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铅云密布,一辆轮子高大的马车沿着卡安琅大路颠簸着往东行驶。岚躺在车后面的干草上,支起上半身看看两边。现在做这个动作比一个小时前要容易些。至少他的手臂可以撑起身体,而不是沉重地把他往下拉,虽然他的头还是眩晕了一阵像要飘离身体似的,但确实是好些了。他把头抬起到刚好超过车边挡板的高度,露出眼睛看着马车后面的路。太阳高居空中,却被挡在乌云背后,马车正在穿过另一个村子,村中的房屋都以红砖砌成,墙上爬满藤蔓。过了四王以后,村与村之间的距离渐渐变得较近了。
有几个村民跟马车的主人,海恩科茨,挥手致意或者问候几句。科茨先生是一个面容坚韧,沉默寡言的农夫。他嘴里叼着烟斗,用愉快的语气含糊地回应村民的招呼,于是那些人满意地继续自己的工作,不再理会马车。似乎没有人在意农夫的两个乘客。
岚看着村里的旅店从马车旁经过,它的墙壁刷成白色,屋顶是用灰色木板拼成的。人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匆,互相点头或者挥手致意,显得很自然,有些人还会停下脚步聊上两句。他们互相认识。看他们的衣着从靴子、裤子到外套的款式都跟他自己穿的差不多,只是偏好彩色条纹多数是普通村民。女人戴着深深的帽子几乎把脸遮住,穿着白色带有条纹的围裙。也许他们全都是村民和本地农夫吧。那又怎么样?他躺回干草堆上,看着村子在他的两脚后渐渐缩小。路的两边换成了围着栅栏的农场和修剪整齐的篱笆,还有一幢幢小农屋,红砖烟囱里冒出炊烟。路边唯一的树木是一些矮树丛,看得出是有人照料过用来作木柴的,应该也是属于农场。不过,它们跟西边的那些野树林一样,光秃秃。
前面来了一队四轮马车,它们沿着路中间朝着他们驶来,车声隆隆。科茨先生的马车被挤到了路边,他把烟斗移到嘴角,呸了一声,用一只眼睛斜斜地瞄着马车靠外的轮子以免它们跟路边的篱笆搅在一起,一边继续往前走,又抿紧嘴唇看了看商人的车队。
车队里全是八匹马拉的四轮大车,车夫挥起长长的马鞭在空中打着响鞭,车队旁的护卫冷着脸懒散地坐在马鞍上,没有一个人朝他们的小马车看一眼。岚紧绷着神经看着他们经过,胸口发紧,手握着藏在斗篷里的剑柄,直到最后一辆马车离开。
当车队完全经过他们,咔嗒咔嗒地朝着他们刚刚离开的村子走去时,坐在农夫旁边的马特转过身来,伏低身子寻找岚的双眼。那条本来用作挡灰尘的围巾包着他的头,低低地压在前额上,把他的双眼护在影子里。即使这样,即使此刻阳光灰暗,他仍然眯着眼睛。你看到什么了吗?他低声问道,那些马车有没有问题?岚摇了摇头。马特点点头。他也没有看到不妥。
科茨先生拿眼角瞥了瞥两人,又移了移口里的烟斗,拍了拍缰绳。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是已经注意到了两人的举动。拉车的马儿加快了脚步。
你的眼睛还在疼吗?岚问道。
马特摸摸头上的围巾,不。不是很疼,除非我直接看着太阳。你又怎样呢?你觉得好些没有?好些了。他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好多了。这可真是奇迹啊,居然这么快就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不止如此,这可说是光明赠予的礼物。一定是光明的保佑。必须是。
马车旁忽然出现了一队骑马人的身影,朝着那队商人马车的方向走去。他们身穿铠甲,露出雪白的长衣领,斗篷和里衣是红色的,看起来跟白桥镇看门人的制服很像,不过手工好些,更合身些。每个人都戴着银光闪闪的圆锥头盔,挺直腰板坐在马背上,手中握着的长枪枪头飘着红缨,每根长枪都指着同一个角度。
他们排成两列,有几个人朝马车看了看,头盔的脸罩挡住了所有人的脸庞。岚暗自庆幸自己用斗篷把宝剑盖住了。其中几人朝科茨先生点头致意。他们并不认识他,只是礼貌地问候一下。科茨先生也以同样的方式点头回应,不过,虽然他的表情没变,他的点头却带着某种赞赏之意。
这些人只是骑马慢行,不过加上马车本身相反的速度,他们很快就走过去了。岚下意识地数了数,十三十三十二个。他抬起头,看着那两列队伍沿着卡安琅大路向西去了。
他们是什么人?马特问道,语气中既带着好奇,也带着疑心。
那是女王的卫兵,科茨咬着烟斗回答,双眼直视前方,一般不会走到布林泉以外的地方,除非有人召唤。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吸了一口烟,又补充道,我看啊,这些日子里,王国里有些地方将近一年多没有见过卫兵的影子了。今时不同往日啊。他们刚才在做什么?岚问道。
农夫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巡逻啦,维护女王的和平和法律么,他边说边点头,似乎对此很满意,又补充道,还有,搜捕罪犯。嗯嗯!他吐出一个烟圈,你们两个竟然不认得女王的卫兵,肯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是哪里呢?很远。马特回答,几乎同时,岚说道,双河。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此刻的他似乎无法清醒地思考。他们本该尽量避免提起任何会像警铃一般吸引黯者注意的名字的。
科茨先生斜眼瞄着马特,默默地吸了一会儿烟,真的很远啊,他终于说道,几乎是王国的边界了。不过,王国里竟然有地方没见过女王的卫兵,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啊。现在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岚心想,如果有人跟艾维尔先生说双河是女王的领土,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科茨说的女王应该是指昂都的女王吧。也许村长早就知道了他知道许多事情,常常令岚吃惊也许,其他人也知道,只不过他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双河就是双河。每个村子各自为政,如果有时候遇到涉及几个村子的难题,就由这些村子的村长或者村议会一起解决。
科茨先生勒住缰绳停下马车。我只能走到这里了。路旁有一条狭窄的小岔路向北方延伸,路两边的开阔平原上可以看到几座农屋,田里已经犁过,却仍然光秃秃的没有农作物。你们再走两天就能到卡安琅了。啊,如果你的朋友能走得动的话,就是两天。马特跳下车,拿起弓箭和行李,走到车后把岚扶下来。岚只觉得行李沉重地压在肩上,双脚直打晃,但是他挣脱马特的手,自己走了几步,感觉虽然摇晃,还算能走,甚至,越走越稳。
