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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角声一动胡天晓(三)(1 / 1)

敌之始来,尘有条而散漫者,曳薪也;穗起而惊乱者,尘车来也兵少而尘散乱者,部伍不肃也;兵多而尘清者,部伍按行,将之令整也;尘埃左右前后起者,使人无常法也。军动而尘埃条条而起者,不散漫,军止而尘亦止者,此皆大将威德行,部伍整肃故也。

——《虎钤经》

——

“康帅,还在刮北风啊,咱们是没法火攻了。”

亲卫张甲吮了下拇指,在风中举起,依旧是向北的一侧迅速发凉变干,证明了风向。凌冽的北风夹杂着草籽与沙土,吹拂个不停,如冰冻的利刃般切割着春天延怀盆地上的万物,对于正坐南朝北的康朱皮来说,原定的火攻破敌已然不可能。

“我知道,放火可不是要烧自己眉毛,等阿矛侦察回来,再做定夺。阿呜。”

前世自己旅游时就来过稍远一些的坝上草原,当时的夜晚就已经够冷了,可比起现在的疑似小冰河期,还是小巫见大巫,康朱皮冷得裹紧了狼皮斗篷,还差点打出一个喷嚏,便赶紧用手捂住。

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中,如乳汁一般皎洁的柔和月光倾注在大地上,能见度相当好,康朱皮捂着嘴,向着北方张望,亲兵队警惕地环绕在四周,战马皆用布裹了足,卧在草地中,以防被人察觉。

之前俘虏的供述没有错,的确有一大股鲜卑骑兵跟在他们后面,仅仅数十里的地方,大约在溃退的鲜卑兵逃回通报的同一时间,他们就发动了疯狂的追击,为了拖住鲜卑人,康朱皮故意留下了马迹,还让骑兵队缓行以节省体力,让鲜卑兵不至于跟丢。

这一计划十分危险,鲜卑兵肯定被康朱皮白昼进行的疯狂攻击激怒了,不顾马力与距离,狠狠地追了好一会,最近的最近的时候,康朱皮都能望见夜空中有大鸱鸮在翱翔盘旋,似乎在期待享受战斗后的饕餮盛宴,远方更有烟尘激荡,尘高浓厚,浑浑而起,远远胜于康朱皮骑队所扬起的烟尘。

而且不仅是正后方,左右两侧的斜向后方也有条条烟尘升起,应该是鲜卑人一边追击,一边分出了包抄部队,准备堵截康朱皮,其烟尘规模之大,都无需康矛根据烟尘规模来推断数量了,大家都心知肚明敌人占据了绝对的人数优势,根本不能野战对决,只能庆幸康朱皮决策果断,大家走得迅速,马匹又充足,否则被愤怒的鲜卑人黏上就危险了。

鲜卑人追了很久,康朱皮前方的鸡鸣山都变大了整整一圈,暮色已深时,他们才停下来,烟尘渐渐散去,康朱皮便留十几骑牵着备用马,拖拽着预先准备好的树枝继续往南,装出他们还在逃离的样子,其他部队就地停下,人不解甲,不扎营,只吃些干粮,轮番闭目养神一番,准备夜晚突袭。1

过了会,学着狼叫以避免亲兵误伤的康矛终于溜了回来,他吐掉嘴里含着的木棍,咧开嘴,低声笑着和康朱皮比划,把鲜卑人的布防信息一一说出:“部大,他们扎营扎的不好,只靠三道哨兵线做防卫,但那些人都累了,我能望见好几个哨兵在火堆边瞌睡,不怎么警觉。”

“好,画营地的图。”

康朱皮三两下拔掉脚下几块杂草,露出点裸露的泥土,把矛柄递给康矛,让他画个鲜卑营地的简易布防图,康矛便边画边解释。

“那帮子索虏,扎营的手艺差的要命!”

