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见识(1 / 1)

大周尊古礼,女子十五而笄,男子二十而冠,是为成年,但实际上不论门第高低,男子是否能参与家中事务,还是以成婚为界。

在皇室中,便是成婚的皇子可以入朝习学,待及冠后,便要开府出宫别住。

二皇子齐承定只比太子齐承坚小三个月,今年也已十七了。

世人皆注重子嗣传承,皇家尤甚。自开国起,宫内所有皇子无不是早则十三四岁,晚则十六七岁便得赐婚大婚,好能早日生养子孙,使江山代代有人。公主出降倒比寻常人家嫁女要略晚些。

两年国孝耽误的不止长福公主,还有齐承坚和齐承定两个。他们十七岁还未得赐婚,在皇室中已经算极晚了。

四月初,皇上已经下旨,命全国二十二省所有正七品以上官员子女,年在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未婚者,皆于九月之前进京选秀,专给太子择选妃嫔。

这是皇上登基十余年来第一次举办选秀,便是为太子选妃,全国上下几乎无有不愿送自家女儿参选的。

一则太子乃皇后嫡出,地位稳固至极。二则太子除太子妃外,身边良娣、良媛等妃嫔也空置无人,便选不上太子妃,若能得一有名分品级的妃嫔位,将来太子登基,至少也是一宫主位。若是再侥幸能有个一儿半女,即便不图大位,自家的荣华富贵也少不了了。

世上自然有疼爱女儿,不愿骨肉分离,将女儿送入皇宫服侍人的人家,但这是今上头一回开选秀,人人都积极送女参选,只有你急着给女儿寻亲事,不想送女入宫,岂不是明着打皇家的脸?

因此这等人家心中再不情愿,也只得含泪给女儿打点行装,送往京中,有亲友在京中的,便千托万请的拜托亲友照顾,京中无人的,也俱令子嗣相送,再多给带上得力奴仆,到京中租赁房舍居住。

虽天家降恩,若有家中艰难,无力送女进京参选的人家,可以由各省一同护送入京,抵京后也可统一居住在皇家拨出的府宅中——便是从前的西宁郡王府——由宫内拨人服侍,但自从秀女陆续抵京,京中房屋的租金已经翻了数倍,一所小小的二进宅院,卖价多不过三四百两,租金却要一年一二百了。

太宗离世后,省亲的事已不了了之。年初重提省亲的周氏惹了皇上大怒,由正三品九嫔之首昭仪被降为正五品嫔,余下妃嫔再迟钝,也知道了皇上对省亲的实际态度。

吴家早已建成的省亲别墅只能空置,但每月逢初二、十六两日,妃嫔家眷可以入内看视的规矩却留了下来。

几日前,吴贵妃的母亲入宫,说起因家中出了一位有子有女的贵妃娘娘,吴家在京中空着的两处房舍都租出了上千银子一年,又隐晦问了几句今次选秀和齐承定的婚事,有意把吴家女儿送入宫中,给齐承定做妃妾,听得吴贵妃连着几日都心烦意乱。

皇上的圣旨只说是给太子选秀,若真给承定也选出了妃妾,岂不是说承定只配娶太子选剩下的闺女?可若不给承定选,再耽误一二年,只怕太子宫里连皇孙都生了好几个了,承定的妃妾才得入宫。

吴贵妃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去探皇后娘娘的口风,又被她母亲一说,想到她位居一品贵妃,为宫内妃嫔之首,给皇上生育了一子两女,除了分例多些,别的竟不比别人多什么——不但管宫的大权一点儿沾不着,连自己女儿出降,选的驸马是谁,她也丝毫插不上手,只能听凭皇后娘娘裁夺。

吴贵妃本比皇上要大两岁,再过一年就是四十的人了,早几年前恩宠便已算是断了。皇上又一定要依礼给太宗和孝安太后都守完二十七个月的孝,不入后宫不幸嫔妃,至今年十月方才出孝。这三四年间,皇上只常在凤藻宫用膳,间或去一二次孙昭容的玉华宫看视,至于吴贵妃的墨阳宫,则常是小半年才来一次,来了只略坐坐,说两句话就走。皇子公主又皆另有住处,让吴贵妃不仅想面圣一次都难,连见二皇子三公主,都只能等她们放学有空的时候,才能召来一见。

