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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苍狴·其三(1 / 1)

宋若翡见虞念卿一手托腮,一手捏着银元宝,直勾勾地望着他,不解地道:“我脸上长出怪东西了?”

“我觉得你非常奇怪。”他闻得此言,心道:难不成念卿已识破原身被我夺舍了?

他很是紧张又很是放松,他并不想对虞念卿说谎,但又不知该如何向虞念卿坦白。

万一被虞念卿识破了,他便能顺势将一切和盘托出了。

未料想,虞念卿竟是道:“自打你承诺了我不会再虐待我后,你的所言所行几乎是全无差错,尤其是你临危不惧,深陷巨蟒之口却不见慌乱。可当你提及你阿兄,说实话,你变得不堪一击,教我直觉得你犹如一只小小的蝼蚁,谁人都能践踏。”

宋若翡笑了笑:“我不过是在模仿阿兄的行事作风罢了,如你所言,我其实不堪一击。”

他与阿兄从小在一起,早已熟知阿兄的行事作风,他又模仿了阿兄整整七年,长到有时候会忘记自己乃是宋若翡,并非宋若素。

“不准笑,不开心便不准笑。”虞念卿逼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宋若翡。

宋若翡收起了笑容,仰起首来,与虞念卿对视。

虞念卿突然意识到他甚少看到宋若翡面无表情的模样,宋若翡向来逢人三分笑。

“你……”他抬手摩挲着宋若翡的眉眼,末了,手指停驻于宋若翡那泪痣上头,“我方才在想你是不是杜撰了一个阿兄来蒙骗我,对我使苦肉计,但我现下认为你确实有一个你认为处处及不上的阿兄。”

“嗯,我确实有一个我处处及不上的阿兄,我嫉妒过他,我讨厌过他,我依赖过他,我最终成为了他低劣的仿品,一直仰望着他。”关于自己对于阿兄的看法,宋若翡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大抵是因为心中苦闷,亟需发泄,是因为虞念卿不曾见过阿兄的风采,无从比较,又或者是因为虞念卿说过比起阿兄更喜欢他,所以他愿意说与虞念卿听。

“我倘若有一个我处处及不上的阿兄,我定会以他为目标好好努力,争取早日与他并肩而行,甚至是胜过他。”虞念卿毫不留情地断言道,“你太过软弱了。”

他的确太过软弱了。

他看到虞念卿的第一眼,虞念卿明明已是奄奄一息,却有着不屈的眼神。

而他自己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便顺从地被父亲打死了。

是饿了三日,力不能支的身体,是扎根于骨髓的孝道,是自厌,造成了他的顺从,但其中自厌的成分更多些。

“你说得对。”宋若翡笑吟吟地道。

“不准笑,不准笑。”虞念卿厉声道,“你以为你的笑容能掩饰你的难堪么?幼稚,你的笑容只会令你的难堪无所遁形。”

被年幼自己七载的虞念卿直指为幼稚,并没有让宋若翡感到不悦,他反而觉得虞念卿字字珠玑。

虞念卿用指尖将宋若翡的唇角往下压,压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才罢休。

“你而今便该是这副模样。”他分析道,“我从未见过你阿兄,但世上无完人,我认为你作为人已算得上并无行差踏错了,所以姑且判定你已将你阿兄模仿得惟妙惟肖了。你既能如此,这证明你并不比你阿兄差多少。就像我,要我模仿书院中的那个被所有先生交口称赞的书呆子,我是决计做不到的。”

宋若翡霎时心生感动,何尝有人这样开解过他?

虞念卿正色道:“且你是女子,你本可待在后院,莳花弄草,习女红,通女德,安心地等待出嫁,将自己全权托付于父母寻觅的良人。你却敢于将自己与阿兄作比较,实乃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虽然从你所言可知,你父母靠不住,但长兄如父,你既将他夸到了天上去,他必定会照顾好你的,你原本毋庸如此拼命。”

宋若翡的阿兄估计已不在人世了罢,否则,宋若翡岂会险些被其父卖入勾栏院?

