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五个选择:其一,去弄一具虎尸来;其二,找一个自愿受死之人,让其披上这虎皮;其三,静观其变,或许程桐遍寻不到吊睛白额大虫,会转而认定它已撞破城墙,从那破洞逃出城了,抑或许时日一长,这桩连环杀人案便会不了了之,待过了这风口浪尖后,他可将何田田送出城去;
其四,如何田田所言,莫要管她的死活,生死有命,她若是不幸被程桐所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斩首便是了;其五,帮她易容,亦或是毁去她的容貌,彻底做何田田,而不是楚夫人。左右程桐应该不知吊睛白额大虫便是她,即使程桐已料到了,只消将虎皮藏好,程桐便证明不了其猜测,且程桐亦证明不了那具女尸不是何田田。
如若选择其一,这郓县距离山林太远,虞念卿病重,他眼下不能远行,且吊睛白额大虫行踪难觅;如若选择其二,去何处找一个自愿受死之人?且倘使是无辜之人,即便对方愿意,他怎能忍心见对方尸首异处?如若选择其三,变数太大;如若选择其四,何田田身世坎坷,又怀有侠义之心,断不该丧命于屠刀之下;如若选择其五,最好不要毁去她的容貌,但何处能寻到善于易容之人?
哪一个才是最佳的选择?
其一、其二,一劳永逸;其三、其五,后事难料;其四,他不忍心。
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待回了虞府,见到了何田田后,他尚未开口,却闻得何田田道:“你何时能将虎皮还我?”
不是“人尸是否能变成虎尸”,而是“你何时能将虎皮还我”?
于何田田而言,虎皮似乎较其性命更为紧要。
是了,若无虎皮,何田田跳崖那回,恐怕已然亡故了;若无虎皮,何田田仍被楚锦朝囚禁在暗无天日之中,可能还要再为楚锦朝生几个流淌着罪恶血液的孩子。
他叹息了一声:“何姑娘,我已试过了,虎皮无法将人尸变成虎尸,你有何打算?”
何田田不答,而是道:“既然如此,你快些将虎皮还我罢。”
宋若翡生怕何田田为了不连累他,而做下傻事,并不将虎皮还予何田田,复又问道:“你有何打算?”
“我打算立刻出城,倘若我被程大人抓到了,我便赴死;倘若我侥幸逃脱了,我便去找许梓云,送他去死。”何田田早已想清楚了,她一向知恩图报,旁人赠她一寸,她便想还对方一丈,无论如何,她决计不能牵连了宋若翡与苏娘子。
宋若翡警告道:“你现下出城怕是只有死路一条,即使你能从程桐手中逃脱,你的伤势亦不会容许你活下来。”
“无妨。”何田田粲然笑道,“即便我杀不了许梓云,我至少已杀了一十三人了,我这一条命换一十三条命稳赚不赔,划算得很。”
宋若翡试探着问道:“你可愿毁去容貌?在程桐眼中,楚夫人已被吊睛白额大虫咬死了,只要你毁去容貌,并将自己养胖些,程桐应该不会认出你,你大可安适地在府中养伤,待伤口痊愈后,再启程去寻许梓云。”
何田田不假思索地道:“虞夫人这法子不错。”
——她从前很是爱美,但经过一番的磋磨后,早已不在意容貌了。
且她若是无盐女,许不会被许梓云与楚锦朝盯上,更不会沦落至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
宋若翡未料到何田田如此干脆利落。
他并非女子,但他认为女子不在乎自己容貌者寥寥无几。
他唯恐何田田立即动手,出言道:“你且先不要动手,我命人去寻善于易容之人,若能寻到,你便不必毁去容貌了。”
“嗯。”何田田颔了颔首,又对宋若翡强调道,“万一程大人对夫人起了疑心,夫人切莫包庇我。”
宋若翡并未应下,继而向何田田确认道:“除了苏大夫,是否还有人知晓你便是虎皮女?”
何田田摇首道:“仅有苏娘子知晓,我杀欧阳公子那次被她撞见了,我当时堪堪剥下虎皮,她拔足便跑,我不杀无辜之人,只是覆上虎皮,拦住了她的去路,威胁她要替我保密,不然,我便咬死她,她问清楚了我杀欧阳公子的原因后,不再害怕,反而感谢我为民除害。她是个善人与夫人一般。”
宋若翡接着问道:“她是否协助过你杀人?”
“她只帮助过我藏身,藏身于这虞府便是她出的主意。”何田田补充道,“她说虞府地方大,刚刚被搜查过,相较于其它地方安全许多,且我是从虞府叼走楚锦朝的,可谓是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便好。”如果苏娘子曾协助过何田田杀人,一旦苏娘子露出了马脚,何田田不免被牵扯出来。
宋若翡凝视着何田田道:“我知你精神紧绷,睡不安稳,但是何姑娘,你若不好好歇息,便不能尽快痊愈,你勿要多想,只管好好养伤。至于这虎皮,暂且由我保管可好?”