农夫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吸着烟斗打量着他们俩。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到我家来休息个一两天。我觉得不会浪费很多时间的。不论你们得了什么病,总是年轻人么啊,我的妻子跟我在你们出生之前就已经经历过你们想象得到的各种病痛了,而且还照顾我们的孩子克服它们。更何况,我看你们现在已经过了最艰难的阶段,开始康复了。马特又眯起了眼睛,岚克制住自己没有皱起眉头。不可能每个人都是暗黑之友的。不可能。
谢谢您,他回答,不过我没事的。真的。到下一个村子还有多远?你说卡里浅滩啊?走路的话天黑之前能到。科茨先生取出口中的烟斗,抿着嘴唇思索片刻,又说道,起初我以为你们只不过是偷溜的学徒,现在我觉得你们应该是卷入了更严重的麻烦。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不过,我自信眼力足够,看得出你们不是暗黑之友,也应该不是做了什么打劫伤人的事。跟现在路上遇到的某些人不一样。我像你们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惹过一两次麻烦,所以我想,你们需要找一个地方躲上几天。我的农场就在那边五里远他朝着小路的方向摆了摆头平时几乎没有人会来。不论追赶你们的是什么,大概都找不到那里。他清了清喉咙,似乎为自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点尴尬。
你怎会知道暗黑之友是什么样子的?马特质问道,他后退几步离开马车,手伸到外套里,你对暗黑之友有什么了解?科茨先生立刻沉下脸,你们自便吧。他说完朝马儿吁了一声,马车沿着狭窄的小路向北走了,再也不回头。
马特看着岚,脸色缓和下来,抱歉,岚,你需要找个休息的地方。如果我们跟他走他耸耸肩,我总是无法摆脱这种人人都想害我们的感觉。光明啊,我希望我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我希望他的声音弱下去,十分痛苦。
还是有些好人的,岚说道。马特朝着小路走去,紧绷着下巴,就好像在做一件他最讨厌做的事情。但是,岚拉住了他。我们耽搁不起,马特。况且,我也不认为真的有地方能让我们躲藏。马特点点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想帮岚减轻负担,伸手要把鞍囊和索姆包着乐器的斗篷包袱拿过去,但是岚拒绝了。他的脚确实恢复了力气。不论追赶我们的是什么?他边走边想,不,不是追赶,而是,等待。
***他们逃离舞中车夫那一晚,大雨下了一整个晚上,雨点像小锤一样敲打在他们身上,黑云密布的空中电闪雷鸣。他们的衣服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再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岚甚至觉得连自己的皮肤也已经泡满了水。但是,他们终于将四王抛在了身后。黑暗里,马特就跟瞎子一样,每逢闪电击打,天地间瞬间闪起刺目光芒映照出周围树木时,他都痛苦地眯起双眼。岚牵着他的手,可他仍然小心地试探每一步。岚担忧地皱起眉头,如果马特的视力没法恢复,他们就会慢得跟爬行一般,这样肯定逃不掉。
马特似乎感觉到他的担忧。他抬起头,兜帽里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岚,他问道,如果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会的。岚握紧了伙伴的手,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光明救我们!头上雷声不断,身边马特走得跌跌撞撞,几乎要把他拉倒。我们得停一停,马特。继续这样走,你迟早要摔断脚的。葛德。马特说话时空中又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雷声把任何声响都压倒在地,但是瞬间光亮中,岚看到了马特的嘴形,知道他问的是谁。
他死了。他必须死了。光明啊,让他死了吧。
他带着马特朝着闪电时瞥见的一个灌木丛走去,灌木的少许枝叶可以稍微阻挡一下雨点,虽然这比不上一棵茂盛的大树,但是他不想再等下一道闪电。下一次他们也许就没这么好运了。
两个人瑟缩在灌木丛中,用斗篷在树枝上做了一个简易帐篷。虽然此刻才想到要保持干爽实在太迟了,不过至少它能挡住连续不断地砸在身上的雨点。他们紧靠在一起保存仅余的一点体温,滴着水,忍受着透过斗篷渗入的水滴,颤抖着进入了梦乡。
岚立刻就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他身处四王,整个村子空无一人,只有他。四轮马车仍在那里,没有人,没有马,也没有狗。没有活物。然而,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他沿着车痕累累的街道向前走,周围的屋子随着他的脚步退到他身后,渐渐变成一片模糊。可是当他回过头去看时,它们却又逼真地立在那里。只是,所有在他眼角余光里的景物仍然是一片朦胧。似乎只有当他注视它们时,它们才会存在。他很肯定,如果自己转身转得够快,就可以看到他不知道将会看到什么,然而,这种感觉令他不安,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安。
舞中车夫就在前面,不知怎的,它本来鲜艳俗气的油漆晦暗得了无生气。他走进去。葛德在里面,坐在桌旁。
他是靠这个人身上的黑色天鹅绒和丝衣认出他的。葛德全身的皮肤都是成了红色,布满烧伤和裂口,渗着血。他的脸几乎只剩一个骷髅,嘴唇萎缩,牙齿和牙龈外露。他转动头部时,头发簌簌而落,一碰到肩膀就立刻碎成粉末。他用没有眼睑的眼睛瞪视着岚。
这么说,你真的死了。岚说道,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梦的缘故吧。
是的,巴阿扎门的声音回答,不过,他已经为我找到了你。这值得奖励,你说是不是?岚转过身。他这才明白,即使自己明知道这是一个梦,也应该害怕。巴阿扎门穿着干涸血液般颜色的衣服,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愤怒、憎恨和胜利的喜悦。
你明白了吗,年轻人,你不可能永远躲过我。不论用什么方法,我总能找到你。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使你漏洞百出。你躲过了一次,下一次你又会自己点燃信号的火焰。到我身边来吧,年轻人。他朝岚伸出手,如果我的手下被迫使用强硬手段,他们是不会温柔对你的。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你臣服于我,你的身份将会无比尊贵,他们妒忌你。这是你的命运。你属于我。葛德用烧焦的舌头发出一个混杂着恼怒与渴望的声响。
