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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〇五一 光之十(1 / 1)

真真大抵是不相信外国军队有退出上海的一天。与切尔斯抓紧最后几日机会恋爱,压根没机会再搭理楚望与弥雅;弥雅也怕葛太太一时兴致大起,逼着她结婚前好几月不许同蒋先生见面,更是三天两头不见着人影。

楚望落个清净,每天清早起来推开窗户,竖着耳朵听外头报童踩着自行车过去时一阵吆喝“申报申报!”“沪报沪报!”“商报商报!”

没一阵穗细便将早餐与熨过的报纸一齐送上楼来。

某明星电影公司得罪人,使得电影上映时遭法警阻拦而不得不上缴巨额罚款;某某两方谈判失败反目成仇,政府与法院不得不请几位黑|帮老大出面解决……这个城市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故事沿着影视剧里那一条电车开来的百货商店街的弯道,或是民国剧上映的大中华饭店门外那几个繁华广场向远处的黑暗里无限延伸着,这个人人爱好看书读报的城市里,每天都有无数的故事在发生。这里中国人的法律是摆设,白人却都舒适安逸的活着,觉得自己好像是购买“冒险家”探险游戏的玩家,会垂诸永久;而那四万中国人则是npc,为了他们的冒险游戏的愉悦体验,上帝才将它安排在那里。

这里是草根的地狱,精英的天堂,这里就是真真的故乡。纵然再畸形孱弱,再令她心灰意冷,她都无法将它抛诸脑后。

可怕至极。

三天两头躺在屋里看书读报,被葛太太撵三回才肯在院子里逛两圈。

来例假时她就更有理由终日窝在被子里。那天一早醒来穗细将早餐端来时她便闻到一阵清香。一看,往常一贯的普洱竟换作茉莉香片,各色早点里头也出现了她吃的最多的老大昌牛肉饼。

她也顾不上肚子疼,披上衣服蹬蹬下楼去时却已扑了个空。

蜜秋正挟着一本书上楼来,一见她,险些与穗细一同将她扛回床上躺着。

她问:“谢先生回来了么?”

“一早便回来了。”

“又走了?”

“一下船就来了这里,大约还有别的事要操心?”

她听闻,马不停蹄一气儿上楼去,蜜秋跟在后头追不上,直呼:“姑娘,您悠着点儿!”

她立在阳台花园里时,正巧看到谢择益与他的副官一同驾车离开。

报纸与那本书一同放在床头。

她坐下,拿起报纸一看,上头登了一条讯息:“喜讯!谢鸿爵士长子择益荣授陆军少校衔,返沪任《南京条约》《天津条约》及《虎门条约》谈判公使,《望厦条约》《黄埔条约》《马关条约》六国公审官……”

与讯息一同登载在头版的,还有一张正经八百的全身照。照片里谢择益一身黑洞似的黑军装,负手持军帽,侧身看向镜头时一板一眼的神情,和教学楼里墙上悬挂的历史伟人无甚二致。

穗细在一旁啧啧称赞,“幸而谢少同姑娘一早婚讯见诸大小报纸,否则不知多少家里有待嫁小姐的阔太太们眼馋呢。”

蜜秋推她一下,“还‘姑娘’‘姑娘’的?”

她盯着照片笑出声,又转头去看那本简装轻便的小说,突然“咦”了一声。

英文的标题翻译过来是《旧日新娘》,作者名字写着:vanirsi。

本以为是个意大利作家,翻开书页,内容却仍旧是英文的。

她慢悠悠的看了几页,心里一惊。再回过神来,明白过来那个si是“斯”。

故事以名叫“三三”的女孩为视角展开,贯穿了六年时光,三个国家,十余个城市。故事里三三与未婚夫一同出游求学,四处游玩,多年互相陪伴;不论是经过支那印度时的流氓边境官的无理取闹,红海巨大风浪,巴塞罗那反法西斯大□□,香港小岛上四处逃窜蹭吃蹭喝,上海的小小争执……没有惊心动魄与大起大落的剧情,有的只是温馨平淡、两小无猜的琐碎生活趣事,甚至与爱情都说不上什么关系。

故事的最后,未婚夫即将启程前往新大陆,三三也要出嫁了,两人在码头微笑作别。故事主人翁无怨无悔,读者读罢,一丝半点怅然若失之后,搁下书本仍旧会会心一笑。

琐碎最难写,最费神。

故事是她从未见过的,大抵都是一些言桑自己的所见所闻;而三三这个女孩身上一些细节与特质,比如少言寡语,易走神,吃东西时爱两手捧着吃,有时喜欢故作老成,又嗜睡,实在像足了她。

三三是她,也不是她。

这个三三好像真真实实的存在过一样,确确实实曾与他踏破万里携手写就这个故事。

而她就在那里,和他一起在书里活了一遍。

她叹了口气。末了也只好笑一笑。

十月二十四日如期到来,她在楼上听着报童带着当日报纸大卖喜悦的吆喝声也能听出来,而上海毕竟不是纽约、伦敦与东京,此刻的上海风平浪静,在资本主义与大浪潮里竟巍然不动。

而僵持不下的谈判也有进行到第三日。

她无事可做,听候审判似的整日在家睡大觉,终于被葛太太派出门去一条街外替她取相片。

夜幕初上,路边街灯也零零星星亮了几盏。

刚踏出葛公馆大门,她便听得身后一声口哨轻声响起。

一回头,谢择益正手插口袋,站在后面望着她。见她看过来,便大步走到她身旁,两人一齐踏着一地梧桐落叶在派克弄并行。

她看着两人的脚步大小:“等多久了?”

