慌慌打发武晗见机说和。能让他们破镜重圆那便最好,即便不能,助潘毓一臂之力也是上策。
“姐姐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你们能在一起多不容易呢。”武晗忧心忡忡。
“你有所不知,我当日对着天地祖宗发过毒誓,今生都不会再娶潘毓。若违背誓言,武家可是要断女绝孙的,……所以这件事情,以后不要再提。”武思芳不想武晗刨根问底,索性一气儿说了个清楚。
武晗愕然。恰逢此时,厅外忽地一声响动,惊了花厅里的两个人。武思芳就着灯火,瞥见廊下有个影子跌跌撞撞的,不由喝道,“外面是谁?!大人有令,叫尔等都在前院候着,怎的上这里来了?!”
她心底不快,姐弟二人的体己话怎好让外人听去?
“姐姐莫急,是我叫他来的。我明日要走,有一事放心不下,还需相托姐姐。”武晗看清了人影,心头一跳,情急之下一边解释,一边招呼那人进来。
来人一脚跨进门,纳头跪拜,“小人……谭…..二郎见过大人,见过国姑。”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长时间烟熏火燎了一般。
武思芳瞧着面前这人有那么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一袭黑色窄袖长袍,身躯修长挺拔,一张褐色面具遮全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地面。他的护腕长及手背,抱拳弯曲的的时候,还能看见手上隐隐约约的伤痕。武思芳盯着那些伤疤愣了一下,心中暗道这人定是常走江湖的,成日里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想必面貌凶狠,才戴着面具的吧。
那人虽未抬头,却似乎能感觉到武思芳停留在手上的目光,他有些不大自在,下意识地松了拳头,直起身子,将手掩在身后,垂眸不语。
“这位……”武思芳其实有点尴尬。她只是好奇,并无意笑话他的缺陷。
武晗起身上前,亲自扶起来人,又回头看着武思芳,认真说道,“我想将此人相托于姐姐。”
“…….?”武思芳彻底糊涂,“这怎么话儿说的?”
“是这样,他是从前在军中的一位兄长,过去对我诸多照顾,待我如亲弟弟一般。”武晗似乎有些紧张,他走到武思芳面前,拽着她的袖子,言辞恳切,“我这位兄长武艺极为高强,当世少有对手。他如今无处可去,我心有不忍,还请姐姐看我面上,收留他,做个亲随就好,这样我也算安心些了。就当是……姐姐替我报了他的恩情吧。”
“亲随??这样的人才,理应跟在你身边吧,有你照应着,将来有的是前程呐。”武思芳不明白,武晗想安顿一个人,轻而易举。
“哪里那么容易?他受过重伤,死里逃生,如今也不想再回军营了。….宫城规矩甚严,…..我也不方便带进去。…….况且还有个缘故,我也代他说了吧。…..从前在北边儿时,他曾听我讲过姐姐的…..英勇豪迈,仰慕姐姐大名,所以一心想为你效劳,这才……跟了我来金流。…..不如…..成全他吧。”他摇摇武思芳的胳膊,刻意示好。
武思芳扶额不语,英勇豪迈到有几分是真的,她的大名真的如雷贯耳么?….那还真不好说。武晗也是,定是将她夸得太好,竟让这不相干的侠客或是义士跑来投奔她!
“姐姐,他真的武艺高强,绝对可护你周全。”武晗拿出从前的杀手锏,开始嘟囔,“有恩不报非君子,姐姐帮帮我这回吧。…..求你了…….”
“我说大人,您这样合适么?”武思芳忍不住笑,武晗敢在这人面前露出本性,想来两人关系匪浅,照拂一下还是没问题的。她当下应允,差人将赫连氏招呼过来,打发他安置谭二郎。
武晗所愿达成,也再没提过潘毓,只捡了武思芳爱听的说,姐弟两嘻嘻哈哈竟聊了大半晚上,武晗的内殿执事王少使怕耽搁明早上路,连番催了几回,这才作罢。
…….
武思芳出了省亲苑,依旧快步前行,灯火掩映处,绿意仍然在等着她,笑意盈盈。
“乖乖绿意,怎的又在这里等?………就这么想我?”武思芳瞧着那傻模样儿,有心逗他。
“嗯。”绿意羞红了脸,垂着脑袋,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真要是这样,那就今晚上我屋里睡吧。”
最近这些日子,白天不论辛苦与否,到了晚上都睡得实在□□稳,武思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挑不出端倪来,或许找个人陪在房里,会有所不同吧。
“啊?…..”绿意连耳朵都红透了,说话也结结巴巴的,“那…..我还没好….,哦,…….我很快就好了……..”
绿意手足无措,武思芳忍俊不禁,“小绿意宽心,上我屋里隔间去,踏踏实实睡吧,我保证,绝不碰你。”
“….哦……”他刚才还有点惊慌,闻言很快蔫下来了。
“走吧,小傻瓜。”武思芳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拉着绿意,进了主屋。烛火昏黄,在窗前微微晃动,温馨无比。
云层遮蔽了月亮,连星光也显得惨淡,寒夜里冷风呜呜直响,吹得檐下轻纱灯笼不停摇晃,墙角处转出个气宇非凡的男子,他的整个身躯与黑夜早已溶为一色,唯余墨玉般明澈的眼眸,痴痴凝望着茜纱窗上那个正在嘻嘻哈哈的俏丽身影。
曾几何时,他也曾傻傻站在门口等她归来。曾几何时,她的笑容也只为他一人绽放。
一觉醒来,时过境迁。谁曾想她居然立下那样狠毒的誓言,让他犹如万箭穿心,伤痛无尽。
是不是从今往后,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再回到她的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