宋若翡有些哭笑不得,他哪里是甚么女子?更遑论是奇女子了。

虞念卿并未发现宋若翡的异常,继续道:“你既然将自己与阿兄作比较,且得出自己一无是处的结论,这说明在日常中,你是被忽视,被打压的那一个。我认为你并非一无是处,而是你的父母以及周遭诸人在有意无意中迫使你认定自己一无是处。你不是一无是处,亦不是十全十美,你该当正视自己的优点与劣处。”

“听念卿一席话,胜读……”宋若翡尚未说罢,居然听见虞念卿放下手,转过了首去,扬声道:“沏一壶武夷岩茶来。”

他瞧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唇角,腹诽道:煞风景,我还正感动着。

虞念卿说了这许多话,已然口干舌燥,武夷岩茶一送来,便“咕噜咕噜”地饮罢了一盏。

宋若翡忍不住揶揄道:“牛嚼牡丹,这武夷岩茶可不便宜。”

“哼,狐媚子,我费尽口舌劝解你,你竟然污蔑我牛嚼牡丹。”虞念卿索性拿起紫砂茶壶,打算直接往嘴里灌,“我便牛嚼牡丹给你看。”

紫砂茶壶里武夷岩茶还滚烫着,他喝了一口便被迫将其放下了,尴尬地改为用茶盏喝。

宋若翡取笑道:“你不是要牛嚼牡丹给娘亲看么?”

“我改主意了,不给你看了。”虞念卿自圆其说,继而尽量斯文地饮着武夷岩茶。

武夷岩茶滋润了咽喉,令他舒服得喟叹了一声,他本想为宋若翡也倒上一盏,又不满于宋若翡取笑他,遂自斟自饮

宋若翡自己为自己倒了一盏武夷岩茶,迤迤然地饮着,感叹道:“真是一朵好牡丹。”

虞念卿又饮罢一盏,才想起一事,强调道:“我适才说‘自打你承诺了我不会再虐待我后,你的所言所行几乎是全无差错’,其中并不包括你戏弄我,取笑我的时候。”

宋若翡便又感叹道:“真是一头好牛。”

“你这狐媚子……”虞念卿气得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我夸牛是好牛,与你何干?”宋若翡状若吃惊地道,“你莫非真将自己当成牛了?”

“你……”虞念卿气不打一处来,拼命地告诉自己,自己乃是读书人,读书人修养为上,不可同女子计较。

宋若翡正气定神闲地轻呷着武夷岩茶,忽而听得虞念卿道:“狐媚子,那纸人动了,可是你在捣鬼?”

他望向纸人,只见那做成奴仆状的纸人从一众纸人当中走了出来。

怎会如此?

“不是我。”他将茶盏往那纸人一送,那纸人将自己对折了,既僵硬又灵活地躲开了茶盏。

茶盏坠地,碎片与茶水四溅。

他将虞念卿护在身后,手指一点碎片与茶水,命令它们齐齐朝着纸人飞去。

纸人被戳破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窟窿,行动却并未受到影响。

“究竟是谁人在背后作祟?请现身一见。”宋若翡并不认为是纸人得了魂魄,从而产生了自主意识。

无人应声,反是那纸人“咯咯咯”地咧嘴笑了,令人毛骨悚然。

笑声中,纸人已到了宋若翡的跟前,冲着宋若翡的面门便是一掌。

宋若翡一手环着虞念卿的腰身,一手同纸人过招。

他这副肉身拥有粗浅的道行,却缺少实战经验,而他本身生前更是未曾同人交过手,他惟一的实战经验便是同那巨蟒的一战,一败涂地的一战。

要是酆如归与姜无岐未能及时出手,他早已被巨蟒消化干净了。

且巨蟒与纸人大相径庭。

幸而十招过后,他已渐渐掌握了技巧。

纸人毕竟只是纸人,脆弱不堪,纸人又不愧是纸人,即使被击破了心脏,行动也没有受到限制。

宋若翡不放心,将真气集中于掌上,试图将虞念卿送出暖阁,然而,这暖阁似乎被甚么物件罩住了,虞念卿根本出不去。

虞念卿的身体撞到暖阁门上,被弹了回来,他以为自己将要倒地,却是被宋若翡一把抱住了。

他的鼻尖登时充满了隐约的脂粉香。

宋若翡将虞念卿放下,继而一掌将纸人劈成了两半。

纸人非但行动无异,甚至可谓是添了帮手。

纸人惧火,可惜时日尚早,这暖阁还未点灯,一点火星子也没有。

该当如何是好?

再将纸人一分为四,只会增加纸人的战力。

他正思忖着,却见虞念卿到了他面前。

“别怕,我保护你。”虞念卿未尝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要说不害怕自然是睁眼说瞎话,但他是堂堂男子汉,怎可缩头缩尾地躲在女子身后?