岚舔舔嘴唇,可是口里干得没有一点唾液。不。他挤出一个字来,接着的话就流利多了,我属于我自己。不是你。永远不是。我属于我自己。如果你的暗黑之友杀死了我,你就永远得不到我了。巴阿扎门脸上的火焰炙烤着房间,空气开始灼热,年轻人,不论你活着还是死后,你都属于我。死域是我的领土。如果你死了,我更容易得到你。只不过,我想要活的罢了。这对你也比较好,年轻人。活人在许多方面都更有力量。葛德又发出急促的含糊声响,是的,我的好仆人。这是你的奖励。岚看看葛德,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身体崩溃成碎末。一瞬间,那张烧焦的脸从狂喜变成惊骇,似乎见到了预料以外的结果。葛德的天鹅绒外衣掉落在椅子和地板上的粉末中。
他回过头来,巴阿扎门伸出的手已经握成拳头,你是我的,年轻人,不论你活着还是死后。世界之眼永远不会为你所用。你的身上已经打上我的烙印。他张开手掌,手中射出一个火球,击中岚的脸庞爆炸,火舌舔舐着他。
岚扎醒了,周围一片漆黑,斗篷上的水滴在他的脸上。他颤抖着举起手抚摸自己的脸颊,皮肤摸起来软绵绵的,像被晒伤一样。
忽然,他意识到马特正在睡梦中挣扎呻吟。他连忙伸手摇他,马特呜咽着醒来。
我的眼睛!光明啊,我的眼睛!他挖了我的眼睛!岚紧紧搂住马特,像哄婴儿一般轻轻摇动。你没事,马特。你没事。他不能伤害我们。我们不会让他伤害我们的。马特在他怀里颤抖,在他胸前抽噎。他不能伤害我们,他轻声耳语着,期望自己真的能这样相信。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使你漏洞百出。我快要发疯了。
直到天近破晓,这场倾盆大雨才开始减弱,黎明之后,已经变成毛毛细雨。黑云仍然聚集,威胁着他们,直到天亮后起了风,才把它们吹向南方。云隙里漏出冰冷的阳光,风如刀片般割着他们滴水的衣服。恶梦之后,他们再也无法睡着。两人头昏眼花地披起斗篷,向东出发。岚牵着马特的手带路。走了一段时间,马特稍微恢复了精神,甚至开始抱怨雨水把他的弓弦给淋坏了。不过,岚不肯停下来让他从口袋里拿一条新弦换上。现在还不行。
午后不久,他们到了另一个村子。温暖的砖屋里,炊烟从烟囱里冉冉升起,岚不由自主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他的意识仍然清醒,带着马特绕进了南边的树林和田野里。那里有一个农夫在一片泥地中独自挥起铲子工作,这是他们见到的唯一一个人。岚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半蹲着穿过树林。那个农夫全神贯注地忙自己的活,但是岚仍然一直警惕地留意着他的动静,直到他消失在视野外。如果葛德的手下还有幸存者,也许他们会到这个村子搜查,发现没有人见过他们俩后,可能就会以为他们沿着四王南方的路逃走了。直到看不见村子以后,岚才回到大路上。身上的衣服渐渐停止滴水,虽然说不上干爽,至少也只是比较潮湿。
又走了一个小时后,他们遇到了一个农夫,他驾着一辆装了半车干草的小马车,送了他们一程。当时,马特一直用手遮着双眼,尽管是下午,光线暗弱,他也眯起眼睛,在眼睑缝隙里斜着眼,不断地抱怨阳光太强。岚被马特的状况吓坏了,只顾担心他,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农夫小车的靠近。加之雨后的道路被水浸透,车轮碾过的声音随之减弱。所以,等岚听到它的车轮声时,这辆两匹马儿拉的小车离他们已经不到五十码了,车上的农夫已经看见他们。
令岚惊讶的是,农夫停下了小车,提出送他们一程。岚犹豫了片刻。现在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拒绝他的好意只会加深这个男人的印象。于是,他扶着马特坐到驾驶座旁,自己爬到车后。
埃伯穆尔是一个深沉的人,脸方方,手方方,因艰苦的工作和担忧布满皱纹,只想找个人诉诉苦。他的奶牛不产奶了,母鸡不下蛋了,牧场没有一个象样的。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头一次要出钱购买干草,而且老拜恩只肯卖给他半车。他真是怀疑今年他自己的田里到底能产多少干草,或者,多少农作物。
女王应该采取些措施才对,愿光明照耀她。他喃喃说道,用手指节敲着额头以示尊敬,却显得没什么诚意。
他几乎不看岚和马特,不过,当他在一条两边布着围栏的狭窄小路的路口旁放下他们时,犹豫了一下,像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儿,你明白吗?我的家庭。现在这种时势里帮助陌生人是很危险的事。马特又想把手伸到外套里,但是岚抓住了他的手腕不放,默默地站着,看着那个农夫。
如果我是个好人,穆尔说道,我会为两个从里到外湿透了的伙计提供一个换洗干衣服、在炉火前暖暖身体的地方。但是现在日子不太平,陌生人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儿,你明白吗?我的家庭。他突然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两条长长的羊毛围巾,黑色,很厚实,这不算什么,你们拿去吧,是我那两个儿子的,他们还有其他围巾。你们不认识我,明白吗?现在日子不好过啊。我们根本没有见过您,岚一边附和,一边接过围巾,您是个好人,是我们这些天里遇到的最好的人。农夫似乎有点惊讶,然后又显得很感激。他拿起缰绳,驱车从窄路离开。同时,岚带着马特沿卡安琅大路往前走。
黄昏将近,风势渐猛。马特开始烦躁地追问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岚拉着他继续走,想找一个比起灌木丛更好一点的过夜地方。他们的衣服仍旧湿冷,风又越来越猛,他担心他们是否还受得住再在野外过一夜。可是,没等他找到好地方,夜幕已经降临。风冷得像冰,鞭打着他的斗篷。黑夜中,他看到前方有灯光。是一个村子。
他的手滑进口袋,摸着里面的硬币。用来买一顿晚餐,租一个房间肯定够了,租一个温暖的房间渡过寒冷的夜晚。如果今晚他们还呆在野外,穿着一身湿衣,吹一晚冷风,第二天很可能就变成两具尸体了。他们只要尽量保持低调就行了,不吹笛子,况且马特眼睛的状况也无法耍球。他握紧马特的手,朝着那似乎在向他招手的灯光走去。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啊?马特又问。他一直拼命伸着脖子看东西,岚估计他连自己都看不见,更别说村子了。
