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灿琉璃瓦,迎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文武百官穿戴整齐,手持笏板三五成群,像往常一样上朝。
可刚拐入奉天殿外,便见一人褪去衣衫鞋履,仅着寝衣跪在殿前。那人身板挺直,双手高捧着官服,静静地似一座雕饰。
“这是……”
“这不是李尚书么?”
“哎哟,也不知来了多久……”
“难不成,这坊间传言是真的?李家小姐身染重疾,活不成了?”
“可我听说,是那李小姐和赵都统家的儿子私定终身,生生被拆散了……”
李佑端直跪着,纷纷议论充耳不闻,黝黑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眼睛里含着悲烈决绝的光。
众人与这传说中的“臭石头”并无深交,如今出了事,自然也不会有人上前询问。半刻钟的工夫,殿外便已排起了长长队伍,窸窣的议论声越来越多。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殿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大太监卫礼。
只见他神色如常,不紧不慢鞠了一躬道:“陛下今日有恙,暂不上朝,诸位大人请回吧。”
队伍里登时传来各种声音,有上前探问陛下身体的,有私下讨论今日之事的。卫礼应了两三句,便冷了脸不再说话,群臣见此,便不再多问,陆续出宫。
“裴大人。”
顾七正随着人群离开,听到有人喊,停住脚回头一看,卫礼已走到跟前。
“卫公公。”
“裴大人,陛下召您进去。”
她点点头,与李佑一同进了奉天殿。
元承熙着龙袍端坐在龙椅上,消瘦的面庞透着疲累,突出的颧骨给严肃的脸添了几分凶狠,只有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存着少许帝王该有的威严。
昏暗的殿内空空荡荡,阶前站着一人,身形高挑异常,听到动静后转过头来,嘴角挂着阴恻恻的笑。
久不见唐鹤,如今一看,倒真长了一张阴毒诡谲的脸。
“裴卿。”
顾七收回目光,恭敬行礼:“臣在。”
“听说两日前,你去过李佑府上?”
“回陛下,确有此事。”她躬着身,老老实实答道,“臣曾有幸与李尚书共事,李大人刚正不阿、廉政为民,臣钦佩不已,便在此次回都,特去拜访。”
“你倒是有说辞。”元承熙冷哼一声,朝旁侧的李佑望了一眼,“不知刑部尚书今日此举,所为何事啊?”
“陛下!”李佑哀喊一声,“扑通”跪在地上,“承蒙陛下荣恩,给小女赐婚。怎奈小女福薄,身患重病,还盼陛下收回成命,为唐将军另择佳偶。”
“哦?所患何病?”
“臣也不知,”他摇摇头,再说话时,已带出隐隐哭腔,“接连看了几个大夫,都不见好……只说是,心疾难医……”
“爱卿为何不早说!”元承熙皱着眉,责备的口吻说着关切之语,“既令嫒病重,便带到宫里来,也好让御医看看,对症下药才好。”
李佑登时犹豫起来,不知该作何回应,才不会破坏计划。
两日前裴启桓出府时,明确告知自己有办法。可这之后便没有任何的动静,女儿更是郁郁寡欢生出病来。
无奈,只得约见裴启桓,想问他有何高见。怎料他让自己摒弃衫履,跪在奉天殿前,泣求恩典收回圣旨。
这无疑是下下策。
自己任刑部尚书的时间不长,政绩没有又不善交际,朝中自是无人帮衬。想要用辞官来威胁当今天子,简直是做梦。
可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也只有将希望寄托在裴启桓身上……
“有陛下在,大人还担心什么?”顾七凑到跟前,弯下腰来,“还不快快谢恩!”
他赶忙磕头,当天上午便套了车,将女儿接进宫中。
唐笙以关切未来嫂嫂为由,得了恩典,让李穆禾在自己房中医治。
此时,奉天殿内,唐鹤正言辞恳切地诉说着自己对李家小姐的感情,讲到动情之处,还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李佑丝毫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只觉耳边越发聒噪,干脆站离两步,沉着脸不说话。
而始作俑者顾七,则将笏板扣在手中,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等了半个多时辰,御医秦艽匆匆赶来。入奉天殿后,先朝着龙椅上的天子恭敬叩拜,随后才将诊断结论娓娓道来,可这结论与外面的大夫并无二致。
元承熙扶额眯眼:“当真是心疾?”
