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而来】
男人的嗓音轻薄而漠然,比海水更冷,余乐有一瞬间的怔愣,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一股力道突然抵住咽喉,他直接被人扼紧脖颈,提得双脚离地,径直压上舱壁。
这一下牵动身体,那根贯穿胸腔的钢棍又冒出寸许,血液滴滴答答落下,余乐疼到窒息,痛苦得倒抽口气,口鼻尽是倒流的血沫。他垂眸看向对方阴狠怨毒的脸。两人对视,海妖双目血红,杀意沸腾,手臂青筋暴起,面容狠戾,不经意间却落下两行泪来。
唐靖西静静旁观,过了有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放下来吧,你杀不死他,他也死不了。”
闻言,海妖乖乖卸去力道,长臂一甩像扔垃圾一样把余乐扔出数米。他转身看向唐靖西,悲喜交加,委屈得眼泪带眼圈,迫不及待地扭动鱼尾直扑进对方怀里。
唐靖西被撞得一个踉跄,低头瞧瞧,一脸无奈,但还是伸手拍了拍海妖肌肉健硕的脊背。海妖把自己缩成一团,全身剧颤,累积至此的恐惧和委屈齐齐爆发,眼泪鼻涕蹭得到处都是,哭到崩溃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不远处,血液混入海水,刺目的猩红扩散开来。
余乐狼狈起身,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目光直落唐靖西身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唐靖西神态放松,面无表情地回视过去,轻描淡写地提醒道:“看见了吗?这才是乐乐。”
“模仿得再像也终归是模仿,你的恐惧、悲伤、喜怒以及对我的依赖,尽管如假包换,但自始至终都是缺少灵魂的。不够熟悉或许很难察觉,可我们毕竟认识了那么久,尽管具体那里不对我也说不太上来,可是我能感觉得到,你们并不是真正相同的一个人。”
待他说完,余乐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没急于说话,而是先把胸口插着的那截钢棍拔|出|来,握进掌心。他五指灵动,动作娴熟而又显得漫不经心,那根钢棍形如一只染血的灰色蝴蝶,在他指尖翩然舞动,旋转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
“第二次。”再开口,他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属于余乐的清亮音色,而是带有明显距离感的低沉男性嗓音,“怎么每次你都能对我下这么狠的手?”
“早就说过了。”唐靖西心平气和地作出解释,“只要你属于密室游戏,不管是开发者、hunter还是监督,只要你是我逃离这里的绊脚石,我们就只能以这种方式打招呼。”
“这样啊。”旋转的钢棍霍然停住,被重新握进掌心掂了掂,余乐的面容苍白依旧,却早已不见了重伤过后的痛苦和虚弱。他的胸前还残留着钢棍贯穿留下的血窟窿,血迹干涸,创面内部隐隐透出一抹淡绿色荧光,正是飞速流转的比特流。
“其实我有点好奇,我究竟是在哪里暴露的?”他用一种丝毫不关心的淡漠口吻,佯装在意地问,“不要用感觉不对这种鬼话来搪塞我,你不是那种不严谨的性格,没有百分百的肯定,你一定会把误伤同伴的情况考虑进去。”说到这里,他晃晃手中的钢棍示意,“不会下狠手的。”
“这一点其实我也说过了,在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唐靖西道,“这里是密室,我不会轻易相信出现在面前的人,不管是同伴还是家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保持怀疑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这时,怀里滑不溜秋的东西动了动,被禁锢为海妖形态的真余乐仰起头,嘴巴张了又张,但还是发不出声音。唐靖西心疼小师弟,便伸手摸摸他的发顶当做安慰,另一只手从左边的裤袋里掏出个东西,随手抛了过去。
“况且enica给的第一条提示里提到过——「当歌声响起,你的眼睛便失去了探究真相的能力。」,我不得不怀疑你,哪怕我一开始真的没有证据。”
机舱光线昏暗,假余乐本能接住,掌心登时被锐物刺中,他摊开手掌,注意到是一枚金属铭牌。
他将铭牌翻转过来,待看清内容,心里旋即“咯噔”了一下,半晌后他不禁失笑:“你骗我?”