等我们找到暖和的地方吧。他回答。
村屋的窗户透出灯光,照亮了村里的街道,屋里的人走来走去,并不关心屋外的黑暗里究竟有些什么。村里唯一的旅店是一座平房,所有房间都在一楼。看样子,房间是逐年增建的,没有任何规划。前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人,阵阵笑声随之传出。
岚呆住了,他站在街上,舞中车夫里那些醉汉的笑声在他的脑中回响。他看着那个人略略摇晃地沿着街道走远,深吸一口气,小心地用斗篷遮住宝剑,推开了店门。笑声朝他涌来。
屋顶上高挂着油灯,把大堂照得亮如白昼,他立刻感觉到这里跟沙海克的旅店是不一样的。首先,这里没有醉汉。大堂里坐满了衣着打扮像是农夫和村民的人,虽然不是完全沉静,但也不是很吵闹。笑声是有的,只不过有点勉强,是一种试图遗忘烦心事而强装的笑声。大堂显得干净整齐,另一端的墙壁上有一个大壁炉,炉火熊熊,十分暖和。侍女们的笑容就像炉火一样温暖。当她们笑的时候,岚看得出来,是出自真心。
旅店老板穿着一件白得晃眼的围裙,跟他的店子一样整洁,是一个矮胖子。为此岚很高兴,他怀疑自己以后大概再也不会相信瘦个子的旅店老板了。老板名叫鲁兰埃文好征兆,岚心想,听起来跟艾蒙村的发音这么像他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礼貌地提出要先付房费。
我不是说你们会住霸王店,请你们体谅。只是最近这些日子,有些旅客常常第二天一早会忘记付钱。最近好像有很多年轻人往卡安琅去哦。此刻的岚全身湿漉漉脏兮兮,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冒犯。然而,当埃文说出价钱时,他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马特则发出了被呛到的声音。
旅店老板遗憾地摇着头,胖脸颊一抖一抖。不过,他对这种反应似乎已经见怪不怪,日子艰难啊,他消沉地说道,物资短缺,物价飞涨,现在比以前贵了五倍。下个月还会继续涨的,我敢打赌。岚从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又看了看马特。马特倔强地抿紧了嘴唇。你今晚想到灌木丛里面睡觉啊?岚问道。马特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清空了口袋。付了房费后,岚看着剩下的一点点,不禁愁眉苦脸起来。
不过,十分钟后,他们已经坐在炉火旁角落里的桌子旁,大勺大勺地吃着炖肉和面包。食物的份量虽然比岚预期的要少,可总算是热气腾腾的,可以填饱肚子。壁炉发出的热量渐渐渗入他的身体。他表面上专注于清空眼前的碟子,却随时留意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起来都像是农夫,但光是这样无法令他安心。
马特吃得很慢,仔细咀嚼着每一口食物,仍然在抱怨油灯发出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他翻出埃伯穆尔送他的围巾包住头,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几乎遮住眼睛。这个打扮引来了一些好奇目光,这是岚竭力避免的,于是他赶紧吃完晚餐,也催促马特快点吃完,然后请埃文先生带他们到房间去。
旅店老板似乎对他们这么早就要休息有点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一支蜡烛,带着他们穿过若干混乱的走廊走到旅店后面远处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两张窄床。他走了以后,岚把行李丢在床边,扯下斗篷搭在椅子上,也不脱衣服,直接躺到了床单上面。他身上的衣服仍然潮湿令人不舒服,但是他必须随时准备逃走。他也没有解下宝剑,就这样一手握着剑柄睡了。
第二天早上,雄鸡报晓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躺在床上,看着窗户透进的晨光,心情矛盾地考虑是否要再睡一会儿。在白天睡觉,等于是把本来可以前进的时间花在睡觉上。他打了个呵欠,下巴咔咔响。
喂,马特欢呼,我能看见了!他坐在床上,眯着眼打量房间,反正,可以看到一点了。你的脸还是有点模糊,但是我能认得出是你。我就知道我会没事的。到了今晚,我的眼力就可以再一次比你好了。岚跳起来,一边拿起斗篷,一边在身上四处抓挠。他的衣服在他睡着时就在他身上憋干,皱巴巴令他全身皮肤都发痒。我们在浪费白天的时间。他说道。马特也立刻跟他一样快地爬起来,一样不停地挠痒痒。
此刻,岚的感觉很好。他们已经离开四王一天的路程了,葛德的人没再出现过。同时,他们离卡安琅又近了一天。那里,茉莱娜在等他们。她会的。回到艾塞达依和守护者的身边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暗黑之友了。真奇怪,竟会这样期盼着能跟艾塞达依一起。光明啊,当我再次见到茉莱娜时,我会亲吻她!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心情愉快之下,他甚至愿意从剩下的几个硬币里掏出一些来吃早餐:一长条面包和一大罐冷藏牛奶。
两个人正在大堂的后半边吃早餐时,店里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从打扮上看,是一个年轻村民,走路带着跳跃感,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一只手指挑着一顶插着一根羽毛的帽子旋转。除了他和岚两个人以外,大堂里只有一个老头在打扫,他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的扫帚,从不抬头。年轻男子精神奕奕地扫视大堂,然而,当他看到岚和马特后,帽子从手指上落下了。他呆呆地注视着他们两人,足足过了一分钟时间,才弯腰把地上的帽子抓起来,然后又注视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满头浓密的黑色卷发。终于,他拖着脚步走到他们俩的桌子前。
他比岚年长些,但是他看着他们的样子显得畏畏缩缩。我可以坐下来吗?他问完后立刻用力咽了咽口水好像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岚心想,他可能是想蹭他们的早餐吧,虽然他看起来应该有能力自己买一份。他穿着蓝色条纹衬衣,领口上绣着花饰,深蓝色斗篷的边缘也有,还穿着一双簇新的皮靴。岚朝着一张椅子点了点头。
