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如期而至。
江璟元和温思伶约好一大早就出发驱车到海城,所以这会儿温思伶早早就提着装了几套换洗衣物的编织袋在公寓门口等待。
初秋的早上薄雾弥漫,知了声随着夏天远去,只剩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
江璟元很准时,约好七点在公寓门口见面,六点五十温思伶就看到了停在路边的那辆奥迪。
温思伶上车,系上安全带:“morning.”
“早啊。”江璟元今天穿了一件笔挺熨帖的白色衬衫,打了领带,在正装包裹下整个人精神奕奕。
和他比自己相形见绌。
温思伶昨晚没睡几个小时,整个人没有精神,只得用遮瑕膏勉强遮住长期熬夜诱发的黑眼圈。
江璟元指了指杯座:“帮你买了一杯冰美式。”
温思伶有点意外:“谢谢。”
她只是偶然和江璟元提起过她喝咖啡不加糖不加奶,难得他还记得。
兴许是因为从都南到海城的高速一路很堵,兴许是因为她昨晚没睡好,一路上温思伶都靠在车窗上阖眼休息。
周围的气息令人安心,她睡得很熟。
到了目的地还是江璟元提醒她的。
温思伶揉几下眼睛,让自己清醒。
眼前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道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身着工作装的男女们面无表情地涌出地铁口,匆匆赶往上班地点,谁也没空停下来欣赏路边渐渐发黄的银杏树。
这里是海城cbd,梦想与现实交汇的地方。
也是蒋敏奋斗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温思伶解下安全带,拿起那杯冰块已经融化的冰美式,轻轻在江璟元眼前一晃:“谢谢你让我搭车,也谢谢你的冰美式。”
江璟元眉眼微扬,他问她:“你今晚回都南吗?”
温思伶从后座上拿起包:“不回,大概会在我妈这住几天。”
“嗯。”江璟元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清朗的眼睛,“这几天有空的话,我约你吃饭。”
温思伶想到这几天如果都和蒋敏大眼瞪小眼一起吃饭,这会是一件很窒息的事情。
她想了一下,说道:“可以,到时候手机联系。”
丢下这句话,她拉开车门,和江璟元挥手示意,然后朝目的地快步走去。
蒋敏约了温思伶中午在她的律所附近吃饭。
江璟元赶着去公司,必须在九点前到海城,温思伶到海城时还不到九点,离午餐时间还差很远。
她就去附近的书店晃了晃,坐着喝完了江璟元给她买的那杯,被水稀释的美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心情也越来越忐忑。
她咬着吸管,一边数她和蒋敏大约有多少天没有碰面。
快一年零四十天了。
这四百个日日夜夜,她过得好吗?大概还是一心扑在事业上面,对其余的事情都高高挂起漠不关心吧。
母女俩这一年来,连发信息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是逢年过节发个表情包的成都。
如今即将碰面,温思伶五味杂陈。
她早已预料到前方将会是一片修罗场,不会是什么久别重逢的温馨场面。
蒋敏定的地方就在一幢写字楼的32楼,离她的律所走路五分钟的距离。
温思伶熟门熟路找到那幢楼。
她来这儿不止一次,每次蒋敏都是图方便,才把吃饭的地点一直定在这里,这样她吃完饭就能径直回律所,要有人有急事找她,她还能立刻折返回去。
一切都是以她的方便为准则。
温思伶走进电梯里,在显示屏里按下要去的楼层。
随着电梯显示屏的数字一点一点变大,她的心也揪得越来越紧。
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要见到母亲比见到老板还忐忑的女儿吧。
到了蒋敏定好的包厢,温思伶等了半小时,才看见母亲踩着高跟鞋姗姗来迟。
蒋敏把头发剪端了,露出两只耳朵,她画着精致的职业妆,高挑的身材被包裹在灰色的职业套装下,整个人看起来凌厉十足。
温思伶站起来,双手贴在身后,小声喊了一声:“妈妈。”
蒋敏刚刚跟在服务员身后,从大厅都在包间的路上一路上都在差邮件,这会儿才抬起眼来。
她目光从上到下扫了一圈温思伶:“你瘦了。”
温思伶勉强弯起唇角:“也没有吧。”
母女俩许久未见,此时面对面站着,也没人主动上前拥抱对方。
谁也不觉得这种生疏有什么不对。
蒋敏脱下西装外套,让服务生挂起来:“回国这一个月还适应吧。”
温思伶:“还行。”
是陌生客气的寒暄。
蒋敏刚刚在微信里就让温思伶先点菜,这样她到了餐厅之后就可以直接吃上菜,省力省时间。
这是一家港式餐厅,温思伶点了几样蒋敏爱吃的菜,叉烧,干炒牛河和酸辣汤。
蒋敏今天仍业务繁忙,她坐下之后又掏出手机在回信息,中途还接了个电话。
温思伶在她对面默默吃饭。
其实她没什么胃口,只能每口都细嚼慢咽,消磨时间。
蒋敏如今已坐上律所合伙人的位置,温思伶很多次都会偷偷去她的律所官网,然后看到合伙人的列表里,蒋敏的名字和照片赫然在目。
她的履历很漂亮,和温成瑞离婚之后,她只身来海城打拼,途中遇到赏识她的前辈,自己也非常努力,一路青云直上。
温思伶一直觉得,也许和温成瑞结合,再生下她,是蒋敏这辈子唯一走过的弯路。
直到饭吃的差不多,蒋敏终于放下手机,把注意力放到温思伶身上。
她问:“你这次回来什么打算?现在开始找工作了吗?”
