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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闾左称雄日(二)(1 / 1)

夫天虽有大象而不能言,故运星精於上,流神明於下,验风云以表异,役鸟兽以通灵。表异者必有浮沈之候,通灵者必有宫商之应,是以宋襄失德,一鶂并退,伯姬将焚,鸟唱其灾,四国未火,融风已发,赤鸟夹日,殃在荆楚。此乃上天之所使,自然之明符。

——管辂

——

康朱皮军与玄武山大驼军的出师会,最后择在玄武山一处雄峻的山峰下召开,此处山峦辽阔,陡峭险峻,四周青松环绕,也不知是后世的哪处风景名胜,只听大驼军的阴阳先生说,此处端得是处好地方!

山间浑然天成的一座阴凉石洞便成了摆香案和祭神的供品的所在,由大驼军的统帅及各寨的大小头目挤在着须臾之地,包括压寨夫人在内,一并来会晤康朱皮。

而其他人马则只好分布在参差不齐,草木丛生的山道上,或站或立,各觅空处了。

这一次大驼军可谓全师而动,连依附于他们的小股山匪都来了不少。不仅是由于大驼军总头目相邀,更有康朱皮带来的效应——早就有人在山中传谣,说什么康朱皮带来了可以驱逐一切疾病,只需佩在身上便能百毒不侵的符箓,还有能降伏虎豹虫豸的天师陪同。

迷信的山贼们自然要来见“神仙”,沾福气。因此自上至下,个个都拾掇一番,找出来他们最好的几件衣服披上——多是抢来的,不甚得体,修裁之后愈发滑稽不堪,但总归是积年惯匪,积蓄不少,不必像高丹军之前那般,连女装都穿,惹人发笑。

这不,大驼军那只知姓张,外号驼豹的头领,戴着顶留有长垂裙的鲜卑帽,在帽上插两根模仿官军武官的雉羽,穿着崭新的铁甲,金银饰是擦拭再三,光照夺目,外裹着一件明显浆褪了色,但质地名贵的蜀地锦袍,走起路气宇轩昂,满面春风。

听人说,“张驼豹”原本也是个雁门乌桓小帅的出身,因部族被灭而不得已落草为寇,拼搏十几年,靠着本事和运气,吞并山民、猎户和其他匪帮,招纳亡命,成了玄武山中最大的一股贼寇,及常驻山寨的人马有二三百名,分属一个小寨,其他“季节性”或名义上归附他的山贼就更多了。

玄武山的“大匪首”与康朱皮会面后,两人立在高处是谈笑自若,宛如多年老友。双方还邀请对方欣赏各自带来的人马,山贼的兵马也就那么回事,关键是康朱皮的部众可不一般。

之前会晤,康朱皮为避免把山贼骇得以为义军有来大鱼吞小鱼之虞,康朱皮是“有理有节”,既不多带人马,也不完全示弱,以免隐患。如今盟约已成,即将出征,康朱皮就能露出更多的爪牙,挑选了二百精锐战士前来。

虽然被地势阻扰,队伍难以形成完整的阵列,亦没有战马军旗助阵,没法显示完整的力量,但山贼们望去,康朱皮带来的老兵一看就吃饱喝足,杀气腾腾,精气神相当不错,更兼一水的甲胄俱全,最次的也与围剿他们的官军相仿,铁甲寒光闪闪,皮甲皆徒厚漆,纵有些许磨损凹凸,更显得是饱经沙场征战的老兵精锐。

土匪们不禁咋舌,心想原来之前从东边来的传言,都是真的,不是拿大话来吓唬咱们!积年惯匪都有经验,看得出好歹,常年的作战水平就是四处抄掠,与商旅或各种游侠儿、浮浪子、马贼恶少见仗,最多打几个有土墙的村社,郡县大姓的坞堡都碰不得,见到大股的官军必然要钻山,利用山势地形还能碰碰,正面交锋万万不可。

当然,康朱皮也不仅仅准备了示威,五套铁甲也不一定完全好使,为了套牢张驼豹等山贼,康朱皮还拿出了特制的授衔符箓:

“都督玄武诸山谷,大驼军校尉张”

“乌桓率善归义侯仟长张”

除了给张驼豹的两张大符,康朱皮还准备了一些稍小规格的官品符箓,都是些督、将之类,一样是标准的李丹英字迹,一样是标准的天师道型制符箓,广为人所知,可以佩戴,也可以烧成灰合水吞服,百无禁忌!