秦艽抬手刚要擦鼻尖上细汗,听到陛下问话,赶忙点头回应:“正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李小姐这病,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若再这般拖下去,只怕会……”
“陛下!”李佑一听这话,当即吓得脸色发青,跪泣道,“发妻已故多年,只留下一女。臣恳请陛下,允臣告老还乡,自此……”
“行了。”元承熙面露烦躁,掐着额头挥了挥手,“且先退下,朕自有安排。”
不到晌午,刑部尚书殿前请罪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了晚间,都统府上又热闹起来。
府门大敞,萨满在院中施法,各处都有戴面具的人,做着奇怪的动作。
不一会儿,门前便聚起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时不时有小厮穿过人群,拉着大夫进进出出,引得百姓越发好奇。
顾七趁乱潜进赵煜的卧房和书房,并未搜到想要的东西,不由得悬起心来:若元哲将证物还给柳纪纲,自己便白费苦心了。
又或者……藏在了自己想不到的地方?
她托腮沉思,准备抽空去约一约柳湘凝。
赵府院内院外灯火通明,围观的百姓待到后半夜方散。
第二天,李穆禾与赵德勋的流言蜚语在街头巷尾便传开了,更有说书先生在茶楼稳坐,讲述赵李这一对痴男怨女的故事。
“生动有趣,只是夸张了些。”顾七坐在桌前,嗑着瓜子笑道。
“公子此言差矣,这少将军和李小姐,那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转世啊!”跑堂的小二用肩上的帕子擦了擦汗,一边添茶一边说道,“二人早些年便私定终身,如今一道圣旨剪断了姻缘线,只怕这俩人,又要变蝴蝶喽!”
柳湘凝坐在旁边,听小二说着不着调的话,顿时替姐妹羞臊难堪起来。她拧着眉,抬手朝远处一指:“那……那边有人叫你,且过去看看吧。”
“好嘞,公子慢用啊!”小二高抬茶壶,似一条泥鳅,从座位之间的缝隙钻了出去。
“裴公子,今日找我,所为何事啊?”柳湘凝绞着帕子,怯生生朝周围望着。
这还是第一次,到茶馆听书。
母亲常说,大家闺秀,当注意言谈举止,更要讲求人与人之间的分寸。
可……
她朝前坐了坐,可后面那人的背,依旧似有似无地靠着自己。
周围弥散着奇怪的味道,似有什么馊烂的东西在发臭。耳边更充斥着杂七杂八的声音,乱哄哄,根本听不清说书先生的话。
裴启桓这样的谦谦公子,怎会约自己来这?
她垂下头,委屈得眼泪打转。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自己的胳膊。
“坐过来。”顾七抿嘴浅笑,拉着她与自己同坐一条板凳,“想必柳大人,从不许你来这种地方吧?”
她点点头,咬着唇轻靠近顾七:“裴公子既喜欢来,我便……”
“柳大人最近如何?听说陛下体恤,不让他去泽州了。”
“啊?嗯。”她又点了点头,干净的眸子里透着些许疑惑,“不知为什么,爹爹从泽州回来以后,心事重重的。”
顾七抬手拢了拢她耳边碎发,笑道:“许是家中丢失的物品贵重,也不知找回了没有?”
这亲密举动,勾得柳湘凝红了脸。她抿着嘴摇摇头:“并非什么贵重的东西,爹爹说,只怕寻不回来了。”
“哦。”顾七心下了然,淡淡一笑。
柳湘凝捏了捏帕子,听见说书先生谈李穆禾病入膏肓,不由得难过起来。
既为闺中姐妹有情人终难眷属而难过,又隐隐担忧着自己和裴启桓的将来。
她悄抬眼,朝身侧的人望了望。
如今正是他晋升仕途的大好时机,又怎好提儿女婚事……
可裴启桓对自己始终若即若离,并没有给过什么肯定的答案。若将来步步登高,娶了别的女子……
“裴公子,”她捏着手帕,将女儿家的脸面丢到一边,“我有话同你讲。”
“你说。”顾七端着盏,眼睛在四处飘,好像在等什么人。
“那日穆禾最后说的那番话,不知你可还记得?”
顾七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都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不信的。”柳湘凝眼露羡慕,李穆禾的事情,给了她莫大的鼓励,“如今,我也遇到了那个,能教我生死相许的人……只是不知,他对我,是什么心思。”
她害羞地缩起脖子,抬手掩住发红的耳尖:“裴公子,我想问问……”
“裴大人!”
远远一声喊,吓了柳湘凝一跳!
顾七扬手回应,那小厮急急奔上前来,气喘吁吁道:“宫……宫里传旨,让……让您快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