何田田知晓宋若翡是为了她着想,怕她做傻事才扣下虎皮的,她抿了抿唇瓣,妥协道:“好罢,多谢你。”
待何田田阖上双目,宋若翡才蹑手蹑脚地出了自己的卧房,阖上门后,他在房门上施了个术法。
这术法粗糙得很,仅有一项功能——房门若被碰触,他马上便能知晓。
而后,他便去探望虞念卿了。
虞念卿仍旧昏睡着,整副身体好似被煮熟了一般,又烫又红。
他望向苏娘子,苏娘子惭愧地道:“我已给他灌下了诸多珍稀药材,实在不知他的高热为何迟迟不退。”
“不怪你。”恐怕虞念卿这回的高热当真是灵根有损之故,否则无法以常理解释为何虞念卿的身子骨会与八旬老翁无异。
而对虞念卿的灵根下手之人十有八/九便是原身。
按理,凭借原身的道行根本不可能看得出虞念卿身怀灵根,又岂能对虞念卿的灵根造成伤害?
他继承了原身的这具肉身,却未能继承原身的全部记忆,在零碎的记忆中,原身并没有对虞念卿的灵根下过手。
望程桐口中的那两名友人能早些抵达郓县,他将不惜千金地向他们求助。
苏娘子心怀歉然:“是我让何姑娘藏身于虞府的,为夫人惹来了麻烦,对不住。”
“我很高兴自己能帮助何姑娘。”宋若翡正色道,“这世间的女子受了非人的对待,大多会选择逆来顺受,刚烈些的,会选择自尽,以求解脱,像何姑娘这样,勇于反抗的女子委实罕见,所以渣滓们才敢肆无忌惮地对女子行不轨之举。更何况女子确实较男子柔弱,论力气全然不是男子的对手,容易被看轻,被视作猎物。假使勇于反抗的女子多一些,渣滓们便会有所顾忌,毕竟渣滓们是最为惜命的,如此受难的女子便能少一些。”
“听得夫人一席话,我甚感愧疚,这些年来,我所接诊的女子当中,有部分人正在受难,我却冷眼旁观,明哲保身。”苏娘子后悔不已。
“你不明哲保身,又能做些甚么?”宋若翡义愤填膺地道,“三从、四德以及七出之条将女子死死地困住了,作为父亲,教训女儿,奴役女儿,甚至贩卖女儿皆是理所当然;作为丈夫,强/暴妻子,打骂妻子俱是天经地义,至于妾室,不管是送人,又或是用来招待宾客,甚至是将其煮而食之亦非天理难容;作为儿子,孝顺母亲者远较孝顺父亲者少,毕竟父亲能给予他实际的利益,而母亲大多得听从于父亲。”
生前,他生存于乱世之中,时有战乱,民生凋敝,百姓大多会选择卖掉女儿以果腹,要是女儿无人问津,便会与同样贫困潦倒的“父亲”商议易女而食,假若一户人家没有女儿,惟有儿子,“一家之主”便会在妻子与儿子中权衡再三,或许会易妻而食。
他曾多次见过那样的惨状,能救的他都救了,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又有多少女子沦为吃食?
他还曾见过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农夫,为了传承所谓的香火,将自己的女儿卖掉,高价买了一儿子来。
不论是他生前所在的人世间,或者是他而今所在的人世间,不平事都多得令人发指。
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尽所能,减少一些不平事罢了。
所幸他而今所在的人世间较他生前所在的人世间要好上许多,边境虽有战乱,至少国内还算太平。
今上丛霁素有暴君之名,但对于百姓倒是不见其横征暴敛,只是律法甚是严苛,且据闻丛霁性喜杀人,每月皆要从宫中抬出不下十具的尸身。
奈何再严苛的法律都根治不了父权与夫权。
他正思忖着,陡然看见虞念卿睁开了双目。
“念卿。”他小心翼翼地抱住了虞念卿,“念卿,你醒了?感觉好些了么?”
“难受……”虞念卿口齿含糊,嗓音嘶哑,“我好难受……”
虞念卿能醒来,应该正在好转罢?
宋若翡如是想着,可惜事与愿违,下一息,虞念卿竟是大口大口地吐出了血来。
他惊骇地向苏娘子求救:“快救救念卿!”
然而,苏娘子却是束手无策。
好一会儿,虞念卿终是不再吐血了,紧接着,他又昏死了过去。
宋若翡与虞念卿身上满是猩红,宋若翡顾不上自己,当即剥下了虞念卿的血衣。
虞念卿一身的伤口暴露无遗,非但没能长好,反而溃烂流脓了。
苏娘子大吃一惊:“我白日为他检查伤口之时,这些伤口分明快要长好了。”
显然,虞念卿并非好转了,更像是回光返照。
宋若翡扯了扯唇角,自我安慰道:“念卿定会好起来的。”
苏娘子从未见过如虞念卿这般的病患,病因似乎并不是虞念卿这一身的伤,这一身的伤理当不过是引子而已。
她着实弄不清楚真正的病因,只得先为虞念卿处理伤口。
宋若翡紧紧地盯着虞念卿的眉眼,一直到自己衣衫上的血液凝固,方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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