尽管康朱皮都还没建立官僚机构,自己也没建府称号,甚至还用着上谷天师道授给他的那枚战帅铜印,就直接开始制作授勋授官的符箓,堂而皇之地颁给了张驼豹等人。

若不是时间和原料有限,康朱皮甚至想立刻特制几枚铜印给贼人们耍耍,估计效果更好。

因为山贼们就好这口,好像得了这些黄纸符箓,就倍感荣光,仿佛真的变成了官,再不是贼了。

当初在上谷,一些贼寇就胡乱打旗号,给自己封各色官将,为此康朱皮还特意整顿了一番,前些时候,高丹就把他逼着潘县工匠私刻的“将军”金印交了上来,也算是做了表彰,但毕竟玄武山的贼寇多不如高丹识时务啊!

对山贼的这种爱好,康朱皮在心中只有一句评价:“悲夫!虽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以为王侯将相与凡夫俗子异也!”

吐槽归吐槽,实用归实用,几张废黄纸,老婆写点字,竟有让人心动如此魔力,不额外折损其他资源,康朱皮何乐而

不为?

至于败坏风评的风险,康朱皮不是没考虑到,他也暂时留了一手,没在符箓上写康朱皮的旗号,也就没给他们名分。

当然,康朱皮现在也没有旗号。

如果不是考虑后续名声问题,康朱皮还真想过几个更劲爆的头衔,以晋朝的名义发给玄武山贼寇头目用一用。

什么“保晋安民大将军”、“宇宙爱晋大元帅”、“护国靖难忠君中郎将”,都可以嘛!

康朱皮在这胡思乱想,山贼则投来羡慕与期盼的目光:对面这位“康神仙”,看上去也就二三十岁的年纪吧?就凑得出这几百人,发得了官军才能用的旗号,看来肯定和官军见过仗,还能缴获官军的装备,官军奈他不得,真不可小觑!

他们又看到老大张驼豹接过符箓印绶,穿着好铁甲,与康朱皮谈笑风生,亦备感有面子。

嘿,老大威风,那也是咱的威风!

山贼纷纷在心中想着,果然与康朱皮交好是个好事,有了这么多精锐人马助阵,或许就能多打几个围坞,今明两年的吃穿用度都不愁了!或许自己表现突出,还能搏几个官当当咧!

检阅和“授勋”已毕,山贼开始手忙脚乱地抬出几口大陶缸,里面装着些浊酒、黍米、野菜酱,还有人在石头堆起的简易灶台之上点起篝火,烤一些风干储存的野鸡野猪肉来准备享用。

作为“地主”的张驼豹踱着步,单手举着一杯酒,捧着个香炉,十分不合礼法,只听得对着自己的部下,还有义军叫嚷起来:“儿郎们,在下便是驼豹子,就请列位将就喝黄汤,捧花,拈溜溜,填星星散,造粉子,我老是识相的。抬头有昊天日月,埋头有祖宗山神,当面的有黄毛子神仙和天师,在下给列位丢个拐,烧香点烛,朝贡进酪,图个儿郎们举住哟!”

山贼们都笑将起来,康朱皮带来的人则大部分听不懂这个土匪头子在说什么黑话,只是迫于军令,乖乖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有少数听懂的人在心底暗自不满。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这张驼豹说得都是客套话,无非是请大伙喝酒吃饭,也就是所谓的“黄汤、溜溜、星星散、粉子”之类。

只是这“黄毛子神仙”,那必须指代的就是康朱皮本人,懂黑话的人给康朱皮的亲从说了后,好几个脾气差的人便认为是无理的戏谑调侃,之前就差点因此起过冲突,被康朱皮暗地制止了。

“黄毛子”的叫法来源于土匪的禁忌与迷信,对土匪这种朝不保夕的群体来说,禁忌不可谓不多,更兼大驼军多是文盲,其中最有文化的人与康朱皮的义军类似,都是些阴阳先生神棍,凭着经验和半本不知掠自何处的道经为全山寨占卜吉凶,望气占星,还得避太岁,算孤虚,十分的繁忙,许多的禁忌与黑话也就由他们制定。

例如今天大驼军特意选的偶数日,因为山寨奇数日不干大事,怕犯了“势单力薄,形单影只”的“冲”,或者“快”——犯忌都不能说犯忌,要叫犯“冲”或者犯“快”,除此之外还要规避“梦、虎、狼、死、灵、鬼、猪”这几个字以及其谐音。

康朱皮的“朱”便是一个犯忌字,全因“朱”的谐音是“猪”,猪又与诛杀的“诛”字谐音,土匪发动想象力,进一步便联想到平息盗匪和叛乱,当然只能把“朱”字当作忌讳中的忌讳,提都不能提,实在要说“猪”字,便只能以“黑毛子”来称乎。又因康朱皮的发色,大驼军就干脆给他起了个称号“黄毛子”。

这种拿康朱皮与猪猪作类比的话,若是米薇在,倒也没什么,反倒会觉得不错。拜火教徒喜欢把战士比作野猪,认为这种“威猛”的动物是勇士的象征,战神瓦沙甘在凡世的化身,康矛、康武等武乡羯胡儿亦是如此,用猪比喻人在他们看来并无问题,不然当年康朱皮的家旗也不会用野猪了。