他拉开椅子坐下时,马特一直瞪着他。岚闹不清他是在怒目而视还是只想看得清楚些。不论如何,马特的皱眉奏了效。那年轻男子还没坐下就被吓得定住了,直到岚再次点点头,他才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岚问道。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啊叫我派特吧。他紧张地转着眼珠,啊这不是我的主意,请你们明白。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不想的,但是他们逼我。请你们谅解。我不马特低吼道:暗黑之友。岚全身的神经都立刻绷紧。
派特惊跳起来,离开椅子半站着,惊恐地扫视大堂,就好像周围有五十个人听到了似的。那个老头仍然低着头扫地,全副注意力都在地板上。派特坐回原位,不太肯定地看看岚又看看马特,又看看岚,上唇渗出汗珠。这个指控足以令任何人冒冷汗了。然而,他没有否认。
岚慢慢摇着头。自从遇到葛德之后,他完全明白暗黑之友是不会在额头上画着龙牙的,但是这个派特,只要换上艾蒙村的衣着,他就是整一个艾蒙村人。他的身上没有一处能跟谋杀或者更恐怖的事联系在一起,没有人会看他第二眼。而葛德,至少显得与众不同。
不要再来烦我们了,岚说道,告诉你的朋友们,不要烦我们。我们不想跟他们扯上任何关系,他们也不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否则,马特恶狠狠地补充道,我会揭穿你的真面目。你该知道你的村民朋友们会怎么想。岚希望他只是说说而已。必竟,那样做会为他们两人带来跟派特一样的麻烦。
可派特似乎被这个威胁吓住了。他的脸色变得刷白。我我听说了四王的事,一部分吧。谣言传得很快。我们有获得消息的渠道。不过,这里没有人打算困住你们。我只有一个人,而且而且我只是想跟你们谈谈。谈什么?马特问道,同一时间岚说道,我们没有兴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马特耸了耸肩说道,我们没有兴趣。岚喝掉最后一口牛奶,把自己那一份剩下的面包塞到口袋里。他们的钱几乎全部花光了,这可能就是他们的下一顿。
怎样离开旅店?如果被派特发现马特几乎看不到东西,他会告诉他的同伙其他暗黑之友的。岚以前亲眼见过狼把一只跛脚羊从他的羊群中孤立出去,当时附近还有其他狼,他无法离开羊群,跟那只羊的距离也太远无法用箭救它。那只落单的羊儿恐惧地哀鸣着,跛着三只脚漫无目的地瞎跑,就算只有一只狼,也会如施幻术一般变成十只。此刻想起这件事令他反胃。但是他们也不能留在原地,就算派特真的是一个人,谁知道他的同伙什么时候会来?我们该走了,马特。他屏住呼吸,瞅准马特站起来的瞬间,立刻倾前身体向派特靠过去吸引住他的目光,威胁道,不要烦我们,暗黑之友。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不要烦我们。派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向后贴在椅背上,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这不禁令岚想起了迷惧灵。
旅店门口相对明亮的轮廓帮助马特直线朝它走去,虽然走得不快,也不至于慢得看起来不自然。岚紧紧跟在他身后,暗暗祈祷他千万别摔跤。幸运的是,马特的前面没有椅子也没有桌子,他可以一直走过去。
身后,派特突然跳起来,等一等,他绝望地说道,请你们等一等。不要烦我们。岚头也不回。他们几乎已经走到门边了,马特还没有走错过一步。
听我说啊。派特说道,伸手抓住岚的肩膀想拉住他。
一霎那,影像在他的脑海里旋转。他的家里,半兽人,纳格,朝他扑过来。牡鹿与雄狮,迷惧灵,威胁着他。到处是类人,黯者把他们逼进shadarlogoth,在白桥镇向他们逼近。到处是暗黑之友。他猛地旋过身,头晕眼花。我说过了,不要烦我们!他一拳打中了派特的鼻子。
暗黑之友坐倒在地,抬头瞪着岚,鼻孔里滴下鼻血。你们逃不掉的,他愤怒地骂道,不论你们有多强大,伟大的黑暗之主也比你们更强。阴影一定会吞噬你们!大堂远处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还有扫帚柄敲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个扫地的老头终于听见了。他睁大双眼盯着派特,满是皱纹的脸上血色退尽,口动了动,但是没有说出话来。派特瞪了他片刻后,狂乱地咒骂了一句,跳起身来冲出店外,沿着街道狂奔而去,就像身后有饿狼追赶一般。老头又看着岚和马特,目光一样的恐惧。
岚催促马特走出旅店,尽快离开村子,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身后传来呼喝声。虽然没有,但是就跟听到了一样。
见鬼,马特怒道,他们总是不肯放过我们,真是阴魂不散。我们永远逃不掉了。不,他们没有。岚说道,如果巴阿扎门知道我们在这里,你以为他会交给那个家伙来处理吗?应该会再来一个葛德,带上二三十个打手才对。他们还在找我们,除非派特告诉他们,不然他们不知道这里。也许他真的是独自一人。也许他得一路走到四王那里才能通风报信。但是他说我不管。他不太确定马特说的他是谁,但是都一样,我们不会毫不反抗地屈服的。这一天他们搭了六次顺风车,都是很短的路程。有一个农夫告诉他们,涉栏市集的旅店里有个疯老头声称村里有暗黑之友。那个农夫边说边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涉栏市集有暗黑之友!这是他自从上次听说阿卡力法兰喝醉酒在旅店屋顶上睡觉以来最搞笑的事了。
另一个男人一个圆脸的四轮马车工匠,小车两边挂满工具,车后面还有两个马车轮子则另有一番说法。涉栏市集那里聚集了二十个暗黑之友。男人畸形,女人更糟,全都穿着肮脏的破衣服。他们只需看看你,就能令你双脚发软作呕。如果他们笑了,那邪恶的笑声会在你的耳朵里回响数个小时,你的头就像要裂开一样。他亲眼看见了,当然,离得很远,在很安全的距离外。如果女王再不采取措施,那么就该有人去找光明之子来帮忙。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当工匠放下他们时,他们可真是松了一口气。
太阳快要下山时,他们走进了一个小村子,跟涉栏市集很像。卡安琅大路几乎从中间把它一分为二,路的两边有一排排铺着茅草屋顶的小砖屋,墙上爬着只有几片叶子的藤蔓。村里有一家小旅店,比酒泉旅店大不了多少,门口上挂着招牌在风中摇摆。女王的公民。
真奇怪,竟然觉得酒泉旅店是小旅店。岚清楚记得自己曾经把它看作一座大房子,那时他以为任何比它大的建筑都会是宫殿。现在,见过一些世面以后,他突然间意识到,当他回家的时候,任何东西看起来都将不再一样。如果,你真的可以回家。
