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传来的说话声让武思芳立马从三伏天掉进了冰窟窿。她不能回头看,不想回头看,也不敢回头看。
“其实…..也不是…..的!”武思芳硬着头皮顶了一句,反正已经闹别扭了,赌气再说一句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一想到潘毓悄没声儿地跟着她,心下倒有了几分安慰,她是个在感情上比较简单且容易知足的人,因此一个在席间冷漠高傲的人能做到这份儿上,哎,也算行了。
“那武娘子的手腕一定很厉害喽?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子呢?”阳光下的潘毓铁青着一张脸,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剑一般,恨不能将武思芳戳成碎渣。
“其实,好女不提当年勇….”武思芳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十分狼狈。“…那啥…..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吧…..我这儿还忙着呢….”她背着身子,故意赌气不肯看他。心里默默念着,不许回头,不许给笑脸,拿出威严,…….重整妻纲。
武思芳不愿意回头,在潘毓看来,或许还是带着点不痛快吧。自打从史家大宅分开时,潘毓就跟吃了秤砣似的,心里惴惴不安,他听到了她对贺兰敏君说的话,才知道妻主对自己的心意,心里有些悔意,可一时又碍着面子拉不下脸来,心里想着只要她肯陪他回去,就顺势和好,谁知她竟撇下自己一个人出城去了。
潘毓说了那句意气用事的话,就更后悔了,他可没傻到自以为武思芳已经将他爱到了掏心挖肺的地步,冷静下来想想,如果因为这一时的自以为是,而将武思芳推得离他更远,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不过片刻,他下了马车,一路静静地跟她到这里,谁知却看见树底下一双小儿女,时光仿佛瞬间倒流,让他看到了八年前的武思芳和他自己……
犹记当年的小混蛋眨巴着大眼睛,嘟着小嘴笑嘻嘻地,哄得他团团转:“给你盖个戳儿,以后要是谁敢嘲笑你,欺负你,就报上我武思芳的大名!”
真是往事如烟呐……
他的妻主估计没办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傻等着被人捏圆搓扁……可是一个儿郎若是心里有了喜欢的女郎,被她调戏一下又有何妨?就像他,武思芳怎么对他都不是过分,可是换了别人就不行了。他的心里在很多年前就住进了这样一个人,除了她,他不愿意让别的女子碰,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行!
可一想到想到武思芳从前在这金流城不知对多少青葱少年下过黑手,潘毓便对眼前明明畏首畏尾却又装模作样的混蛋真是又爱又恨,“……..我若是不来,又怎么能知道我家妻主当年这般英勇,糟蹋那么多良家子!”
这话一下子让武思芳像筏子上本来吹得鼓鼓的羊皮一般,突然一针就给扎跑了气,彻底放瘪了。潘毓一番话唬地她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你可别乱冤枉我!没有的事!………我就是个纸做的老虎,在外面人五人六地,装个厉害劲儿……在家里…….那你是知道的嘛……再说那会儿我和老夏他们几个走在街上,那些小郎根本看都不看我们,吹口哨会被人家嘲笑,搭讪会被人家挖苦,…多说两句吧,人家就去告诉我爹,我回去还要挨揍…….真是的!”就她当年那两下子,跟现在的小娘皮们比起来,那可真是差太远了!
潘毓看着武思芳躲躲闪闪,老老实实地交代着,心里不由得一乐。
“是真的,骗谁都不会骗你。”往事不堪回首啊,武思芳唏嘘不已,其实从前自己就是个挺失败的人,但凡是她多看两眼的郎君,人家都不会理她,一个没什么出息的无赖而已,就算后来有了西门非冉,人家不是照样甩了她么。
“我不信。”潘毓挑挑眉,淡淡说道。
“呃,是真的,我害怕别个娘子笑话我,一直逞能…”武思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说道:“……不过,…..貌似有一回差点勾搭上一个…….应该就在河边这条街上…..”
“哦?”潘毓的心轻颤了一下。
“好像是这儿….时间太久了,记不大清楚了,那小郎从头到脚都脏兮兮的,被其他人围着嘲笑,可怜见儿的,我一时不忍,就凑上去说了两句好听的。…….说起来,我勾搭了那么多小郎,只有他没对我翻白眼,还好,还好,你妻主我也不算太差嘛,呵呵。”武思芳嘿嘿傻笑。
“…是么?”潘毓心里一动,“那他一定长得很好看喽?”
“忘了长什么样儿…..不过那双眼睛,挺有神采!…..好像是要跳河自杀的,那么冷的天,金流河都返清了,我从水里给捞出来…….可怜呐….啧啧。”
“…….”,潘毓扶额,“自杀?….你确定么?”…….他当时明明只是站得近些好么……
“应该是吧,他站在河岸上,我跑过去拉他来着,结果还是没拉住,…..你说他怎么那么想不开呢?”
“…....”潘毓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的妻主就是个蠢货,至少在他面前就从来没有聪明过。
“后来我一个猛子扎进去,忙活了半天总算把他给捞上来啦,我看他挺不开心的,就…..调戏了他一下。”武思芳嘻嘻笑道:“我就是想告诉他,别那么想不开了,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要好好活着,才会遇到让人快乐的事情!”
