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岑自然不会傻到直接去宫里要人。
内侍,也就是太监,也被称作天子仆役,专掌宫廷内部诸多杂事,管着传达诏旨、守御宫门、洒扫内廷、照顾宫里人的起居饮食等等。与他们文官武将各成体系一样,内侍们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统归于内侍省,也有品阶,而且等级森严,只是手里没有实权。
太祖皇帝即位之初就吸取了前朝的教训,明确规定宦官不得干政,也就是说他们那点权利仅限于在内廷中耍耍威风,对朝廷上的事是无权干涉的。
同样的,内侍属于天家的人,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他们这些外朝的官员也是无权过问人家天子家事的。
由于早就有规矩,外臣与内宦不得交往过甚,又加上清高的文人们大多都看不惯这群太监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耀武扬威样,太监们也看不惯他们这群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酸儒,所以向来不相往来,井水不犯河水。
而苏岑如今就是要犯犯这河水。
不过在去之前,苏岑先去找了个人。
说起来这人与苏岑只有几面之缘,身为一个宦官,对苏岑却恭敬有加。究根结底,苏岑救过他的命。
当年两党斗争,这太监因在朝上说了几句话,犯了李释的忌讳,差点就被拖出去杖毙了。因为苏岑当时无意牵涉两党之间,帮着说了几句话这才保住了命,这太监自此就对苏岑礼遇有加,当年萧炎私自带兵入京意欲谋反时还帮过苏岑一次。
如今想起来,李释当初之所以对这个太监网开一面没再追究,还是看了苏岑的面子的。
苏岑之所以找上他还有一个原因——这个人在内廷中品阶不算低。
在宫墙之内那些明争暗斗中,一个人的品阶就决定了一切。那太监身为天子近侍,出了事连小天子都意欲保他,品阶自然低不了。
苏岑找到内侍省时,那人正躺在太师椅上小憩,双腿无处安放就搭在一个小太监背上。那小太监跪伏在地,深秋天里闷出了一脑门的汗,却连伸手擦一擦都不敢,生怕惊扰了睡着的人。
见苏岑过来,另一个掌扇的小太监示意苏岑稍候,趴在人耳边唤了几声“师爷”才把人叫醒。
那太监又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神色恹恹地问:“怎么,陛下唤我了?”
小太监急道不是,示意前方。
大太监一见来人立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满脸笑容地迎上前去,嘴里热忱喊着:“呦,苏大人怎么有时间过来了,”一边又向后埋怨:“怎么办事的,苏大人来了也不看座,”前后脸色变化之快连苏岑都震惊不已。
苏岑有求于人,自然不好表现出什么,由着人客气引到主座上,又寒暄一番,这才道明来意——他是来找人的。
“哦?什么人?”大太监眉梢一挑,“大人不是我自吹自擂啊,要找人您找上我算是找对人了,在这宫里上至各宫各院的主子奴仆,下至犄角旮旯里的阿猫阿狗,就没有咱家不知道的。”
苏岑:“小六子,你知道吗?”
大太监一愣:“谁?”
苏岑心里隐隐有了一丝猜测,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又重复了一遍:“小六子,听说是因为手上生有六指而得名的。”
那太监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回头问左右那两个小太监:“你们听说过这个人吗?”
两个小太监立时摇头:“师爷您都不知道,小的们更不曾听说过了。”
大太监收回目光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又抬头道:“苏大人您放心,这事包在咱家身上,只要宫里有这号人,咱家就一定能给你找出来。”
可能是先前被打了脸,这太监找起人来更是卖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人来通传,今日所有不当值得太监都被召集过来了,等着人过去检阅。
大太监一脸得意地冲苏岑一笑,“苏大人,咱们走着。”
苏岑放下茶杯跟着那太监出来,只见内侍省院子里早已经站满了人,而方才他就隔着扇门在里面喝茶,竟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大太监不无炫耀地对着苏岑道:“所有不当值的都在这里了,若还是没有就只能再等一等,等他们卸了值换下来再叫过来。”
苏岑道一声多谢,又道:“能不能让他们把手都伸出来?”
那太监吩咐一声,身后的小太监立即捏着嗓子嚷道:“把手都伸出来!”
苏岑从队伍一头开始,挨个儿看过去,一双双手,有的粗糙,有的细嫩,还有的指节纤细,明显还没长够身量。这些小太监们都是从小就被送进宫来,有些是家里贫苦养不起的,也有些是自愿来的,在外面风餐露宿饱受欺凌,想要出人头地,入宫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一排排看过去,却始终都没看见柳珵口中那个六指,就在苏岑失望之际,却猛地停下了步子。
凝神之间后退几步,停在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太监身前,“你的另一只手呢?”
只见那个小太监只摊了一只手出来,另一只手却是背在身后的。
“小的……小的那只手……”那小太监抬头看了苏岑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吞吞吐吐道:“小的那只手伤了。”
苏岑轻轻眯了眯眼,紧接着慢慢上前,蛮横地将人那只手一点一点拽了出来。
那只手上缠着重重纱布,一时也看不出到底有几根手指。
“拆了。”苏岑冷冷道。
“小的这手伤了,还没愈合,血肉模糊,只怕会吓到大人的。”
“拆了。”苏岑不容置疑地又重复了一遍。
小太监犹犹豫豫,却始终没有动手。身后跟着的大太监见状,刚要指挥人上前动手,那小太监眼见这纱布是非拆不可了,这才犹犹豫豫动手。
一层层纱布垂下来,苏岑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只手,眼看着层层包裹下的手刚要露出端倪,院门外突然一道通传响起:“太后娘娘驾到!”