跟着康朱皮的亲兵总是能学些“新话新词”,康矛也不例外,他现在张口满口都是“索虏”、“索虏”,再过段时日,估计“胡说”、“胡扯”都会讲了,毫不犹豫地鄙视了鲜卑人的筑营技术后,便解释道:

“他们营寨乱扎,部大你看,他们几乎就是找了处背风的洼地,就敢在里面扎帐篷,也不修栅栏,不挖壕沟,只在四周插了些长矛作屏障,人数倒是挺多,我看了下,大约有二三百顶帐篷,当有七百到千骑左右,可不警惕又有啥用?我摸过了两道斥候线都没被察觉,看得分明,他们把马驼和大车尽数放在营地当中,应该都用绳子拴在木桩上,连马鞍都卸了,也没留奇兵,咱要是夜袭,他们根本连解马的工夫都没有。”

“千骑?好像超过了渠帅该有的规模,装备如何?有没有旗号之类的东西可供辨识?”

康朱皮死死地盯着地上粗糙的图样,取出枚酸奶酪塞入口中,继续询问道。

“装备看不出来,因为人都睡了,只能看见斥候哨兵身上有套皮甲,旗帜不少,好些穹庐顶端都有旗帜,挂的狼头羊骨、花皮革之类,应是渠帅、小帅之类,有一座大帐篷,非常显眼,当是酋王住得,那前面树着一根大矛,矛尖很奇怪,是个像中原字‘山’一样的三股矛尖,矛刃下是一个大圆盘,盘边垂下许多马鬃毛,通体被月光一照,那是金光灿灿的啊!”

说完,康矛还在泥上写了一个“山”字,字体有些歪歪斜斜,但是能看出字形,最近,学习汉字,。

“大纛,苏鲁锭?还是中山国的山字形器?”

康朱皮心里立刻浮现了类似的形象,特别是“山

”字,很容易联想到后世出土的中山国文物——同样也是放在中山狄王营帐前的大青铜器,一样的山字形,一米多高,好几十公斤重,康朱皮在河北省博物院见过,的确气势非凡。而那圆盘带马鬃的风格,却成吉思汗用的,也不知究竟是何源头。

但不管是哪一种风格,代表拥有者的等级都有些高啊!

原本计划只是打一个鲜卑渠帅,最多有几百人,这下倒好,碰到敌我兵力可能一比十的硬茬,康朱皮心想,怎么也得扔出九比一的骰子吧?

“怎么办,部大?”

“康帅,干不干?”

“才一千多骑,还在睡觉,那不跟褪了毛的猪一样,任凭咱们乱杀?”

亲兵们围了过来,信心满满地望着康朱皮,他们自从跟随康朱皮以来,大小战斗从没输过一次,从上党到上谷,无论是郝散的贼兵,祁莫护跋的鲜卑精锐,还是官军,他们都见过,还赢过。今天的鲜卑人虽多,可多不过洋河之战的官军,说强,那也强不过莫护跋军的拓跋亲族近卫,在亲兵们看来,也没什么可怕的。

“干,为什么不干,营盘修成这种鬼样,也敢入关,得给他们长点记性!传令,都衔枚裹蹄,要事皆以狼嚎鸟鸣相通,备好短兵,夜袭他们!华胥,阿矛,开道!阿爪,断后,看好备用马!”4

望见那一双双闪耀着兴奋光芒的眼珠,康朱皮咬咬牙,翻身跳上战马,往嘴里含了根木棍,带着亲兵队朝北而去,骑队皆伏身缓行,避免烟尘引发敌人警觉。

事实证明,康矛侦察的结果没啥问题,那些鲜卑人数量虽多,多到康朱皮若是白天遇到,断然不敢与之野战,可他们修营寨技术却极差,稍有野心的人都会想办法奇袭一次,水平的确不如当年郝散的营寨,郝大酋怎么得也有修个栅栏、箭楼,还预留了披甲骑兵作警戒,最后还用一招悬羊击鼓戏耍了康朱皮而撤退。

结果这些鲜卑人呢,穹庐东一顶,西一座,只有围着那面“金山大纛”的营帐稍微整齐了一些,有一圈存营帐的毡车保护,里面还存了些马匹备用,最惨的是很多牧民,干脆连帐篷都没有,径直用条羊毛袍子一铺,以天空为穹顶,就睡在地里。

“咕,咕咕咕。”3

康矛带着几个身手矫健,动作敏捷的斥候悄悄下马,不着盔甲,匍匐而进,靠假装出的鸱鸮鸣叫来互相联系,小心翼翼地挺进到最外一圈哨兵的位置,甚至都用不到康矛之前探查中的定位,因为鲜卑人明显太累了,都没安排人换岗,那几个哨兵还大摇大摆地坐在火堆边,睡得正香,丝毫不知死期已至。