“不到一刻钟。”

“做什么?”

“约会十分钟,可不可以?”

“干嘛不进公馆里去找我,怕挨揍?”

谢择益不动声色将她头上一片落叶撇去,手放下来顺势将她手指勾住,攥进手里。做完这系列动作后,仿佛给自己壮胆似的轻声说,“……嗯。”

她不由得微笑,这感觉好像中学生怕家长与老师发现,只好放学路上趁机偷偷谈个恋爱。

他军装还没来得及脱,她也只穿着毛线长裙,大衣搭在肩上。军靴与高跟鞋路灯光下明目张胆手拉手的走,难怪背后路人窃窃私语“有伤风化”。

殊不知还未出阁便绯闻多到连亲爸爸都登报点名批评的她,早在大小报纸上将民国女子的风化伤了个遍。

她本光明磊落的,没什么好怕。只是有了谢先生,总免不了怕他听了流言心里不是滋味。

那天他不动声色的来了又走,只留下一本书。虽然搞不懂是否有点质问的意思,但她总觉得她本人似乎应该为自己辩解一下。

“你带来的书我已经看完。”

“嗯。回来船上草草翻过一次。发觉那应当不是你,便没有再读。”

“的确不是。故事是个好故事,人物也可爱。”她也能想象他为何不写作中文。国内写作环境是其一,不想在这个她婚事的风口浪尖留余地给了解她的人评头论足是其二。

他兴许只想认真同那个“三三”道个别。

谢择益便站定问她,“想去同他道个别么?”

她突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择益又说:“变天了。”

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纽约变天,兴许他此刻去会有一段苦日子吃。可她去劝他,难道叫他留下来参加他两的婚礼么?

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生活琐事逃避型人格,使她此刻不想思考这个问题。

她想起他临走那天说“他会替研究院想办法”,于是旁敲侧击,“谢爵士料事如神。”

谢择益一脸神情诡谲的将她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说,“倘若谢先生和他父亲一样是非不分,凡事奉钱为正道。那该怎么办?”

她认真想了会儿:“哄骗谢先生全副身家与我一齐入股,将西北做大!”

谢择益盯着她微笑。

接着她又叹口气,“不行。”

他低头问道:“什么不行?”

“我一个人发疯,怎么可以拖别人一起?”

他抓住个词,“别人是什么意思?”

她刚想说:研究院以外的人。

谢择益突然笑道:“谢太太中文有所退步。”

她仰头一脸疑惑。

“连我都知有个词叫作外子。”

她发起愣。

谢择益则看着她笑。

那毫无存在感的婚书,与未成礼的婚事,总时常让她想不起她和谢择益的关系。

好像正如葛太太所说,女人是仪式感动物。缺掉个什么仪式,便觉得未来不论发生什么,好像都不算正式发生。

但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男人,是她合法的丈夫。

她脸顷刻的红了。

谢择益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身边,埋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骑车经过的路人铃铃的揿了几次铃铛以示抗议。

他贴在她耳边说,“英国人不可能因我几句话便无私奉献。也原谅大半个谢择益生于长于并归属于另一个国度,仍不会全然站在中国人的角度做决定。”然后又几乎掷地有声的说,“但谢先生就是想要来告诉你一声,请相信他,一定会尽他所能。”

楚望在他怀里一阵感慨。

她以往也常常会想,一九二九的这里真的是她的故乡么?

这糟糕的时代里的这个世界于她而言完全陌生。她没有知己,无人与之共鸣。

有时她一觉醒来,总觉得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还似游着上苑。

这里是吾乡么?

倘若不是,可是淮南皓月冷千山是这里,玉勒雕鞍游冶处是这里,羌管悠悠霜满地也是这里;管他边声角起,改朝换代,这里是永远的家国万里。

也因此,她也能理解一个人会认知他诞生与受教育的地方,他熟悉与习惯于那里的一切:口音、食物口味、学校灌输的一切历史认知;他会懂得人文书籍的深层次情感,提一句giveeverymanthyear便能接出butthyvoice。

她曾经有过一次十分接近爱情。

那个中德罗混血男孩子会在旁人面前害羞将她称之为“我的中国女孩”,也会邀请她去华人街新开的中餐厅吃过桥米线,甚至愿意陪她去ktv无聊嗨歌一整场。

可有一次说起毕业,她说想要回国时,他无比诧异的反问:“你竟不愿拿绿卡?”

她这才哑然失笑。

她曾以为至少是半个中国人,哪知竟是整个美国人。

她很想问他:“中国哪里不好,为什么不去?”

可她也没法三言两语便吹捧出一个人人都想要“gochina!”的冷笑话。

中国人出国旅行下飞机都直奔中餐厅。除非真正穷途末路,怎会真舍得全副身家背井离乡,还要回头称赞外国月亮比中国圆?

她也想偶尔听着“东边儿我的美人儿,西边儿黄河流”时会有人来和。

而谢先生究竟哪里好呢?

他哪里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去工地跑了一整天,9点到家,累极了。

但是实在不知道,比起发挥失常,拖更是不是更糟糕一点。

所以硬着头皮更了,很重要的一章,没有力气再读一遍看写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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