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白墙黛瓦的山庄看去格外宁静雅致,梅花形的镂空石窗外有几支苍翠欲滴的湘妃竹,木制的拱桥上枫叶平躺,随意的散着。桥下只听得咚咚的流水声,煞是好听的。东方爻抬手撩开微微沾湿的枫叶信步于庭间,他忽的转了一个大弯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缘由是他听到了一阵好听的琴音,细水长流一般袅袅入耳。
想必能弹出这等音色的必是风雅之士,他想了想这人也只可能是柳洲倾了。不是因为他觉得柳洲倾长得多风雅,而是今日这山庄里的杂役等人都被柳洲倾调走了。所以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谁在抚琴。
柳洲倾做事绝不拖沓多余,他既将人都遣走那便说明这事跟无字天书有关联。
东方爻的脚步突然顿了顿,眉尖蹙着。他突然捕捉到琴音中有一个错音,细微的错误。原本淡漠如水的琴音骤转,曲调极艳,缱绻缠绵。柔和的琴音顺着东风而来,教人心中生出感想万千,好一曲东风桃夭艳艳于世。
柳洲倾在琴理的造诣恐怕不低于他的武功。
只是方才却心绪不稳了一瞬,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能牵动这样一个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方爻的嘴角不由自主的牵起了一泓笑意,神采奕奕的桃花眼像是会说话一般。
心思反转之时他已踏入屋内,琴音顿住。
东方爻垂眸正好迎上柳洲倾的视线,他泯唇一笑,“想不到二少的琴技已是这般行云流水,只是有一个小小瑕疵罢了,适才二少心中思及了甚么接着整个曲调都变了。变得……”他止住不说下去。
柳洲倾修长的手指搭着木案的边幅,“变得怀春思情了对不对。”
东方爻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从宽,他当下笑言:“能入二少法眼的女子想必定是绝色姿容,嫣然于世。”
柳洲倾看着远处,手指慢慢滑过琴箱上的流云纹,不咸不淡的吐出两个字:“特别。”他清冷如水的目光缓缓上移,似是思索良久,“那大约算不得喜欢,只是必要时相依相偎而已。可这人已经死了……我应当再也不会动情了。”
他说的轻巧简单,不带一丝拖沓。手还在擦拭案上长琴,很是仔细。他的手悄悄按住一个地方。
东方爻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反而转动眸子环顾四周,他眸光骤变,身子一让掠起一阵大风,两道劲风从他耳侧擦过。他旋身而起,衣诀偏飞又有一只短剑从他的喉间擦过。整间屋子杀气腾腾,那人依旧坐在大堂之上操控着手中的长琴。每每手指挑动一下,便触动连带着的机关。能做出如此精妙绝伦的机关的怕是只有樊笼山庄的人,是了!原来……
东方爻急忙落定已被从头顶下坠的巨笼关住,他脸色铁青,“原来你已经跟樊笼山庄的人接触过了,是本家的人么?这间屋子怕是已经设下了天罗地网了吧!你适才是故意弹错音符引我来的!?”
柳洲倾略带赞赏的看了他一眼,“果然聪明,你这只狐狸太过狡猾。我不得不多花点心思来摆平你。”
他实则看去碌碌无为,闲情雅致,其实却是在等待。
东方爻眸光偏冷,嘲道:“柳家人果然都是怪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你实则怕我生变逃跑吧。”
柳洲倾轻啄了口绿茶,手扶着下巴,“我柳家如何还容不得你来评判。”
东方爻双手攀着铁栅栏,这铁怕是用五岩山上的铁矿冶炼而成的。他试着将内力凝聚到掌心使力掰手中的铁柱,无济于事。
“别费劲了,自今日起你就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间铁笼里帮我翻译无字天书。何时有结果何时放你出去。”柳洲倾缓缓抬起黑幅广袖指着东方爻身后的精致木柜,幽黑的眸子不落进一点亮光,“那卷天书就藏在木柜里,所需书籍我会派人送来,有何要求尽管言明。”
这铁壁牢笼大约有半间屋子一般大,里头有卧榻,有书桌,有木架。简单雅致,应有尽有。东方爻在里头大可好好专研学术,了无它物所扰,只不过活动的范围更小了。但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都是有人照拂的,没有为难于他。
时间流沙,油灯里的火花发出爆裂的声音,类似于咝咝的。手中的经文被照的通黄,此时此刻他竟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一个个寂寞空庭的夜晚,他独自一个人倚在床头挑灯夜读,他认为他寄情于书卷便能了却烦恼,可那却是说不出的寂寞。
他有时想着是否该找一个值得陪伴的人,每当这时心底就会生出一种恐惧。
他永远都是天煞孤星,很久之前有人对他下了诅咒。而诅咒的那个人却是他的生生母亲。母亲永远是两个神秘陌生的字眼……他那时以为扮作父亲的角色日日为她梳妆打扮,一遍一遍仔细来回,她便会喜欢他,可她却掐着他的脖子说恨他,恨他…恨不得他去死!