“谁要你保护了?成人保护孩子天经地义。”宋若翡取了花瓶中的一枝腊梅,作为武器,指向纸人。

纸人又不是甚么深不可测的妖魔鬼怪,区区供人驱使的傀儡,不可能没有致命点。

他细心观察着纸人,果然发现纸人正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的双足。

是了,假设将纸人当作人来看待,一旦砍去双足,纸人便会失去行动力。

腊梅枝一挥,眼前的两片纸人即刻倒地了。

他堪堪松了一口气,赫然看见在场所有的纸人都动了起来。

弹指间,他与虞念卿便被纸人团团包围了。

用于做纸人的纸分明不算硬挺,却在他们身上划开了几道口子。

宋若翡故技重施,瞬间将所有纸人的双足砍去了,并抱着虞念卿飞出了纸人们的包围。

纸人向着他们爬去,宋若翡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本相乃是赤狐,赤狐能引出狐火。

然而,狐火尚未被他引出来,反是他那一直收不回去的尾巴根疼得厉害。

眨眼间,他额上生出了一层细汗,他顾不得疼痛,半晌,终是引出了狐火来。

狐火将纸人烧得一干二净,他死死地盯着灰烬,以防其死灰复燃,与此同时,对虞念卿道:“小念卿,烧给你爹爹的纸人得重新再买了。”

惊魂未定的虞念卿本能地从背后抱住了宋若翡,须臾,赶忙松开了,不打自招地道:“我才没有害怕。”

宋若翡回过身去,揉着虞念卿的脑袋道:“对,你没有害怕。”

此时,一把熟悉的嗓音骤然响起:“虞夫人,虞少爷,冒犯了。”

暖阁的门应声被打开了,紧接着,进来了俩人,便是那酆如归与姜无岐。

宋若翡恍然大悟地道:“方才是两位在试我么?”

酆如归颔首:“我们打算明日离开这郓县,放心不下你们,遂决定试上一试。”

于酆如归而言,操控纸人显然是雕虫小技,但于自己而言,却是惊险万分。

那纸人之所以轻易地被他发现了致命点,想必是酆如归故意为之。

宋若翡深感自己之弱小,暗暗下定了决心要好好修炼。

姜无岐夸赞道:“虞夫人进步神速,前途无量。”

宋若翡谢过姜无岐,又请姜无岐指点一二。

待姜无岐说罢,酆如归歉然地道:“我毁了你们的纸人,作为赔罪,我请你们用晚膳罢,望你们勿要怪罪。”

“酆姑娘言重了。”宋若翡与虞念卿异口同声地道。

听见对方所言,一人一妖都看了对方一眼,巧合的是,他们又齐声道:“却之不恭。”

宋若翡低声道:“小念卿,我们果真是母子连心。”

虞念卿不屑地啧了一声。

“那便请罢。”酆如归莞尔一笑,牵了姜无岐的手,走在前头。

不一会儿,俩人一妖一鬼便到了本县最好的酒楼。

酆如归手头宽裕,且素来嗜好珍馐美馔,请客当然不会小气。

他们一踏入雅间,香气扑面而来,已有不少精致的凉菜摆在桌案上头了。

酆如归请宋若翡与虞念卿坐下后,道:“我还邀请了程大人与穆净。”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尚未落地,程桐与穆净便推门而入了。

酒过三巡,除了一向寡言少语的姜无岐,三人一妖一鬼相谈甚欢。

宋若翡不善酒,饮得不多,却已是面含桃花。

虞念卿年不过一十又四,浅尝辄止,见得宋若翡的模样,强行将宋若翡面前的秋露白换成了峨嵋山竹叶青。

宋若翡饮下一口峨嵋山竹叶青,忽然听见程桐发问道:“那何姑娘如何了?”

他怔了怔:“难道是程大人你擦去了那些血迹?”

“对,是我擦去了虞府外墙接近后门的血迹。”程桐并不否认,“我虽然猜到了何姑娘便是凶手,但不太清楚何姑娘到底是如何杀人的。”

宋若翡疑惑地道:“程大人不抓了何姑娘破案,不怕影响自己的政途么?”

“政途于我无关紧要,不要被削去知县之职便可。”程桐谦逊地道,“可否请虞夫人为我解惑?”

宋若翡答道:“何姑娘有一张虎皮,披上虎皮,便能变成吊睛白额大虫。”

“怪不得中箭的明明是吊睛白额大虫,竟成了何姑娘。原来何姑娘乃是虎皮女,我曾听闻过虎皮女,却不曾见过,长见识了。”程桐饮了酒,面色如常,言罢,又忙着为目盲的穆净布菜。

宋若翡好奇地道:“程大人为何要帮何姑娘?”

程桐怅然地道:“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余下的三人一妖一鬼全数沉默了,深以为然,心有戚戚。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出自白居易的《太行路-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全诗如下: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

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

人心好恶苦不常,好坐毛羽恶生疮。

与君结发未五载,岂期牛女为参商。

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美人犹怨悔。

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

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

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无颜色。

行路难,难重陈。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

朝承恩,暮赐死。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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