他在店门前犹豫了片刻。然而,即使女王的公民房价比涉栏市集便宜,他们也已经不可能付得起一顿晚餐或者一个房间了。
马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拍拍身上装着索姆的彩球的口袋说道,我的视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要不玩得太花哨就没问题。他的眼睛确实恢复了不少,不过他还是用围巾包着头,而且白天里每次望向天空时都会挤眼睛。岚没有回答,马特又说,从这里到卡安琅,总不能每家旅店都有暗黑之友吧。况且,既然能在床上睡,我可不想睡灌木丛。然而,他并没有向旅店走去,只是站着,等待岚的决定。
过了一会儿,岚点了点头。自从离开家以后,他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光是想一想要在野外过夜就已经令他全身骨痛。所有的逃亡,所有的追击,令他疲于奔命。
不可能哪里都有。他同意道。
他刚迈进大堂一步,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这是一个干净的地方,却很拥挤。每张桌子都是满的,有些客人只能靠在墙上。侍女们连老板都是疲倦地在桌子间匆忙来回,看得出来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客人。对这么小的一个村子来说,太多了。要认出店里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很容易,并不是说他们的衣着有什么特别,只是他们的目光只会盯着眼前的食物和饮品。本地人则会常常观察陌生人。
大堂里人声吵杂,以至于旅店老板弄明白岚想跟他谈谈之后,不得不把他们带到厨房里。可是,这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厨师和他的助手们忙于烹制食物,锅碗瓢盆的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老板拿出一条大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水。我猜你们俩跟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傻瓜一样,是去卡安琅看伪龙神的吧?啊,租一个房间六个银币,租一张床要两到三个银币。如果这不合适,我也帮不到你们了。岚开始例行的自我介绍,不知怎的觉得有点反胃。路上有这么多旅行者,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暗黑之友,根本无法辨认他们。马特演示了一下耍球他只耍了三个,而且十分小心岚拿出索姆的笛子,刚刚吹了一下《老黑熊》的起头,老板就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可以可以了。我需要有些东西来移开那群白痴的注意力,好让他们别再想着那个罗耿。为了争论他是不是真龙转生,这里已经打了三场架了。把你们的东西放在角落里,我会为你们清理一块空地。如果,还能有空地方的话。一群蠢材。这个世界到处是不懂得做人应该呆在自己所属地方的蠢材。这就是世界上有这么多麻烦事的原因:人们不安其位。他又擦了擦脸,自言自语着急匆匆地走出了厨房。
厨师和他的助手们并不理会岚和马特。马特不停地调整头上的围巾,把它推上一点,受不了光线,又拉下来。岚不禁担心他除了耍三个球以外,可能任何复杂一点的技巧都办不到。至于他自己,胃里更加难受了。他坐到一张矮凳上,双手捧着头。厨房里突然变得很冷。他打了个冷战。空气里满是蒸气,各个炉子在火焰中噼啪作响。他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开始打战。他用手抱住自己,却没有任何作用,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冻结。模糊地,他觉得马特在问他什么,而且摇晃他的肩膀,然后有人咒骂着跑出了厨房。旅店老板也来了,厨师皱着眉站在他旁边,马特大声跟他们两人争论什么。他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对话在他的耳里变成了嗡嗡声,而且完全无法思考。
忽然,马特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他们的所有行李鞍囊,毛毯卷,索姆的斗篷包袱和乐器盒子跟马特的弓一起,全都背在了马特肩上。旅店老板看着他们俩,焦虑地擦着脸。岚虚弱地靠在马特手上,摇摇晃晃地跟着他朝店后走去。
对对不起,马马特,他勉强说道,牙齿不停地打着战,一一定是那那场雨。我想再在外面呆一一晚上没没什么关系。店外,暮色渐深,空中点缀着几颗星星。
不要紧。马特回答,试图装得振奋些,可是,岚听得出他忧心忡忡,他只是害怕被其他人发现他的旅店里有病人。我告诉他,如果他敢把我们赶出去,我就把你带到大堂里去。那样子他的店子不用十分钟就会立刻空掉一半。虽然他说那些客人是傻瓜,但是他可不想那样。那去去哪?这里。马特一边说一边打开马厩的门,门铰链发出响亮的吱吱声。
里面比外面要暗,空气里充满干草、谷物和马匹的味道,还有畜肥的臭味。马特把他放在铺满稻草的地上,他立刻蜷起身体,膝盖抵着胸膛,抱着自己,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几乎耗费了全身的力量。他听到马特绊了一跤,咒骂着,又绊了一跤,然后听到金属敲击的声音。屋里突然亮了起来,马特点亮了一盏破灯。
旅店满客,它的马厩也是。每一个马棚里都有马,有几匹在灯光下抬起头眨了眨眼。马特看了看爬上干草棚的梯子,又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岚,只好摇了摇头。
我没法把你弄上去,马特喃喃说道。他把灯挂在一个钉子上,爬上梯子,开始往下大把大把地扔干草。然后又爬下来,用这些干草在马厩后面铺了一张床,把岚扶了过去,再把两个人的斗篷都盖在他身上。但是岚几乎立刻就把它们推开了。
热。他呢喃着,模糊地记得自己刚才明明觉得很冷,现在却热得身陷烘炉一般。他扯开衣领,摇着头,热。他感觉到马特伸手抚摸他的额头。
我很快回来。马特说完就离开了。
岚在干草堆上辗转反覆。不知过了多久,马特一手托着一个盘子,另一手拿着一个水罐,用手指钩着两个白色杯子回来了。