女人真是一种可怖的洪水猛兽,他刻意疏远,洁身自好,怕沾染上一丁点尘世俗气。
他天生就是不易信任旁人的人,甚至于苏九,他担心她会走或者已经走了。
她本就是要离开的,那徐州小院里发生的一切皆是虚妄,梦醒了一切都消失不见。可是他心底隐隐生出一种情感,就算几率渺小也希望她还在等他。
他给她承诺的桃花源,没有战乱,没有流离。有田耕,有衣穿,住着东方爻同小九,还有绵延的子孙。
可这不一定是奢望对么?兴许,她还在的。
油灯抖动,羊皮卷发出一阵诡异的青光,冷冽可怖。古老的纹路,上头依稀有几点陈旧的血迹,朱红黯淡,想是为它而死之人的血,已是再也抹不去的罪证。无字天书,他眯起沉静如水的眼睛,粗糙的大手摩挲天书表面。隐藏的文字,通过手心的触感读出来。
一种古老的文字,他从未见过。
一切有根有源,文字衍化,各族不同。但凡一种文字都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演变而来的,离不开当地的生活条件与地理环境。有些则是借据另一种文字的基础上衍化而来的。现在中原所用的汉字无不是根据古老文字所演变的,多少还有些上古的影子。
但这石碑上的文字无影无踪,与汉字梵文回厌文等民族的文字无一点关联。
这不像是字,这应当是一种辅助。落月族最早出现于四百年前,东朝初辟,这神秘的族人一直隐居在世外桃源,以自己的方式存活下来,与世无争。
那么这卷天书存在也不过区区四百年,岂会有解不出来的道理?
半月后,夜里。
“不知最近洲倾对先生照拂的是否令人满意?”柳洲倾踏入大殿,首先与他寒暄几句。他今日着了一件孔雀蓝的锦服,配着浅蓝的夹肩,背后的院子飞花若雪,暗香浮动。
东方爻却是懒得同他继续客套,推开案几上的书籍挪出一片空地,以手支颐。面皮虽是在笑,可这笑却没进到眼底,“颉有四目,仰观天象。因俪乌龟之迹,遂定书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是时也,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创而犹略。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天地圣人之意也。”
他说的正是仓颉书里的内容。
“仓颉造字,造福后世,使得华夏文明得以流传下去,功在千秋。的确称得上是上古圣人。”柳洲倾低低的评论一句,弯腰坐于梨花木椅上。
东方爻没在皮笑肉不笑,收住表情严肃起来,“就算是功在千秋的圣贤还是有一己私欲的,氏族首领想要维护特权,便与平民区别开来。虽说仓颉那时共造了五种文字,实则却有第六种,以特殊音节辅助的文字,用来记载黄帝的重要秘密。后来这第六种文字却是失传了……没想到的是今天却让我碰上了。”
“找你来果真是不错的。”柳洲倾清浅的眸中也掠过了一道惊喜,“可是看出了什么苗头?”
东方爻站起身子,深黑晦暗的眸子定定的看着他,笑问:“你可知我朝太/祖为何早年励精图治到了晚年却一味宠信巫士方无渊?
“为何?”
东方爻秀眉间露出一丝哀愍,轻轻道:“赎罪。”
“有一段历史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东国列传之中,不过还是值得提起,据说太/祖还没当皇帝的时候,一次遭遇兵败,躲避敌军的时候突遇一场飓风与残兵损将误入了一个名叫华胥国的神秘国度,这个国家的街道上遍地是金却无人争抢,且男女老少皆是童颜鹤发。太/祖倍感诧异,问起缘由。
国人答曰:国中有一口天眼泉,相传是远古某次地动时突然留下的,后来国人惊奇发现泉中之水可治愈百病,长久饮用甚至长生不老。不单如此,泉眼之下还有无数金银财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太/祖一听却与部下起了歹心,心中想着只要得到天眼泉便有足够财力招兵买马重举大事,于是在华胥国人热情的招待宴上大肆屠杀族人。
华胥国的人不经世事,怎比得上外头的虎狼之徒,终在那个夜晚被□□手下一千精兵屠杀殆尽,当夜的华胥国血流成河,遍地焦尸。终于太/祖缔造了强盛国度——东国,开创了百年间的和平昌盛,当然这一切也是奠定在华胥国举国流血的基础之上。
所以到了晚年,已是迟暮的太/祖开始陷入无尽的噩梦之中,梦中那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一次次向他索命。这时,太子少保向他举荐了丹士方无渊,相传方无渊法术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三界鬼蜮来去如风。方无渊取四样异物以毕生法术修为设立阵法,将华胥国的一切都封印在一个隐秘的山洞里,以阻断人们的一切贪婪与消想。
丹士方无渊将冥宫的秘密记载在一卷黄皮书中,命其后代世代看守,他的后人便是后来的落月族。而那四样异物则交到了南华神宫的手里,意在让两方制衡以达到守护宝泉的目的。”
沉默片刻,只余油灯噼里啪啦的声音。外头陡然窜出一阵古怪的夜风,将飘落的花瓣打散,诡谲丛生。灯火通明的屋内,两个男人心中各有盘算。
柳洲倾嗤笑,仰着头喃喃自语,“所以亘古传言落月族守护冥宫,得冥宫者得天下,都是为了掩饰过往的罪行?”
东方爻点头道:“这卷天书有详细记载。”
“天书里头还写的什么?”柳洲倾侧头问。
东方爻道:“钥匙,落月族人掌握通往天眼泉的钥匙,所以南华神宫才会与落月族人自相残杀,窝里斗。”
再次听到南华神教四个字时,柳洲倾清俊的脸庞闪过一丝阴骘,语气偏冷的念到:“早就听闻南华神教的人不仅自相残杀,勾心斗角,还乐忠于挑拨是非。果真是一群妖孽。”
东方爻脸色有细微变化,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他接下去说:“这卷天书并不完整,想是从落月族的一处石壁上拓来的。要想知道所有的信息,还须回落月族的废墟一趟。”
柳洲倾颔首:“要先生费神了,洲倾还有要事在身走不得开,只能派一些人路上照拂着。”
东方爻闻言也是微微一笑,“能为二少与相国大人做事甚感荣幸。”心中却是腹诽,说的好听叫照拂,实际就是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