一只凤靴紧接着踏入,那小太监见状立即停了手,迎头跪下,院子里登时稀里哗啦跪了一地人,只苏岑蹙着眉头紧盯着最后纱布里那隐隐约约一点轮廓,似乎还没察觉到周遭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跟在楚太后身后的太监呵斥一声:“大胆苏岑,见了太后还不下跪!”
苏岑这才不情不愿收回目光,回过头来冲人跪下,“臣苏岑,见过太后。”
楚太后面上带着几分薄怒,却还是抬了抬头,道:“都起来吧。”
苏岑刚站起来就听见楚太后又道:“光天化日的不干正事,都凑在这里干嘛呢?”
那大太监本就是楚太后安排在小天子身边的,见了老主子立马又腆着脸上前对人回道:“回禀太后,大理寺的苏大人过来查案,奴才这是帮着苏大人捉拿凶手呢。”
楚太后没理会大太监一脸的谄媚,看着苏岑问:“你在查案?查什么案?”
苏岑不卑不亢地冲人一拱手,“正是太后命臣彻查的田平之案。”
楚太后凤眉一蹙,“那件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柳珵不是认罪了吗?”
苏岑:“柳相昨日确实是到大理寺去自首了,只是案情还有疑点,我怀疑柳相背后还有人操控。”
楚太后抿了下唇,半晌后才咬着牙问道:“是柳珵告诉你的?”
苏岑稍作犹豫,神色谦逊地一点头,“是。”
楚太后又问:“那跟这个太监又有什么关系?”
苏岑如实道来:“据柳相和章何交代,在当年会试之前,他们都曾见过一个有六指的人,给他们下了要杀田平之的命令。”
“六指,”楚太后沉吟一声,又看了看苏岑身后那太监的手上,最后一层纱布还未解下,稍稍松了一口气,道:“这人不是什么六指,是昨日我叫他修剪花草伤了手,”又对那个小太监抬了抬眼,“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
那小太监也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拱了拱手刚待退下,却被一只手一把拉了回来。
小太监:“!”
楚太后也一蹙眉:“苏岑你什么意思,你连哀家的话都不信了吗?!”
苏岑眉目低垂,看上去一秉纯和,手上却一点儿也不撤力。
“还是让我自己看上一眼吧。”
他心里清楚,今日要是让这人走了,只怕就再也找不到了。
“大胆!”楚太后身后的太监拔高了音调怒喝一声,“来人,快来人!苏岑忤逆太后,要造反了!”
附近值守的侍卫顷刻就赶了过来,原本就站满了人的院子里更显得拥挤不堪,满院子人面面相觑,每个人眼里都闪过一丝惶惑,只苏岑立在原地,不动如山。
楚太后眯着凤目打量了苏岑片刻,原本以为稍加施压这人也就识时务了,没想到苏岑连重兵压境都不为所动。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反倒是她骑虎难下了,在这件事上确实是她理亏,这么多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再闹下去倒真显得是她包庇罪犯了。
只得妥协:“你要看也可以,”话音一转,“不过公平起见,这纱布要哀家的人来拆。”
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苏岑僵持片刻才松了手。
那小太监收回手来搓着腕子龇了龇牙,只见腕子上五个指痕清晰可见,捏的他指尖都发麻了。
楚太后身后跟着的那个太监走上前来,冲苏岑没好气道:“苏大人让一让。”
苏岑后退一步,目光却始终盯着那只手,眼看着一层轻纱掀起,楚太后突然道:“听闻你最近跟宁王走的很近啊,温老相爷知道这回事吗?”
苏岑皱着眉头向前看了一眼,再转回头只见那层纱布已经掀开,面前是五根手指。
以及满手的鲜血!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小太监死死咬着唇,浑身颤抖,神色已近昏厥。
苏岑狠狠皱了下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楚太后轻笑一声,“你看,我就说他是五根手指头你还不信,陈有,你给苏大人好好数数,到底是几根手指。”
旁边的太监不顾汹涌直流的鲜血,一边笑着一边拉过那截抖个不停的腕子,一根一根点着给苏岑数:“一、二、三、四、五,是五根,苏大人可看好了。”
一旁的小太监面色苍白,唯独唇上咬出血来,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
满目的血,看的苏岑想吐。
苏岑闭上眼睛强行定了定神,将满眼的猩红消化掉,片刻后睁开眼,对着楚太后道:“这个人我还是要带走。”
“苏岑你是什么意思,”楚太后的脸色一凝,一瞬变得青黑,“你质疑哀家,哀家大度不降罪于你,你要验哀家也陪着你验了,你还想怎么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人我今日一定要带走,请太后见谅。等案件审结臣听从发落,绝无一句怨言。”
“只怕你等不到审结了,”楚太后愤恨地一跺脚,“来人,把人拿下!”
一群侍卫还没动手,只听一道醇厚的嗓音在院墙外响起。
“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