这里没有贤者,他说道,跪在岚的身边,往一个杯子里倒了水送到岚的嘴边。岚饥渴地喝着,好像渴了许多天似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贤者是干什么的。他们这里只有一个叫做布仑大妈的人,可是她到别处给人接生去了,没人知道她几时能回来。我找到些面包、芝士和香肠。好心肠的伊楼先生愿意给我们任何东西,只要我们不要被他的客人见到就行。来,吃几口吧。岚把头扭开,别说吃了,光是看到,想到这些食物都令他的胃翻腾不止。试了一会儿,马特叹了口气,自己吃了。岚尽量不看他,也不听。
寒冷再次袭来,然后又是高烧,又再次被寒冷取代,再回到高烧。马特照顾着他,当他喊冷的时候给他盖上斗篷,喊渴的时候喂他喝水。夜深了,马厩里的阴影在摇晃的灯影下变换,就像活过来一般。然后,他看到巴阿扎门大步沿着马厩向他们走来,双眼燃烧着,身后一边一只跟了两只迷惧灵,脸藏在漆黑的兜帽下。
他伸手乱抓想找宝剑,一边拼命爬起来,一边大喊,马特!马特,他们来了!光明啊,他们来了!马特靠墙交叉着脚坐着,睡着了。他被岚的喊声惊醒,什么?暗黑之友?哪里?岚摇摇晃晃地站着,狂乱地指着马厩的另一边呆住了。阴影在变换,马匹在梦中不时地跺一下脚。没有别的东西。他倒回干草床上。
只有我们俩。马特说道,来,把剑给我吧。他伸手去摘岚的挂剑腰带,但是岚紧紧抓住宝剑。
不要。不要。我得带着它。它是我的父亲。你明白吗?他是我我的父父亲!寒冷再次侵占了他的身体,但是他紧紧抓着宝剑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我我的父亲!马特放弃了,只是把斗篷再次盖回他身上。
每次马特打瞌睡时,巴阿扎门就会出现。如此反复了几次。岚一直没弄清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有时候,他看看低着头睡着了的马特,心里疑惑,如果他醒过来究竟是否也能看见他们。
然后,伊文娜来了,她从阴影中走出来,一头乌黑的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就像在艾蒙村时一样。她面无人色,哀恸万分,你为什么要遗弃我们?她质问道,我们死了,因为你遗弃了我们。岚躺在干草床上,虚弱地摇着头,不,伊文娜。我不想遗弃你的。求求你。我们全都死了,她伤心地说道,死域是暗黑魔神的领地。暗黑魔神得到我们了,因为你遗弃了我们。不。我没得选择啊,伊文娜。求求你。伊文娜,不要走。回来,伊文娜!然而,她转过身,消失在阴影中。只剩下阴影。
茉莱娜的表情很平静,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斗篷就像裹尸布,声音就像鞭子,这就对了,岚艾索尔。你没有选择。你必须到塔瓦隆去,不然暗黑魔神就会得到你。永世被困于暗影之中。现在只有艾塞达依能救你。只有艾塞达依。索姆面带嘲讽对他微笑。吟游诗人的衣服全是烧焦的破布,破布下是焦黑的血肉。他想起索姆跟黯者拼命,为他们争取逃跑机会时的那一阵阵闪光。小子,相信艾塞达依的后果是你将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记住,请求艾塞达依帮助的代价永远小得你无法相信,也永远大得你无法想象。还有,哪一个结会先找到你呢,呃?红结?也许是黑结。最好还是逃走吧,小子。逃走。兰恩的目光像岩石般坚硬,脸上淌着鲜血,在牧羊人的手里见到苍鹭宝剑,真是稀奇。你有这个资格吗?你最好有,因为你现在是独自一人了。身前、身后都没有可以支持你的人,任何人都可能是暗黑之友。他的笑容就像一匹野狼,口中流出鲜血,任何人。珀林来了,指责他,请求他救他。艾维尔夫人为她的女儿哭泣。贝乐杜门咒骂他,因为他把黯者引到了他的船上。还有菲兹先生,在他旅店的废墟上忍受折磨。明,在半兽人的手里惨叫。他认识的人,他遇到的人,都来了。然而,最令他难过的,是塔。塔站在他的旁边,低头皱眉看着他,摇着头,一言不发。
请您告诉我,岚恳求他,我是谁?告诉我,求求您。我是谁?我是谁?他喊道。
放松点,岚。起初,他以为是塔在回答他,然后,他发现塔已经不见了。马特弯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杯水送到他嘴边。
你安心休息就好了。你是岚艾索尔,这就是你的名字,双河里最丑、最呆的家伙。嘿,你在出汗!你的高烧正在退呀。岚艾索尔?岚轻声问道。马特点点头。不知为何,这令岚觉得非常安慰,他没有喝水就沉沉睡去了。
这一次,他没有做梦就算有他也不记得了但是又睡得很浅,每次马特检查他的情况时,他都会醒来。有一次,他还迷迷糊糊地想,马特可能根本就没有睡过吧,不过,他没来得及多想就已经再次睡着。
门口发出的吱呀声把他完全惊醒了,好一会儿他只是躺在干草床上,满心希望自己还是睡着的。只有睡着时,他才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全身的肌肉疼得就像被扭在一起的抹布,没有一丝力气。虚弱地,他抬起头来,可是试了两次才成功。
马特仍然坐在原位,背靠墙壁,离他不到一个手臂的距离,低垂的脑袋几乎靠在了胸膛上,胸口随着熟睡的呼吸平稳地一起一伏,头上的围巾滑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岚朝门口看去。是一个女人,她伸出一只手扶着门,站在那里。起初,在外面微弱的晨光下她看起来只是一个穿着裙子的黑影。然后,她走了进来,任由马厩门在她身后关上。在灯光下,他看得更清楚了。她的年纪跟奈娜依相当吧,他心想,但是,她肯定不是村妇。她身上穿着的淡绿色丝质裙子随着她的举动微微闪光,灰色的斗篷柔软而华丽,头发用一个网兜挽起。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岚和马特,手指无意识地拨弄脖子上的一条粗重金链。
马特,岚喊道,又大声一点,马特!马特哼了一声醒过来,几乎歪倒。他睡眼朦胧地搓着眼睛,看着那个女人。
我来检查我的马匹,她说道,随意地指了指马棚,目光一直盯在他们两人身上,你病了?他没事,马特生硬地回答道,他只是淋了雨着了凉,如此而已。也许我可以看看他。我懂得一些岚心想,也许她是一个艾塞达依吧。除了她的衣着以外,她的自信,抬着头惯于发号施令的样子,也不属于这个地方。如果她是艾塞达依,又是哪个结的呢?我现在没事了,他告诉她,真的,不需要。可她仍然走了过来,提着裙子小心地迈着步子,露出脚上穿的灰色软布鞋。她朝地上的干草皱了皱眉,在他身边跪下伸手抚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烧。她说道,皱起眉仔细打量他。她很美,是一种精明能干的美,脸上却没有暖意,也不是冷漠,只是看起来缺少任何感情。不过,你确实是病了。是的。是的。而且就像出生一天的小猫般虚弱。我想她把手伸到了斗篷下,然后,事态就如迅雷不及掩耳,岚只来得及闷哼了一声。