因此吴贵妃虽身居富丽宫殿之中,衣着绮罗锦绣,头戴金珠玉翠,日常吃金咽玉,享尽富贵荣华,心中却着实不快意。

她又觉墨阳宫虽大,除了她外,却还住了几个小贵人小美人,对这些低阶嫔御,她又不好把她们当女官宫人使唤,又不能自降身份和她们说说笑笑,倒不比孙昭容住的玉华宫,虽然略次一等,宫内却有李贵嫔、周嫔、郑嫔、马嫔等数位身份差不多的妃嫔,常一处坐着解闷儿,也比墨阳宫热闹些。

心中郁郁了这几年,去年长福公主出孝,终于论起婚事,吴贵妃又怕长福公主全然被谢皇后揽去,又怕她婚事不如意,又想多打听齐承定的婚事,十足忙了几个月,日日想法子给凤藻宫送东西去,可长福公主选定了水瀚做驸马,今年出宫下降了,齐承定的婚事却还是没着落。

吴贵妃也知长幼尊卑有序,不管怎么论,太子都该比齐承定先大婚,方是正礼。可齐承定只比太子小三个月,贵妃离皇后也不过一步之遥,怎么她的儿子就得一辈子低太子一头?

长福公主时常劝她,她知道长女说得有理,也自知她想得太僭越了。

可太子和齐承定兄弟不多不少,只差了三个月零三天,叫她心里怎能全然服气?

去年就说渤海国要往大周嫁公主,吴贵妃思忖皇上还在孝中,且以皇上的脾气,便是出了孝,也不会纳一个外国公主为妃,皇后娘娘也不会让太子纳渤海公主,若两国真要和谈,宫内除陛下和太子,就只有承定可以娶妃纳妾……

未出宫的皇子许有一正妃、二侧妃、四庶妃,吴贵妃心中早已计定,或可令渤海国公主为齐承定侧妃,如此既不算埋没了那公主,也好让齐承定的正妃出身高些,否则如何能压住渤海公主呢?

谁知皇上竟不许皇室中人娶渤海国公主,叫她的算盘落了空。现今离选秀愈发近了,而渤海国使团入京近在眼前,由不得她心下不平,得了空便和齐承定抱怨。

齐承定还是第一次知道吴贵妃竟想让他纳渤海国公主,大惊道:“母妃,你如何会这样想!渤海国公主再尊贵也是异族之人,我若娶她为妃,岂不混淆皇室血脉,如何使得!”

吴贵妃一怔,忙说:“所以我只想让她给你做侧室,并非正妃,想来也无甚妨碍的……”

齐承定心内发急,想到皇上已发话不令皇室中人娶渤海公主,又是一松,叹道:“请母妃细想,渤海国并非弹丸小国,其疆域足有大周两省相加之大,和大周对峙这几十年,未见大败。渤海国王虽未称帝,其亲女也是一国公主,金尊玉贵,如何能为人侧室?若是父皇和皇兄还罢了,我不过一寻常皇子,只纳渤海公主为侧妃,不是坏了两国交好本意?虽父皇有意压制渤海国的气焰,便是真许我将其纳为妾室,其身份如此,又让我以后的正妃如何自处?幸而母妃还不曾与旁人提起过此事……”

他忙问:“母妃没与别人说过这话罢?”

吴贵妃还没明白过来,却忙道:“你放心,我只是自己想想罢了,哪里敢和人说呢。”

她又自怨:“你父皇半年也不来一次,这宫里总是冷冷清清的,我也没人说去。”

齐承定还未成婚,虽有四个侍寝宫女,因守孝也没大碰过,听到吴贵妃话中有抱怨皇上不来,她深宫寂寞之意,颇觉尴尬,忙道:“母妃,皇兄约了我今日到北苑演习骑射,时辰差不多了,我先去了。”

吴贵妃低头拭泪,摆手道:“你去罢。”

临出殿门前,齐承定不放心,又回来叮嘱:“母妃可万万莫要再有这等糊涂念头,若有什么话拿不准,先告诉大姐姐和我,若有不方便告诉大姐姐的,就和我说,咱们商量了再论,可别直接去找父皇母后。至于我的婚事,母妃也莫要挂心。我终究是父皇的儿子,母后待我们也一向宽和,大姐姐的婚事便不错,想来我的也错不了,等皇兄大婚过后,便该到我了,也不过再等一两年,这是长幼有序,理该如此,母妃莫要多想了。”

吴贵妃被儿子教导了一回,看他迈出殿门,半晌默默无言。

告诉……承柔吗?