那压根不是什么副机长铭牌,正面干净透亮,没有任何氧化痕迹,白底黑字,亚克力封面,端端正正写着三个中文汉字——唐靖西。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起源南疆基地”的英文全称。
他又把小牌子翻过来,指腹摩挲而过,铭牌背面除了别针,其余地方光秃秃的,只有金属细微的颗粒感,除此之外一个文字也没有。
“还不是你先骗我的?”唐靖西从善如流地回敬回去,暂时松开海妖,又从左边的裤袋里将正副机长的铭牌掏出来,“再说也不算是骗,只是受到提示启发。既然线索提醒我要小心同伴,那么在给你看副机长那枚铭牌的时候我就多了个心眼而已。”
“没猜错的话,‘假装同伴’应该就是游戏被激活的隐藏支线吧?真残忍,如果没能察觉,即便我成功逃出,我的朋友也会被永远留在这里。”
话音没落,对方正要开口,唐靖西却先他一步起手打断:“等一下。”他看看骗子先生又看了看身边的海妖,“你们能不能先交换回去?现在这样感觉很别扭。”
“你觉得呢?是不是可以换个称呼了,比如——伊萨瑞尔?”
“我说对了吗?”
“你很聪明,和聪明人玩解谜游戏往往会增加很多乐趣……”
他分明没笑,言语间却倏而带上了三分笑意。与此同时,余乐的面孔现出一道裂痕。那痕迹悄然扩散,如蛛网般蔓延过每一寸肌理,下一秒无声炸开,粉末细碎犹如星沙,在黑暗中焕发出粼粼碎闪。比特流从机舱的边边角角凭空出现,再汇聚至此,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亮如白昼。
亡灵发出哀嚎,痛苦得四散退去。
唐靖西不错目地盯着不远处被薄光笼罩的那个人,看比特流流转聚集,交织出与人类无异的皮肤血肉。那景象如同编译器内被高速运行的代码,从无到有,在上帝之手的操纵下,生命应运而生。
剥离下伪装的皮囊,他重新生长,身形舒展开来,竟全然不复镜像房间内伊萨瑞尔年幼稚嫩的模样。
从平视到不得不抬起头颅,唐靖西眼底的讶异愈发浓重。第一次,他亲眼看着那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家伙,以人类的姿态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对方的气场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两人遥遥对视,可唐靖西却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被人居高临下、全面压制的诡异感觉。
仿佛是自然万物与生俱来狩猎关系,就像草原上的羚羊,对掠食者的胆怯是它刻进基因里的、无法逃离的宿命。
也正是同一时间,身边传来一声惊呼,变回原形的余乐死死抱着师兄胳膊,惊魂未定,他盯着那个立于海水中的男人结巴道:“他、他他、怎么跟朱雀一模一样啊?!”他又朝下瞄了一眼,“尾巴呢?”
唐靖西心里的疑惑更重,如果说镜像房间里的伊萨瑞尔只是容貌相近,那面前这个则可以说完全就是朱雀本人,相比之下差异仅仅是鱼尾变成了双腿。
“你是伊萨瑞尔?”
男人一身黑衣,身形高大颀长,气场冷峻,那张脸精雕细琢,眉眼锋利,带着十足的侵略性,俊得嚣张无比。可偏偏气质疏冷,静默不语时像一把收回鞘中的利刃,锋芒而不毕露,收敛得恰到好处。
“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伊萨瑞尔凝神注视着唐靖西的眼睛,神色不变,嗓音轻缓浓郁,仿佛烈酒过喉,醇中夹杂着一丝回甘般的笑意,“还需要再介绍一遍?”
唐靖西眉心浅蹙,略显迟疑地摇了摇头:“恕我冒昧,我觉得我们不止在密室里见过?”
“还有哪里?”伊萨瑞尔反问,“唐博士某些特殊的梦里吗?”
唐靖西:“……”
余乐没听明白,心里既害怕又好奇,悄悄一扯师兄袖口:“啥意思?什么梦?”
唐靖西:“…………”
“没什么。”唐靖西一本正经地敷衍过去,再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他是谁了。”
伊萨瑞尔莞尔,笑容清浅而游刃有余:“是不是对我印象深刻?”他抬起右手,手指缓慢摩挲过下唇丰润的轮廓,末了再用舌尖轻轻一舔指腹,“我可是一直记得你的滋味,唐博士,不管是这里——”他晃了晃手指,“还是这里——”牙齿随描述咬住唇瓣,轻轻撕扯,“又或者是——”
声音戛然而止,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深意,男人露骨的视线粘合上来,一寸一寸描摹过唐靖西颈侧,自上而下,最终停留在皮带扣以下的位置。
笑意荡开,不言而喻,就显得很有味道了。
唐靖西表面不动声色,一颗心近乎要被惊骇勒死!