女人的斗篷中随着她手部的动作寒光一闪,她从岚的身边转而扑向马特。马特狼狈地往旁边倒下。传来金属插进木头的浊厚声音。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马特半躺在地上,一只手举起,抓着她的手腕,手腕下面是一把匕首,就插在他的胸膛刚刚靠着的墙壁上,另一只手抓着shadarlogoth的匕首,指着她的喉咙。
女人只敢转动眼珠,向下看清马特手里的匕首后,她的双眼立刻睁得老大,嘶哑地吸了一口气,向后挪去,但是,马特的匕首一直贴着她的脖子不放。于是,她放弃了,像石块般一动不动。
岚舔舔嘴唇,看着头上的这一幕。就算他不是这么虚弱,此刻必定也是无法动弹。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匕首上,口里立刻发干。匕首插口周围的木头开始发黑,冒出轻烟。
马特!马特,她的匕首!马特的目光飞快地扫了匕首一眼,就回到女人身上,她并没有动,只是紧张地舔着嘴唇。马特把她的手移离那把匕首,再粗暴地把她往后一推。她坐倒在地上,双手向后扶着地,爬了几步离开他们,眼睛仍然盯着他手里的匕首。不要动,他说道,如果你乱动,我就会用它来对付你。相信我,我会用它的。她慢慢点头,双眼一直死死盯着马特的匕首,看住她,岚。岚也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有所举动他能怎么做也许是大喊吧;如果她逃跑,他肯定是无法追她的不过,她只是呆坐在地上纹丝不动。马特把她的匕首从木头里拔出来,发黑的地方不再扩散,可是仍然散发出丝丝轻烟。
马特看看四周,不知道该把匕首放哪里,就扔给了岚。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就像捧着一条活生生的毒蛇。它看起来很普通,装饰华美,有一个淡黄色的象牙柄,刀刃狭长闪着光芒,比他的手掌还短些。只是一把匕首。然而,他亲眼目睹了它的破坏力。匕首柄手感冰冷,他的手却开始变暖。他祈祷自己千万别把它掉到干草上。
女人坐在原位一直没有动过,她看着马特缓缓地转向她,似乎在疑惑他下一步会怎么做。但是岚看出来了,马特的眼里渐渐露出杀意,手里的匕首握得越来越紧。马特,不要!她想杀我,岚。要是她刚才成功了,她也会杀死你的。她是个暗黑之友。马特说出这个词时狠狠地呸了一声。
但我们不是,岚回答。女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似乎现在才明白马特刚才想干什么。我们不是啊,马特。好一会儿,马特一动不动,拳头里握着的匕首在灯下闪着寒光。然后,他点了点头。到那里去。他命令道,用匕首指着通往储藏室的门。
她慢慢爬起来,先把裙子上的草碎拨走,又不慌不忙地朝着向马特指的方向走过去。不过,岚注意到她一直警惕地盯着马特手里的匕首。你们真的应该放弃抵抗,她说道,那样必竟是最好的。你们走着瞧吧。最好的?马特冷笑道,抚摸着胸膛,刚才若不是他及时躲开,这里已经穿了个大洞,进去。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照做,这是一个错误。那个自以为是的笨蛋葛德出了事以后,引发了相当大的混乱。更别提那个在涉栏市集制造了一场大恐慌的白痴了。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如何发生。现在这样对你们两个来说更加危险,难道你们不明白吗?如果你们自愿地归顺我们伟大的主人,你们将会享有尊贵的身份,但是,如果你们逃走,就只有无尽的追击,谁能知道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事?岚心里发冷。我的手下都善妒,他们不会温柔对你的。
因此,你在对付两个乡下男孩的时候遇到了挫折。马特的笑容显得无情,也许你们这些所谓的暗黑之友并不像我听说的那么可怕。他一把推开储藏室的门,向后退开。
她在门口停下,回头看着他,目光冰冷,声音更是阴寒,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有多么致命了。等迷惧灵到了这里马特狠狠地把门摔上,插好门闩,她剩下的话被阻断了。他转过身时,眼神流露出担忧,黯者,他紧绷喉咙,把匕首收回外套下,她说它要到这里来。你能走吗?我不能跳舞,岚喃喃说道,不过,如果你扶我站起来,我可以走的。他看了看手里的匕首,打了个冷战,见鬼,我可以跑呢。马特很快就把他们的行李背了起来,伸手拉起岚。岚的双脚直发软,必须靠在朋友身上才能保持直立,唯有竭力避免妨碍马特。他把那个女人的匕首拿得离自己远远的。门外面有一桶水,经过时他把匕首丢了进去。匕首带着滋滋声沉入水中,水面冒起烟雾。他强打精神,尽量加快脚步。
天渐渐亮了,虽然时间尚早,街上的行人却不少。他们各自忙活,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年轻人离开了村子,因为这里陌生人实在太多了。尽管如此,岚还是绷紧身上每一寸肌肉,尽量挺直腰。每走一步,他都怀疑身边那脚步匆匆的人是不是暗黑之友。他们是不是在等待那个拿着匕首的女人?还是,在等待那只黯者?离开村子一里之外,他的力气终于耗尽了。前一刻他还喘着气靠在马特身上,下一刻他们俩一起倒在了地上。马特把他拖到路边。
我们得继续走,马特说道,他用手理了理头发,把围巾拉下来挡住眼睛。迟早会有人把她放出来的,然后他们又会来追我们了。我知道,岚大口喘着气,我知道。帮帮我。马特又把他拉起来,可他只是不停地发抖,心里知道自己实在是没办法迈出步子了,只要一伸出脚,他就会立刻摔倒在地。
马特扶着他,不耐烦地等着一辆刚刚从村里出来的马车经过。马车却减慢了速度,在他们前面停了下来。马特惊讶地咕哝了一声。一个面容坚毅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低头看着他们。
他怎么了?男人口里叼着烟斗,问道。
他只是累了。马特回答。
岚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靠在马特的身上终不是办法。他放开马特,迈了一步。双脚直发抖,全凭意志保持站立,我两天没睡觉了,他说道,吃错了东西,拉肚子。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只是没有睡过。男人的嘴角吹出一个烟圈,你们去卡安琅,是不是?要是我像你们这个年纪,我猜我也会去看看那个伪龙神的。是的,马特点头道,是的。我们要去看那个伪龙神。啊,上来吧。你的朋友躺到后面去好了。如果他又病了,最好还是不要坐着了,躺在干草上吧。我的名字是海恩科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