她早就认皇后娘娘是娘了,眼里哪里还有亲娘在?

承定怎么也是这样?

她是在为他们好啊?

出了墨阳宫,齐承定先在宫道上跺脚叹了几声,才埋头往大明宫北面的清昭宫回去。

三年前帝后分别正位紫宸殿和凤藻宫,后宫妃嫔和皇子皇女自然也各有居所。

大周宫规,凡正三品九嫔以上妃子可为一宫主位,除皇后所居凤藻宫外,大明宫后宫还有昭阳宫、华阳宫、安阳宫、墨阳宫、玉华宫、宜和宫、明粹宫、毓秀宫等十余座或大或小,可供妃嫔居住的宫殿,其中以昭阳宫、华阳宫、安阳宫和墨阳宫四大宫为首。

吴贵妃住墨阳宫,孙昭容住玉华宫,各带低阶嫔御一同居住,自不必说。周嫔为昭仪时,本住在明粹宫,现她被降为嫔,也搬出了明粹宫,依附孙昭容在玉华宫同住。

在后妃所居宫殿以外,后宫还有皇子所居清辉宫和皇女所居清昭宫,另有皇子皇女上课之所、御花园、六局一馆女官办事之所等宫殿院落。

谢皇后新规,凡皇子八岁以上,皇女十岁以上者,便要离开各自母妃,搬入清辉宫和清昭宫,与兄弟姐妹一同居住,比先时宫规要晚了两年,也是全宫中母子母女之情的意思。

皇上共五子四女,大公主长福公主已经出降,二公主三公主皆是十三岁,孙昭容所出的四公主才五岁,便是二公主三公主同住清昭宫。而皇子之中,太子自是住在东宫麟德宫,二皇子和孙昭容所出,年已十岁的三皇子和年已八岁的四皇子,也都住在清辉宫。

清辉宫和清昭宫名为“宫”,实则分别为数个宫殿院落南北东西相连在一起的小宫殿群。

齐承定所住敬元殿是清辉宫的第二所宫殿,太子虽不住在这里,第一所广泽殿也要空出来,方显太子之尊贵。

路过广泽殿正门,齐承定的脚步略顿了一瞬,抬头去看门上“广泽殿”三个大字。

皇兄……

齐承定换上骑装,小内侍早牵来马在大明宫北门等着,他份中的四十八个侍卫也早等候在那里。

他骑上马,率人来至北苑,正见到太子张弓搭箭,瞄准了天上盘旋的两只大雁。

太子身旁有多达百人之众在旁警醒护卫。

齐承定默默下马,看太子手中的箭离弦而出。

“见过皇兄。”他低头行礼。

齐承坚转身笑道:“快免礼!渤海国来使后日便至,父皇定了就在北苑大宴使臣,说不定就要演武示威。咱们可不能堕了大周的威风!”

侍卫捡了齐承坚的猎物来:“太子殿下!”

他手中正是才刚的一对儿大雁。

一支利箭从第一只大雁的眼中穿进去,又从另一只大雁的眼中穿出来。

“太子殿下好箭法!”侍卫们都欢呼起来。

“皇兄的箭法又进益了。”齐承定也笑道。

齐承坚令侍卫把大雁拿下去,拍了拍齐承定的肩头,笑道:“不算什么,等清宁侯再改进几次火·器,弓箭便无大用了,这不过是演习演习。你也别傻站着了,我今儿带了燧发枪来,给你们也用一日。只是先说好,这东西我不能私自给人,等晚上散了,照旧还要给我。”

齐承定忙笑:“臣弟又不是几岁孩子了,还用皇兄这么叮嘱。”

齐承坚笑道:“先说明白,省得你到时候耍赖。还有,和你说几回了,私下不用‘臣弟’‘臣弟’的,咱们照常就罢了。你又客气上了,这倒没意思。”

太子的侍卫将燧发枪恭敬递到齐承定手上。

齐承定摸着微凉的枪·管,心内想到了吴贵妃,又想到了长福公主。

父皇视燧发枪为兵之重器,除特许装备的军中外,便只有太子和清宁侯可以随意取用,不必报备。

清宁侯是研制燧发枪的人,而太子……

是父皇视为唯一接班人的最亲最看重的儿子……

一只手搭在齐承定的肩膀上,齐承定一惊,握紧了燧发枪转身,见是太子,忙要跪下请罪。

齐承坚稳稳把齐承定扶住,无奈笑问:“你发什么呆呢?”