怎么会这样,现实中的实验体为什么能跟游戏里的监督扯上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们竟然真的是同一个人?尽管早有察觉,可当一切真真切切地得到印证,那种震惊和怀疑阶段相比是根本无法同日而语的!
“我有个疑问。”唐靖西没有理会那些引人遐想的内容,单刀直入,他直奔主题地问,“为什么你只会出现在我的密室里?我和其他参与过密室的人确认过了,只有我参与的密室才会存在isariel这个角色,有什么特殊的吗?”
随着比特流消隐,机舱重新陷入黑暗,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唐靖西有种很强烈的直觉,那个男人一直都在看向他,并且只在看他。被注视的感觉如芒在背,冰冷的视线恍若有形,跟那种湿凉的触碰一样,贴合着皮肉,如蛞蝓般缓缓蠕动。
“当然了……”伊萨瑞尔说,“我只为你而来。”
唐靖西满腹疑惑,不解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而已。”
倏然之间,伊萨瑞尔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唐靖西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鼻息吹拂过肌肤的凉意,然而面前却什么也没有。男人长身而立的身影依然在几米开外,那么真实,如同以假乱真的蜃景。唐靖西若有所感地低下头,水面倒影,他看见了另外一副景象。
是被伊萨瑞尔拥抱着狎昵耳语的画面。
“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监视,不能说太多,也不能听太多,反正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该知道的你总会知道。”
他顿了顿。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
说完,那股近在咫尺的气息骤而抽离。
同一时间,海水深处传来一阵堪称恐怖的震颤,整个机体都在晃动,朝侧倾斜,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机翼击中海面,浪涛翻涌。这架航班失事八年,机体经年腐蚀,早就变得破败不堪,根本经不得一丁点折腾。
受震荡影响,顶层的金属板裂开脱落,闷声入水。
头顶老化的行李架也被震开,唐靖西反应极快,下意识拉扯余乐朝侧避开,与此同时,行李滑出,落进余乐上一秒身处的水中。
余乐被溅了满脸海水,眼睛刺痛,难受得根本睁不开。
恰在此时,地板又塌陷了一大块,两人瞬间失去支撑,沉入海水。机体开始陷落,强大的吸力形成漩涡,暗流遍布,冰冷的海水汹涌翻滚,生生撕开他们交握的手。
余乐不会游泳,被暗流卷得头晕目眩,沉沉浮浮灌进好几口水,他直接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手脚并用地挣扎,失声尖叫道:“师兄!师兄救我!!!”
情况大乱,水声震耳欲聋。
唐靖西艰难辨认余乐的方向,正要靠近,忽觉脚踝一紧,一股大力自下面传来,将他生生拖进水底。水下的情况更加复杂,水体浑浊,暗流翻涌,连一丝光亮都没有。混乱中唐靖西掏出手机,随着电光扫射而过,他看清了挂在脚腕上的一节断臂。
再往深处,更多的骷髅亡灵爬行过来。
唐靖西只觉得毛骨悚然,手头又没有任何可以使用的武器。电光石火间,旋涡深处现出一抹明亮的光斑,下一刻光芒炸裂,成千上万道比特流辐射开来,如一道道轻盈碧绿的光箭,精准射穿亡灵的枯骨。
深水之下黑影庞然转身,鱼尾横扫而过,黑鳞割裂逆流,长发飘散,海妖白皙的肌肤光泽莹润,熠熠生光。于末世般的黑暗深处,他如同天神降临,身姿岿然,是天崩地裂中独一无二的静止画面。
他来到了唐靖西面前。
那一刹那,身随心动,唐靖西绷紧的神经彻底放松,恐惧退潮,如获新生。那人浴血殷红的瞳仁温润沉静,深得仿佛要将他的灵魂吸纳进去,视线相遇,这一眼岂止万年。
他无法开口,却在心里唤了声:“……伊萨瑞尔。”
接着,他听见那人沉缓的嗓音从脑海深处响起,又似自海底传出,空灵回响,却又真实无比,低低地回应。
他说:“别怕,jesse,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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