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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归途(1 / 1)

陇西境内有座天水城,位于陇右道与关内道边界上,是从边境入关内的必经之地。

天光微曦,城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队,贩夫走卒们提着筐挑着担,赶着清早进城里兜售些新鲜瓜菜,换几个养家糊口的小钱。

伸手尚不可见五指,却也没人舍得花那二钱香油钱,一群人在黑暗中默默等着,任由晨露渐渐打湿了发丝衣角。

黑暗中依稀可辨城墙上贴的告示,天高皇帝远的小城,外城墙也懒得派人打理,告示贴的东一张西一张,风吹日晒雨淋,皱皱巴巴,随风瑟瑟,像城墙上脱落下来的旧墙皮。最显眼的位置还张贴着半个月前从京城签发到全国各州县的告示,一件皇陵被盗案还原了当年先帝驾崩的真相,小天子亲自下诏证宁王清白,举朝迎宁王回宫。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当初举世震惊的消息在街头巷尾变淡了,新告示盖了旧的去,却连宁王半个影子都没找到。

有传言说宁王是对这个朝廷死了心,这会儿已经隐居关外过逍遥日子去了;也有的说其实当初宁王根本就没走,而是被人藏起来了,这张榜寻人的告示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更有甚者,说宁王离京不久就染了恶疾,这会儿早已经客死异乡,所以才过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黑暗之中,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头首相抵着窃窃私语。

“过了天水城就是关内了,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才出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回去了。”苏岑把头轻轻靠在李释肩上,望着天边一颗残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当初我可是把你装在棺材里才运出去的,你还记得吗?”

李释轻轻垂了下眸:“你说呢?”

刚从长安逃出来的那段时间他几乎就没清醒过,苏岑在马车上足足备了两麻袋的迷药,一见人有点清醒的意思立马就又给灌下去一碗。迷药加上苏岑在他耳边不停叨念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迷魂汤,李释那段时间像是把这几年欠下的睡眠一口气给补齐了。

他就想不明白了,这小兔崽子有胆子炸兴庆宫,怎么就没胆子看着他的眼睛把这件事情好好跟他谈一谈。

苏岑当然不敢谈,您老都抱着一死赴社稷的心思准备自戕了,那么大的一盘棋,封一鸣死了、陈英死了,临了最后关头被他一把火药窜上了天。他怕,怕李释醒过来将他一通好骂,更怕李释一意孤行,还要回去送死。

苏状元自信才思敏捷,他要准备一整套无懈可击的说辞,确保能感天动地、让李释死了再回长安的念头。

只可惜还没等他准备好,李释就醒了。

他也不知道这老狐狸到底是从哪一刻醒过来的,又暗自筹谋了多久,那一夜他像寻常一样把李释安置睡下,就近端起靠近窗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咽下去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开始神思恍惚,紧接着就看见本该睡死过去的人自若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双眼睛无比清醒地看着他。

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完了。”

两天以后苏大人才在马车里慢悠悠转醒,顾不上脑袋里撕裂一般的痛楚,爬起来就要追。

直到看到外面赶车的人,以及隐没在那人身后连绵不断的雪山,一行眼泪倏忽就落了下来。

李释没有弃他而去,而是按照他之前的计划,一路往西去了。苏岑把这一切归功于自己的思想工作做得好,终于让人回心转意了,殊不知宁亲王之所以还在这里,主要是因为回头路都被苏岑堵死了。

他在真相大白的前一天晚上跑了,那就是坐实了他谋害李巽那混蛋玩意儿的罪名,这会儿回去只有让人扎成筛子的份儿,他又不是单纯为了死而死,怎么还会自投罗网?只是苏岑关心则乱,一心只想着他要去赴死,却忘了他布下那一张大网的前提是这是一件没有证据、查不清楚、由心而断的案子。

于是宁亲王只能半是无奈又半是新奇地开始了自己的流亡生涯,直到楚太后宾天、皇陵被盗、真相大白于天下,这才起驾回宫。

只是不能按着小天子给他安排的方式大张旗鼓地回去,想要他回去的人不少,不想他回去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李晟,当初恨不能把他拖回去在东市口公开处刑了,这会儿也只能祈祷他躲在什么犄角旮旯了,这辈子都不回去了才好。

寅时刚到,城门将开,像是沉睡了一般的队伍慢慢苏醒过来,缓慢地向前挪动。

苏岑跟着李释默默向前,昏暗之中眼前的身影尤显高大威猛,只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安心。

不一会儿城门打开,里面出来两队官差,叫嚷着让把队排好了,又从怀里掏出两张画像挨个儿比对。

苏岑面色微微一沉,想不到还没入关呢,李晟的触手就已经伸到这边来了。

李释回头看了苏岑一眼,还好他们早有准备,如今这幅样子也是乔装打扮过了的,苏岑做的改动不大,主要是把眼睛盖住了些,那双眼睛太亮了,一颦一笑之间神采飞扬,如今在眼窝处拿炭灰画了一圈,一副纵欲过度的少爷皮相。李释却是大手笔,脸上加了好些纹路,一头乌黑的头发染成了花白,又在下颌上粘了一撮山羊胡——今日他们扮的是父子。

“你身段再放低些,”苏岑压着嗓子道,“谁家老头有你这样的,比我这个儿子还精神。”

李释浅浅一笑,“唤声爹爹来听听。”

苏岑无声翻了个白眼,这人这是什么癖好,本来他要扮一起经商的搭伙,李释非要扮父子,扮就扮吧,还给惯出毛病来了。

“这是提前练习,免得你到时候叫不出口,”李释突然压低了声音俯下身来,嘴唇近乎贴着苏岑耳侧,“这次叫爹爹,下次咱们扮夫妻。”

苏岑脸色跟着耳廓一起红了,得亏天色暗,没人看见。

却还是压着声音小声叫了一句:“爹……”

话还没出口,就被人一脚踢在屁股上踹出了队,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听见李释中气十足地来了一句:“别叫我爹,我没你这个混账儿子!”