康矛抽出短匕,发挥山里老猎人的本事,悄无声息地摸到哨兵身边,一把割开了他的喉咙,为防止哨兵濒死前尖叫,康矛还在血飙出的一刻,就捂住了他的嘴巴,与此同时,其他几人也手起刀落,将哨兵尽数结果。

通过早已用惯的鸟鸣兽吠,康矛向康朱皮通报了一切顺利,又向第二层哨兵摸去,一点点慢慢解除鲜卑人的防备。

勇归勇,但不能莽撞,康矛在摸人脖子,康朱皮已找好了一处背坡,尽可能遮掩身形,每听到一声鸟鸣,他们就会向前稍稍挪动一段距离。每个人都握好了缰绳,站在马侧,随时准备上马冲锋,而康朱皮则有些坐立不安,他正为自己的亲兵队长捏着一把汗,对面毕竟有可能是草原精锐,就算营地不整,防备松懈,也不敢怠慢。

这种不能亲自上去砍人,只能在后面干等着结果,场面却又很危险,不知下一刻就要选择突击,还是转过身跑路的感觉,可一点都不好。

排头的王梦此刻跃跃欲试,他已随时准备带头冲锋,一遍又一遍清点着箭囊,检查马鞍边的骑矛与长剑,康朱皮看都不用看,就晓得只要康矛发来第三次代表安全的鸟鸣,王梦这人就要上马驰骋,第一个冲进敌营,以军功洗刷之前的耻辱,嗯,他认为的耻辱。

于是,康朱皮专门递给王梦一面晋军的旗帜,那原本属于一位部曲将,在于延水之战中被斩杀,旗帜也落入康朱皮手里,今晚临时空闲的时候,康朱皮把它改造成了一面认旗,通过一个可以穿环的木柄,这面旗帜现在能够插在人的背后,骑手能解放双手去进行其他的战术动作,康朱皮原本打算把它给张甲或康武背着,转念一想,还是给了王梦去用。

王梦伸出双手,牢牢地接过了认旗,郑重其事地让亲从插在自己背后,此刻,又传来一声清晰而坚定的鸟鸣,所有人立刻上马,王梦背着认旗,奋勇争先地扑向鲜卑人的营寨。

数百马蹄踏过大地,激起砂石与尘土,前排持矛弓,后队点火把,迅速闯过空旷地带,先锋几人先是催马疾奔,临近营寨则稍缓脚步,以便骑手迅速跃下坐骑,持刀斧劈砍那些插在土里的拒马枪,这些简陋的护营装备在泥土里扎得不深,三下五除二便被砍倒斩歪,空出一条通道,让马匹更是还有一段距离,在早有准备的突袭者面前,他们顿时土崩瓦解,四散奔溃,被矛戳刀劈者不计其数。

一座座

穹庐被点燃,疾风卷着火种扫向更多的穹庐,满营都是惊慌失措到极点的鲜卑人,他们不知道被谁突击了,也不知道对面来了多少人,疲惫追击了突袭部队能够畅通无阻地突入营寨。

鸣镝箭的呼啸撕碎夜空,伴随着月影下闪成一片的刀光与喊杀声,到处都响起鲜卑人猝不及防的慌乱惊叫声。

穹庐被踏倒,被点燃,有些人被直接压在木骨与皮革之下,任由群马践踏。有些鲜卑兵仓促起身,睡眼惺忪的他们连武器和防具都来不及抓在手里,就被从旁边持过的骑兵轻挥刀剑,砍翻在地。

用矛戳倒一个,用刀劈翻一个,战马穿行在混乱的鲜卑人营地中,杀过一座又一座穹庐,康朱皮直到这一刻才松了一口气,原本那紧绷到难以舒张的心情总算是稍稍安定了下来,鲜卑人果然已经疲乏至极,一点准备都没有,他最坏的预料——鲜卑人设伏使诈,并没有变为现实。

“我乃上党王华胥是也,尔等索虏速来受死!”