只有李丹英十分不满,一直在吐槽此事,认为山贼居然拿黄毛猪来称呼她夫君,真是岂有此理,几乎准备找机会理论一番,康朱皮倒不以为意地将她安抚,觉得王钧的外号“驴儿”便好听么?外号而已,何必认真。

她今日硬是跟康朱皮一道而来,全因伤兵感染已经成了大问题,下山作战,伤员再运回来耗时颇多,能在战场上多来一位医生,就能大大减少伤亡,康朱皮考虑再三,便允许李丹英跟随,反正她现在能骑马,也能简单地用剑,跟上队伍不成问题。

“兄儿一杆子张耳闭嘴,你我前有缘后有故,落在一窝草边,现时黄毛子神仙过了灰沟,列位弟兄且听,他莫比一般生毛子,可是夺过广圈的兄儿。兄儿辈尝了风冠,下了山,过了河,一柄子千万要整住,说打门神,就莫套票,说拿梁子,就莫漂窑子,兄儿我认得圆的认不得扁,不毛你便是瞎的!”

张驼豹装腔作势地嚷着,无非是说康朱皮是打过“广圈”也就是大城的豪杰,如今一道落草,一并征伐,弟兄们要齐心协力,多听能耐人指挥,“说打坞堡就不要绑票,说砍人就不要烧屋”,否则他张驼豹对事不对人,非砍几个

人以儆效尤不可。

但这话也就说说而已,张驼豹嘻嘻哈哈地指着自己的面皮,又扯了扯肩头的符箓,满口混杂汉胡词汇的雁门土话讲道:“到时,黄毛子神仙过了大河,要留粉壳壳,各位羊真,担待个咧!”

众匪哄堂大笑,纷纷表示答应。“粉壳壳”指脸面,这话约莫是指康朱皮年轻,又要做大官即“过大河”,当然好面子。

张驼豹讲完,手下立刻拿大盆端上来一对煮熟的雄鸡,请他与康朱皮先吃鸡头,这便是所谓的尝“凤冠”。

可就在这时发生了变故,张驼豹伸出大手,也不擦洗,径直掰开鸡头,却发现大脑残缺不全,嘴里清脆地“啧”了一声,旁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可不是好兆头!

“凤冠不全,兄儿恐怕......”张驼豹不禁沉吟。

眼力好,听力佳的土匪们见首领如此做派,便心中有数,脸色一下子都阴沉下去。

“尝凤冠”可不是简简单单地吃鸡,鸡脑不完整有其寓意,此战将损兵折将,凶多吉少。对于匪众而言,凡遇此情况,再行抄掠便成头等的忌讳,哪怕事前准备如何周密,可供打劫的财物是如何的多,亦是寸步难行。

“星炬都没有,玩你个头的鸟卜啊,我烧乌龟壳看裂纹好不好嘛!”

康朱皮捏开自己面前那只鸡,发现鸡脑和张驼豹手中那只差不多,也不甚齐全,就晓得肯定触了这群山贼的霉头禁忌。

“得,每次轮到我肯定没吉利事!”

——

数人、十余人至二十余人的小型匪帮组织架构简单,一两名匪首为头目,其余均称为兄弟,没有具体头衔,与郡县游侠恶少年、普通农牧人之间界限难以区分。头目多依靠武艺出众、战斗勇敢和智谋过人形成的个人魅力来服众,若无过人之处则很难。匪帮内部较平等,匪众多信赖首领,听从其命令,一般不会背叛。但首领若缺乏个人才能,或屡次失败,则匪帮解散亦极快。

由数股小匪帮合并成的大匪帮则由若干匪首共推一人担任首领,对内发号施令,对外抄掠或与白道交流,大匪首一般由拥有较多匪众、能力突出、有绿林名望者担任......与小匪帮类似,大匪帮的组织严密程度主要和首领的个人才能有关,能则兴,不能则散堕。

土匪更类似于部落的组织模式,由有勇力的领袖通过威望组织扈从队,发动对外劫掠,只是土匪的组成群体有更多青壮男性,而生产更不稳定——并非没有生产,除了山区的骨干惯匪,平原一些匪帮成员,往往是在农闲、马肥时节劫掠、掘冢或通过庇护商旅来收费,春夏农牧业繁忙时节投身生产,减少抢掠行动。

由于缺乏稳定的维生手段,以恶少年、浮浪子为代表的土匪群体便会依附豪强地主,受其衣食,讲武射猎,为其部曲,有事则成为豪强甚至地方官长的护院武装,无事便作匪。

——《往事录·卷十五·代北地区盗匪问题调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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