“我,我……”齐承定一时找不到借口。

“来,我教你一个巧法儿。”齐承坚却不继续问了,只笑着开始指点齐承定的动作,“你这样……能更省力……”

“多谢皇兄。”齐承定稳稳架起了燧发枪,瞄准面前的木板。

六月初八,渤海国使臣入京,北静郡王水溶——已升为正三品鸿胪寺正卿——与礼部尚书一同,率礼部和鸿胪寺光禄寺的人在安定门处迎接。

林棠带了西城兵马指挥使和北城兵马指挥使,一路护送使团和水溶等先至大明宫含元殿陛见。

一路上,水溶和礼部尚书与渤海国三王子自有许多客套话要说,还时不时夹杂几句机锋,林棠只管在旁护送。

渤海国的三王子名叫高瑞,今年才十八岁,他身量对于大周成年男子来说不过中等偏上,生得倒算秀雅端正。林棠听得当今渤海国王高继身材矮小肥胖,若传言为真,那高瑞的样貌应是多从其母张夫人身上继承。

因渤海国受中原文化影响不浅,其服侍与大周衣冠颇有共通之处,其王室与上层也多学汉字、说官话,高瑞的官话便说得不错,几乎听不出外族口音,对中国历代的典故也知晓颇多,与水溶和礼部尚书谈话气氛还算和谐。[注

让林棠好奇的是仍坐在车内,还未露面的渤海国二公主高琼。

大周与渤海国你来我往有一年了,对这位渤海国王意欲嫁至大周的公主,在朝中民间也有了诸多传言。

有人说她貌美如花,倾国倾城,让人一见连自己是谁都能忘了,否则渤海国怎么敢主动提联姻之事?也有人对渤海国心中有恨,直言渤海国之人皆矮小猥琐不堪,只怕那公主只是在渤海国人眼中貌美,于大周不过平平而已。

从安定门至大明宫朱雀门的路上,早有五城兵马司的将士架起□□拦住围观的百姓,挡住的既有百姓们好奇的探看,也有仇恨的怒火。

高瑞自小便常听其父王母妃和文武百官说起中原王朝是何等的泱泱大国,疆域辽阔,国内富饶,商船往来不息,诗赋文采精妙,从内到外的守军相加竟足有上百万之众。

但他也常听到渤海国与周朝是如何的势均力敌,周朝高祖亲征三次未捷,两国交战七八十年不分胜负。

在高瑞看来,渤海国的国都新城已是极雄伟壮丽之城,城内宫殿富丽,城中百业兴旺,想来周朝再是大国,其京城风光也不能比新城更让人赞叹了。那些到过周朝京城的人回来如何感叹,也不过是没办好差事回来,为免责罚,过于夸大了所知所见的缘故。

可他携高琼及副使等,四月从渤海国都出发,至五月抵达辽源松阳,在松阳居住半月余,已觉松阳不过一省首府而已,竟只比新城略差些许。

再从松阳至京城一路看过来,越靠近京城,便越是连小镇小村都见繁荣,比之渤海国景象大不相同。

周朝既有百万雄兵,怎么国中竟还有这许多人口?

等真正到了京中,看到大周的巍峨城墙,高大城门,城墙上架起的火·炮,城门内外魁梧结壮的将士们,他们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衣甲,整肃的军容军纪,几乎是令行禁止,斯文有礼满腹才华的老少文臣,比新城宽阔两倍有余的大路,鳞次栉比的百姓房舍,围观的百姓人人穿着体面,面颊饱满,不见饥色,有些人眼中的怒火看得他心惊肉跳。

还有那位虽然未发一言,但眼中光华令人不敢逼视,也令人不敢直视其容貌的女将军——应该就是让渤海不得不退让求和的罪魁祸首清宁侯……

高瑞一面与北静郡王和礼部尚书称赞大周气象,还能保持面上不露情绪,实则心内已经十分沉重。

他这一次想完成父王交与的任务,只怕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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