“……嗯”……是这么说的,潘毓若有所思。
“哎呀,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呢?”武思芳甩甩头,姓潘的刨根问底绝对不怀好意,还是不要回忆的好,反正也没有多愉快,她抬头看了看天,不知不觉间太阳开始往下坠,地上渐渐浮上金黄的一层。“哎…..庄子上看来去不了啦,太阳要下山了,回吧回吧…..”
她记起来的不多呢,潘毓叹道,那么刻骨铭心的回忆在武思芳这里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走吧,我们沿着河岸慢慢走,就可以走回去了。我从前在金流的时候,也常在河岸上走,…….告诉你个秘密,我虽然拳脚不如你,但要是从这儿跳下去,能一口气游到对岸!你能么?”武思芳自信满满,一脸骄傲。她这人就这样,很容易满足,心情不好,散开了就什么都不去想了。
“我不能。”潘毓看着武思芳又开始活蹦乱跳的,也跟着高兴起来。他想起当年武思芳虽然是小小的身躯,却仿佛蕴藏着无数的力量,他在冰冷的河水里被她紧紧圈住,耳边尽是她清脆的声音:“小兄弟,你要坚持住,抱紧我,千万别沉了,姐姐这就带你上岸去…….”
“不能没关系啊,以后有时间教你。”许是在某个方面赛过了自己的夫郎,阳关下的武思芳看着开心极了,她迈着轻巧的脚步,晃动着乌黑的长辫,宛若一只飞舞的彩蝶一般绕在潘毓身旁。
“好。”幸福填满了潘毓的胸间,“你答应我的,可要做到。”
“一言为定!”
……….
夕阳将两个影子拉的老长,武思芳和她的夫郎并肩往回走,晚风将这盛夏的傍晚变得格外惬意凉爽,她舒展了一下胳膊,朝潘毓笑道:“檀郎,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啊,我们一边走着,一边看着金流城的日落,也挺不错呢。”
是不错,潘毓点点头嗯了一声,心里想着若是能牵着妻主的手就这样走一辈子就更好了。可是她总是这样不开窍,他明明走得离她很近,那手都假装不经意地碰了多少次了,却总是在他快要得逞的时候恰好避开。
进了城门,主街上的珠宝铺开始收拾关门,武思芳像是想起了什么,忙拽着潘毓奔了过去,“等一下。”
“娘子要点什么?”关张之际却有生意上门,店铺的主人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耳环,耳环呐!”武思芳道。
店主看着锦衣华服的一对璧人,忙将自己上点档次的耳环都摆了出来,“天神神嘞,娘子的夫郎这样俊俏,跟画里头跑出来的一样,可得挑最好的才能配他!”
“那是自然!”武思芳底气十足。
潘毓斜她一眼,心里却美滋滋的。他看着她精挑细选,还拿到他耳朵边认真比对,心里像生出了无数的花朵,芬芳绚丽。
潘毓对胡人男子佩戴耳环并不适应,他倒是可以接受编辫子,至于戴耳环…..不过武思芳热情高涨,每每问他的意见,他也都说好,再无其他言语,只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妻主满脸的无奈,最后就捡了银环很大,耳坠很长镶嵌了很多玛瑙珠子颇具胡地风俗的那一种,他想象了一下自己像个多项男子一样,戴上以后叮当作响,眼角就直抽抽。
出了珠宝铺子,两人继续往家走。别院和大宅隔得远,却都在同一方向,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了下来,月牙儿垂挂在树梢上,漫天星斗闪烁,夜间的风轻柔而舒畅,美人静静陪在身边,虽然走路时间太长,脚脖子都酸了,可是武思芳突然觉得这样一个场景很是惬意,因为她发现自己对潘毓没有任何旖旎的想法,却十分贪恋和他并肩走在一起,一起欣赏这一路的风景。……她果然是爱上他了么…..
临近武家别院,武思芳突然转过身来,郑重道:“…..我是不是从前见过你?我感觉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
“……..”潘毓认真想了想,道:“……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缘分。”
“你说的有道理。”武思芳点点头,“我们的缘分是注定的。檀郎,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你得信我,娶了你就认定你的一生一世,绝不改变心意。”
武思芳从来没有这么正经八百地说过话,一时到让潘毓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我不太会表达,我就是想说,可能我爹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但是我在心里已经将你看成是我娶来的夫郎了。”武思芳低了头,将一只耳环塞到潘毓手里,“你戴也好,不戴也罢,总该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潘毓趁机握了武思芳的手并不松开,“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会等。……总有一天父亲会认可我的。”
武思芳想抽手离开,自从她清心寡欲以后,不知怎么的,对这种身体上的接触会感到有些不舒服。这种状况已经有几天了,潘毓还好点,其他的男子稍微靠近一些,她都觉得莫名不适,总是会避在三尺之外。可她怕惹潘毓不高兴,只好咬牙由他握着。…..但愿他再别靠过来抱着她就好了,她不去看潘毓,只望着他身后不远处的大门,下人已经点亮了檐下的轻纱灯笼,晕黄的光将这个夜晚衬得无比温情。
“檀郎,早些回去歇着吧,我过几日再来看你。”武思芳笑笑。
“芳儿……..”
“嗯?”武思芳看潘毓轻声细语,欲言又止,觉得这人扭扭捏捏,竟没有从前那般干脆利落了。
“今晚…….别回去了吧……..我想……..”潘毓俯下身来,在武思芳耳边浅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