意料之中的问题终于如期而至。
温思伶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
她把筷子放下,斟酌了一下,缓缓说道:“……还没,我还在改简历。”
蒋敏正在喝汤,没抬头,有些不满:“你都回来一个月了,还没改完简历?去年帮你改的那版其实差不多了,你加上这一年的义工经历就行了,今天回去改一下,改完我还能帮你看看。”
温思伶不自觉开始咬口腔内壁的软肉,软声说:“其实不急吧。”
她其实还没做好回归职场的准备。
温思伶读的大学知名度不错,她是商科专业,毕业之后,她留在国外上了一年多的班,在某知名会计师事务所做咨询方面的工作。
这是一份在国内外都拿得出手的工作。
但是那一年,可以算是温思伶人生中最浑浑噩噩的一年。
漫长无望的加班,有一阵子组里很缺人,项目排的很紧,令她喘不过气。
更要命的是,她很不幸被排到全组风评最差的经理手下,经理是个印度裔中年女上司,把下属当奴隶,深谙pua之道,出事了又是甩锅第一名。
温思伶经历过周末被上司电话轰炸,只能憋着眼泪疯狂加班,结果人家周一若无其事地在合伙人面前说项目全是她一人完成,邀功第一名。
那一年给她带来很深的心理阴影,那个看似光鲜亮丽的工作,给她带来的就只有迷茫和痛苦。
她的失眠也在那一年越来越严重,整个人都很焦虑,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直到温思伶交完辞职信,买机票回国的那一刻,她才感觉到自己能开始喘息。
但是自己身体好像有一部分至今未能恢复,比如失眠。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长时间被禁锢在笼中的飞鸟,时间久了,就忘记该如何展翅高飞。
回国对她来说是一种逃避,也是解脱,但蒋敏不理解。
蒋敏希望她能坚持下来,至少拿到绿卡,升职做到高级咨询师再回国。
而温思伶未经她同意就做下回国的决定,这触碰了她的逆鳞。
蒋敏无法接受。
温思伶依稀记得她当时甚至没问她辞职的原因,就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斥责她,毫不掩饰地对她表达自己的失望。
这件事一直是母女两人之间的心结之一。
果然,今天蒋敏又旧事重提。
蒋敏衣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温思伶,你已经二十五岁了。如果你当初没有任性辞职,坚持一下,现在在国内至少是从高级咨询师做起。”
蒋敏不高兴时,会直呼她的本名。
其实她平时也是叫她“思伶”,很少叫她小名。
温思伶沉默,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曾经试图和她解释,这份工作自己真的坚持不下去,快窒息了。
可是蒋敏只是轻描淡写的和她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很辛苦,她这点委屈根本算不上什么。
在理智上,也许蒋敏说的很中肯。
但是在情感上,温思伶只有铺天盖地的失落。
那个应该在她最迷茫和辛苦的时候给予她怀抱的角色,只是很理智地和她说,她经历的一切都只是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
没有人站在温思伶这队。
她孤立无援。
见温思伶没出声,蒋敏皱起眉头:“你不要一说起这个安静,温思伶,你已经不小了,之前的一年已经荒废掉了,现在你还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吗?”
“你看看我律所里来面试的年轻人,他们为了得到实习的机会费了多大的力气,你就知道你和他们比差了什么。他们的履历也是每个都漂亮,还比你努力百倍,这就是**,你再不努力,很快就会被甩在后面,你明不明白?”
是这样啊。
蒋敏还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盯着自己。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可是温思伶和小时候不一样,她现在已经很难心平气和地去面对她审视的眼神了。
她太累了。
她很想开口问蒋敏,是不是很后悔生下她?
是不是总觉得女儿不如自己优秀,所以不喜欢她?
她是否哪怕有一点点关心过她的身心健康?
温思伶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可是她只是缓慢地,屈服地点了点头,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回道:“对不起,妈妈。”
所有的难过与茫然,都在这声“对不起”中被咽下。
因为她早已经知道答案了。
对不起,妈妈。
从始至终,是我令你失望了。
蒋敏看她一眼,意识到自己刚刚把话说得有点重,叹了一口气说:“你邮箱里里有没有之前的简历?发给我一份,我下午帮你看看。”
她在包里翻出一把钥匙,放在餐桌上:“这是公寓的备用钥匙,我今晚会加班,可能要很晚到家。你自己在外面吃晚饭就行,不用等我吃饭。”
温思伶“嗯”了一声,机械地顺着蒋敏的话,抓起手机。
她想把简历找出来发给蒋敏。
面部解锁屏幕,映入眼睑的却是江璟元的一条微信。
「饭吃得怎么样?」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平平无奇的慰问短信在这一瞬间戳中了她。
也许是因为反差吧。
连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江璟元都在关心她。
而蒋敏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刚刚根本没吃几口菜。
温思伶吸了吸鼻子,回复道:
「还行。晚上去蹦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