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半完工的罐头厂底下,乐乐陶陶,灰败的建筑和他们一边磕瓜子一边看热闹聊天的神态相互映衬,被毒辣的太阳光一照,像蒙了层金闪闪的滤罩,竟有股说不出的滑稽感。
罐头厂是云城最赚钱的厂子之一,原先的老厂才三层楼高,又旧又破,前些年补上去的绿漆掉成坑坑洼洼一片灰白,看着实在碍眼,不气派。于是今年年初罐头厂把业务挪到郊区一个不知名厂房里,城里这个门面就推倒重建,建的速度倒是快,才半年垒起来的高度就够一个人爬上去寻死觅活了。
那个被称作王萍家儿子的小伙儿不知从哪找到地方偷偷攀上去,有人发现时他已经站在罐头厂灰突突的楼顶上,正拿脚尖在楼顶外围试探。
此刻的他在最顶层站着,站在几近正午的大好阳光中,一只手哆嗦地扶着满是施工余尘的墙壁,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什么也没说,直接一只脚往前迈了一步。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立刻引起底下一阵人挤人的轰鸣,不断有嘈杂的声音从人群中往上窜,仔细一听,底下的人断断续续在朝上喊:“有事儿好好说,跳什么楼!”
还有人喊:“赶紧下来,你爸妈知道了得打死你!”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往上劝的时候,挨着左边的人群里冒出一阵惊呼,一个胖墩墩穿白polo衫戴眼镜的秃顶忽然冒头,他不知从哪拿出个白塑料喇叭,在一众人中劈开条大道,等拨开人群在最前方站定,才正义凛然地朝上喊:“王立!你有什么想不开非要跳楼?群众有难题赵主任百分百掏心掏肺帮忙!”
赵主任威严在,原本迈出一步的王立竟然哆嗦着开口了,可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小,楼顶和地面又有一大段距离,底下的人一个字也没听清。
赵主任见劝说有戏,马上举着喇叭中气十足地大喊:“你再说一遍!底下听不清!有什么困难大伙都会帮你的!”
谁知这一喊竟然把王立的自尊心喊塌了,他没胆量再重复一遍,开始止不住颤抖地用胳膊抹脸,看样子是在擦眼泪。
张沉和程声站在离赵主任不远的地方,张沉仰着头,把王立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周围原本嘈杂的人声在一瞬间消失,他看着那只瘦棱棱抹眼泪的胳膊,想到他们在学校仅有的几次照面,是王立听说竞赛能保送和加分这件事,把学校里各年级的尖子生聚集起来,鼓动大家尽全力说服老师组织尖子生参加竞赛。
这件事当然没结果,他们学校一个能分的名额都没有。
王立不再开口,底下闲来无事的八卦通却没闲着,有人交头接耳,张沉和程声在原地站着,耳朵里不断传来周围人议论的声音。
“是他爸赌博把学费输光啦,我老婆前两天还跟我说这事呢,赊了一屁股帐,哪儿还有学费,听说现在他妈在做那个,一次十块。”
最后一句话引起周围一片哗然,很快隔壁又有人参与讨论:“至于吗,这么点事就要死要活,不上学还能干别的,听说广东那边招工招得多,前些天我侄子和他一伙同学说去那边打拼打拼。”
赵主任也把这些话听了个全,再次仰起手里的喇叭,冲上面扯着嗓子喊:“王立!赵主任已经了解到你的情况了!咱们云城不会不管你的,大伙儿一人一块钱筹起来也能把你供上!”说到这,赵主任开始环顾四周,仰着下巴冲底下大家伙儿示意:“大家说是吧?”
底下人面面相觑,隔了大半天才沥沥拉拉尿不尽似的憋出句:“是……”
底下自我感动得好不热闹,楼顶的王立反而更激动,他像被戳了脊梁骨,精神异常激动,不断往脸上抹泪的胳膊抽搐似的抖起来。
这幅场景让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刚刚差点飘飘然的赵主任忽然噤声,一只手举着喇叭不知该继续说还是不该。
就在他举棋不定时,手里的喇叭忽然被旁边冒出来的一个人一把夺过去,他一转头,发现抢他喇叭的竟然是个秀气小伙子,一脸要拯救苍生的大义凛然。
程声从秃顶手里一把抢过塑料喇叭,他没多想,只觉得这赵主任说半天也说不到点子上,文化素质和动员能力皆堪忧,他又细细思考,发现自己十有八九是这圈人里文化水平最高的那位,于是一身天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昂着头,冲喇叭清清嗓子,开始他慷慨激昂的演说。
“王立!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人,你想想你们高中有几百号人,你是第一,那是难得的几百分之一的优秀!刚刚大家也说了,学费没了大家伙就筹钱供你去,社会不可能让优秀的人不到应到的位置!”
程声喊的声音太大,临近末尾竟然有点劈嗓子,但他及时收住,按着印象里老程常教训他的说辞套路,继续朝上喊:“北京有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云云高校,哪个都是你的踏板!你往上一踩,从此以后平步青云,钱这种身外之物和家庭矛盾都是屁!都是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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