苏岑:“……”

队伍的沉寂被打破了,前后左右连带着正在查验身份的官差齐齐看了过来。

苏岑一脑门黑线地看向李释,只见人踹了他一脚还不算,作势又要上前补一脚,前后的人看不过去了,急忙把人拉住,前面挑着菜的老大爷扁担一横把两人隔开,拉着李释劝解道:“小老弟,小老弟……父子没有隔夜仇,有什么话好好说,先别动手。”

李释袖子一甩,“我没这么个不孝子!”

“怎么了这是?”身后挑着柴的老大哥也上赶着凑热闹,“先别上火,说出来大家伙儿给你评评理。”

什么评评理,分明就是想看笑话。

谁知道深居简出的宁亲王仗着这里没人认得他,狠狠放飞自我了一把,指着苏岑点了点,吹的脸上两撮山羊胡都抖了起来,“这混账东西放着我给他说的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娶,非要去娶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

周围一片吸气的声音,显然是对这八卦相当满意。

李释冲着苏岑眨了眨眼,又换了另一幅痛心疾首的口吻:“那老女人还是个寡妇,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啊?!”

周遭的目光全都被吸引过来了,整个队伍都慢了下来。

苏岑索性陪着李释把戏演到底,脖子一梗道:“不许你这么说春芳,她家那短命鬼都死了二十多年了,我这辈子非她不娶!”

“你……你这混账东西……”李释作势又要踹,被周围的人一起拉住。

“小老弟啊,这就是你不对了,”买菜的老大爷语重心长地劝导:“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啊,还是听你父亲的吧,回去赶紧跟人家小姐成亲。”

“可是……”苏岑突然狡黠一笑,“春芳已经有了我的骨肉了啊。”

眼看着时机成熟了,李释抄起一旁柴担上一根柴就要打,苏岑眼疾手快,拔腿就跑,前头守门的官差把笑话看了个囫囵,知道这两个不是他们要抓的人,哈哈一笑也就放人过去了。

临了还不忘调笑一句:“寡妇滋味如何啊?”

苏岑边跑边回:“妙着呢!”

直到跑进了一条没人的巷子里苏岑才慢慢停下来,喘息不止,笑声不歇,被从身后圈进一个淡淡檀香味的怀抱里才渐渐平息下来。

那人从身后细细亲吻着他冒了些细汗的颈侧,鼻息浓重,“再说一遍,寡妇滋味如何?”

“寡妇哪有四十多岁的鳏夫好,”苏岑回过头来撕下人两撇山羊胡在人脸上亲了亲,“我这辈子非你不娶。”

“小兔崽子,”李释笑着把人按在怀里揉了揉,“走了。”

苏岑借着周遭无人,与人十指相扣:“说好了,下次扮夫妻,你来扮我妻子。”

李释挑眉一笑,“那可真是四十多岁的老寡妇了。”

苏岑冲人粲然一笑,“夫不嫌妻丑,糟糠之妻,我且担待着吧。”

入了关后后面的路就更不好走了,层层盘查愈加严格,绕是苏岑他们打扮地再好也有几次险些糊弄不过去。越靠近京畿,周围的环境也越发诡异起来,当初在边关虽说有夷族猖獗,但尚且有大集可以赶,大家以物易物也热闹非常。到了这里却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平日里大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影,人人躲在自家的房子里,身侧守着的就是打包好了的行李,像是在等待一个未知的天命降临。

越靠近长安,李释的情绪也慢慢凝聚了起来,好不容易沾染的那点平民气息随着离长安越来越近,又变成了那个杀伐决断的王爷。

苏岑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两个多月过去了,长安城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

他们赶在天色擦黑之前来到了京郊一处小村落里,苏岑连着敲了几户人家都是一无所获,正打算再试最后一户时李释却突然叫住了他。

循着李释深沉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慢慢笼罩的夜幕里突然出现了一队黑影,这队人各个身形高大,行进速度极快,却又悄无声息,如同夜行的罗刹。

苏岑不自觉地屏紧了呼吸,慢慢退到李释身旁,伸手拉住了李释半截袖子,伺机一会儿情势不对,拉起李释便跑。

但见李释那双眸子深之又深,却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那队人转眼便逼近了眼前,足有二三十人,黑衣蔽身,黑纱蒙面,一看就不是善茬。苏岑掌心冷汗淋漓,身子不由自主地躬起,那是一个鱼死网破的姿势,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拦住他们一丝半毫。

离着他们仅几步之遥,那队人倏忽之间停下了。

片刻之后,这些人笔直地跪在了他们面前。

为首的那个摘下黑纱,一双浅淡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李释,眸光跳动地厉害。

祁林狠狠咬了下唇,以近乎虔诚的姿态跪伏在地:“图朵三卫,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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