一声暴喝在前面炸响,王梦吐掉衔枚怒吼,认旗在他背后撑满飘扬,只见他握紧长槊,朝着侧身一个刚刚抓起长刀的鲜卑武士刺去。

那鲜卑人生的高大魁梧,连同穹庐都十分精美,凭他的身形与地位,若在马上,应是个难缠的对手,可现在那厮身上就一件皮袍,手中就一口长刀,马不知在何处,甲胄散在脚底,眼神中都是绝望与惊慌,虽然他拼尽全力避让,几乎闪过了王梦的这记马槊突刺,可刚冲过去的王梦倒转马槊,把粗壮的槊杆如同大棍棒一般倒抡回去,把这鲜卑武士抽的脑浆迸裂,断无生理。

“我乃上党王华胥是也,哪个索虏敢来受死!”

王梦兴奋地大喊,果然骑马刺人比在官署室内剑斗爽利多了,只见前面又有一个不开眼的家伙,抄来一根梭镖般大小的短投枪,就企图阻拦王梦的突击,王梦只是反手握住槊杆,从上往下轻轻一刺,就戳穿了对方的喉咙,那身躯就如麦子般倒伏下去。

“华胥,报认旗上的名头!报咱们的名头!”

康朱皮啐掉了衔枚,王梦以前是谁不重要,现在得是认旗上那位部曲将才行,来一趟不能白来,得说自己是晋军才行。

可王梦明显杀的兴起,康朱皮只在背后喊,王梦他都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地朝前狂突猛进,见帐篷即挑,见索虏即杀。1

没办法,只得康朱皮自己来喊,这里肯定有人能听懂乌桓话,可能还有人能听懂上谷方言,康朱皮便一边刀劈枪挑,一边用两种语言大嚷大叫,唯恐有人听不见。

“我乃大晋护乌桓校尉麾下先锋是也,尔等鲜卑儿还不速速投降!可饶不死!”

“我乃大晋幽州都督麾下骑督是也,尔等鲜卑儿,黄土捏的狗,朽木雕的羊,都来送死的么!”

喊声中,鲜卑人已被冲得立足不稳,四散奔溃,到处都有没命乱奔的鲜卑兵,许多人去抢马,康朱皮又专门分出一队骑兵去冲击鲜卑人屯马的地方,制造了更大的混乱,一些无主的马匹在营地里胡乱突驰,将更多的穹庐踏翻撞倒,一片狼藉之中,渠帅找不到小帅,小帅找不到亲从,亲从没有战马,来不及披甲,只能各自步战而斗,根本不是四处奔袭的康朱皮亲兵队的对手。

整个营地皆已大乱,唯有那杆大金纛屹立不倒。

“砍倒那旗,踏平那大帐,今晚我等必大胜!”

而不管之前康朱皮有何战术考量,此刻砍倒那杆金山大纛,斩杀索虏主帅的念头都如烈火般腾然而起,亲兵们也是杀得兴起,簇拥着康朱皮,一齐冲过去,试图在鲜卑人有反应之前就斩杀敌酋。

不过,在那大帐附近,还是已经聚拢了不少鲜卑武士,他们的素质明显高于外围混乱的鲜卑兵,在如此慌乱与措手不及的情况下,不少人已经套上了明晃晃的铁甲头盔,拿着刀剑矛弓,还能组织起来,依托大帐附近的毡车、穹庐,将大帐团团护住,企图抵御康朱皮的突击。

箭矢交错,火光冲天,那些鲜卑武士站在毡车的侧面或前方,后背对着营帐,发出困兽般的嘶吼,拼命朝康朱皮这边挥舞刀枪,施放箭矢,似在用性命保护帐内的一切。

“我乃上党王华胥也,尔等土鸡瓦狗皆当受死!”

康朱皮刚准备安排战术,耍些诸如驱赶战马群去冲击他们阵型的花招,就见王梦再一次挺矛大呼,径直撞了过去。2

——

王梦,字华胥,上党武乡人也,其祖源出汉护匈奴中郎将王柔,世为县豪右。梦膂力过人,便马槊,能开三石硬弓,以勇力闻于郡县。世与羯主交,郝散作乱,梦即率僮仆部曲以从羯主征战

梦尝有小败,惭愧难当,几欲不振,羯主勉之,曰“前汉樊哙勇不可挡,初尚不能下丰邑。胜败乃兵家常事,小挫何以伤壮士”,梦遂抖擞精神,每战必身冒矢石,履军骞旗。

——《晋末春秋·王梦列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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