苾子今年不过十三岁,第一次离开妖林很是兴奋,但他们的去所却是兵荒马乱的涞洲。
虽然经过邈洲军和禁军的过路拔草,涞洲各地暴乱基本平息。但战后的荒凉还是要持续一段时间。
一路上都是各处逃窜的难民,衣衫褴褛,缺衣少食。不时能看到伤的、病的倒在路边。
老人的叹气声、妇孺的啼哭声,让首次出来的苾子不由觉得,外面的世界简直是人间地狱。
她有些怕,下意识地往敬出身边靠了靠。
此时,他们父女牵着飞马,走在通往游康城郊外的路上。敬出打算先去拜见涞侯,这样他才能见到玹羽。骑着飞马直接入城,自是不妥。敬出他们降落下来,准备走进城中。
突然,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冲了过来,抓住苾子的裙角,乞求给他些吃食。
苾子哪里见过这个,不由惊呼一声,顿时吓得抱住了敬出的胳膊。
敬出看了女儿一眼以示安慰,朝小孩招了招手,将他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小孩看了看敬出那张毫无表情又有些冷肃的脸,有些犹豫,看样子他对大人很不信任。
敬出蹲下身来,再次朝他招手,面部也比刚才和善许多。小孩这才慢慢松开了抓着苾子裙角的手,走到敬出跟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被小孩放过的苾子松了口气,不由觉得刚才父亲要是能露出一点笑意,那孩子也不至于犹犹豫豫,早就过去了。
敬出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掏出一块面饼递给了小孩。小孩接过面饼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看着小孩那一身脏污,一条胳膊上的伤口早已发黑流脓。敬出又掏出一个小瓷瓶,等小孩吃完后给他擦了些药。手法娴熟轻敛,速度之快几乎让伤者感觉不到疼痛。
小孩心中感激,不由跪下,给敬出磕了个头。
像是闻到了食物的味道,此时又有几个流浪的小孩跑了过来,一脸期盼地望着敬出。
苾子知道父亲心善,果不其然,他将带着的吃食全都分发给了这些小孩,又检查了几名身上有伤的孩子,并给他们上药。
敬出的善心永远都用不完,深知这点的苾子催促着,最后只得拉着父亲强行离开。
刚才之所以会出手为小孩上药,是因敬出知道自己不这么做,那孩子的胳膊恐会保不住。苾子当然也看出来了,不觉心中有些愧疚,那天自己对敬出说的话实在有些过分。
敬出能对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小孩出手相救,怎么可能会对养育了十七年的玹羽冷漠不关心。
“爹,你和娘一直住在妖林不愿离开,是因为知道外面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对于女儿的疑问,敬出并没有给予回答。而苾子这次也没再追问。
她抬头看着身边父亲那张依旧带着淡淡哀伤的脸,心道一定要将父亲心中藏着的秘密挖出来。
此时,涞侯并不在游康城,但留守的官员看到带着白色飞马而来的敬出父女,自然是不敢怠慢。
敬出只道自己是盛承太后找来,为虹王疗伤的医师,其余一概不答。
官员看着那匹白色飞马,也不敢多问,派出一队人马专程护送这对父女去了季岁城。
早已得到消息的涞侯涞毅久,出城亲自迎接敬出父女入城。
能够劳动一洲之侯亲迎,敬出的身份自不一般。虽未明说,但众官都能猜到几分。
敬出不想耽搁时间,未曾休息就直奔玹羽的寝室而去。
闻声出来迎接的枔子惊得在原地愣了一阵,见到父亲和妹妹,他像是从孤军奋战的孤独无援中释放出一样。身子一软,跪倒下来,抱住敬出失声痛哭。
枔子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开了力。压力得到舒缓的枔子还未来得及拭去脸上的泪,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父亲来到了玹羽的病榻前。
仍处在昏迷状态的玹羽,头、胳膊、腿、各处都缠着绷带。全身十一处骨折,外伤更是不计其数。
感染、高烧,循环往复,让玹羽一直昏迷不醒,枔子和一众太医更是天天提心吊胆。
枔子将玹羽的治疗和用药记录,都交给敬出并做了说明。在快速翻看了这些记录之后,敬出开始为玹羽做全身检查。
看着自己养子那已经可以用“体无完肤”来形容的重伤身体,像是有无数根针不断刺痛着他。
敬出审视了枔子所开药方,点了点头,但枔子并未因敬出的认可而心情好转。他一直摇头啜泣,不断自责,认为一定是自己的治疗和用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让玹羽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伤情也未见好转。
“医师不是万能的,只要尽力便好。”
敬出完全能够理解枔子的心情,他伸手拍了拍儿子消瘦的肩膀,安慰道“我们是医师,不能在病人面前落泪。他们因伤痛已承受了巨大的身心压力,我们不能再因为自己的感伤,加重他们的负担。”
“是,爹。”
枔子哽咽着点点头,用手狠命擦拭着脸上的泪,但他的努力似乎并不凑效,眼泪仍不住地流淌下来。
敬出知道儿子的伤心难过并非全因重伤的玹羽,他想安慰儿子却不知从何开口。内心也无法平静下来,敬出只好无言地再次伸出手,为儿子拭去脸上的泪水。
自打玹羽受伤,枔子就陪在身边,已经连续二十多天没有好好休息。
敬出来了后,就接了枔子的班儿。一众太医们也是人困马乏,都被敬出遣回去休息,只剩他一个人留守。
窗外夜色凝重,而室内只有微弱的烛光,夜晚让一切变得异常安静,也能让人尽情放松。敬出白天一直压抑着的情感,也在此刻释放了出来。
他凝视玹羽苍白的脸庞,心中的那些针又开始刺扎起他每一根神经。他希望玹羽能够醒来,和他说说话。但又怕他醒来,怕他会承受不住身上的伤痛。
玹羽离开了妖林半年,敬出也想了他半年。曾经想着忘了玹羽,但他也知道那是自欺欺人。
如今见到了人,他很高兴,却更哀伤。
夜静得落针可闻,但敬出心中却是波澜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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