鳛水镇外,松林。
夜幕四合,驻扎于松影里的成排营帐燃起烛火,人影幢幢的主帐内,低低切切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一人急匆匆掀帘而入,帐中席坐的六人纷纷循声望去,江寻云道:“如何?”
来人紫衣云鬓,鲜眉亮眼,正是刚去诊治完谢令辰的枯荣谷谷主周愫,闻言回道:“幸而及时,不然菩萨也难救。”
众人心下一松。
周愫走回原位坐下,正色道:“殿中一事,哥哥们商议得怎么样?”
一个时辰前,贺淳带着奄奄一息的谢令辰策马而来,告知无恶殿中情况,江寻云一听之后,立刻召集六门首领商议对策,周愫这时方归,尚不知商议的结果如何。
江寻云凝眉不言,一副沉重之色,洛阳王氏的当家王丙如道:“贺淳姑娘所言虽然可信,然那许攸同到底并非我类,若是同乐贼串通一气,布下骗局,我们此时进攻,必然万劫不复!”
周愫一听,思及剑宗之事,心中亦一阵后怕。
“可不是说,潜入殿中的还有李二哥家的兰泽吗?”周愫给谢令辰救治时,有听贺淳谈及李兰泽入殿一事,因救人心切,到底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王丙如张口欲回,突然想到李仲川就在边上,舌头转了个弯,改道:“李公子心性纯良,又一直对许攸同用情至深,如被蒙骗,也未可知。”
周愫蹙眉,且看李仲川,后者坐于影影绰绰的灯火底下,神色晦暗难辨。
席中一时静默,会议陷入僵局,江寻云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眉眼一沉,道:“依照原计划行事。”
众人一震,知道这是不出兵的意思了。
殿中情形诡谲莫测,在没有确切情报前,任何正面攻击都是铤而走险,以王丙如为首的三人十分赞同按兵不动的提议,当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另三人虽然不甘,却也只能黯然离席。
李仲川走在最后,放落帐幔刹那,心头陡然一阵颓丧。自剑宗一役后,李兰泽处处维护许攸同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六门对无恶殿之恨,已然有由许攸同向李兰泽——乃至藏剑山庄蔓延之势。便如今晚会议,一旦提及许攸同,必然涉及李兰泽。许攸同不可信,则李兰泽也不可信,以至于堂堂一个藏剑山庄都不再有昔日分量,他一个副庄主,只能在席间垂头塌翅,噤如寒蝉。
思及深处,那股颓丧愈发沉重,李仲川双眉紧蹙,拂袖走过松下草甸,便在这时,林外突然有飒飒马蹄声迫近。
今夜正是由藏剑山庄当值,驻守林外的弟子上前去拦,倏而惊喜叫道:“大公子!”
李仲川一听,当即赶去。
李兰泽风尘仆仆,翻身下马后,径自朝林内疾行,不想方一抬头,便跟循声赶来的李仲川四目交接。
夜幕苍蓝,李仲川被冷辉普照的脸愁容毕露,李兰泽一看之后,并不慌张,反倒是李仲川一脸震愕:“你、你……”
李兰泽驻足,眉心一蹙,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还穿着女装。
“你这是干什么?!”李仲川上前抓起他垂在胸前的一撮青丝,又嫌恶地甩开。
“……”李兰泽长话短说,“乔装而已,入殿需要。”
李仲川替他羞得老脸通红,跺脚道:“赶紧去换了!”
李兰泽欲言又止,思及这个样子去救白玉确实更不方便,点头后,由一名庄中弟子带入帐中,重新更衣束发。
期间,又有门人呈上饭菜水果,李兰泽问起盟主和六门那边的情况,得知江寻云拒绝出兵后,把拾起的双箸一扔,拿上佩剑,直奔帐外。
李仲川仍徘徊在那棵松树下,一脸心事重重,眼看李兰泽撩帘而出,便欲去倾诉一二,却见他一脸肃然,径直朝江寻云所在的帐篷而去,心中顿时不安,急忙跟上。
江寻云屏退六门后,本便烦心倦目,精疲力竭,不想突然间又闯入个李兰泽来,两人话不投机,又都心情正躁,不下三句,争执顿生,江寻云恼羞成怒,霍然拍案而起,斥道:“如今我六门所剩,皆武林肱骨,举足轻重,岂能为全你一己之私白白送命?!”
为全一己之私……
李兰泽把这话外之意听得一清二楚,强压心中愤恼、酸楚,深吸一气:“错过今夜,再无击倒乐迩的良机!”
“良机?”江寻云冷笑,训道,“所谓良机,乃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且不说许攸同此人疑点重重,不足为信!就算可信,你又如何断定她能在今夜救出牢中百来号人,与我等形成内外夹攻之势,诛杀乐贼?这其中但凡有一点纰漏,贸然进攻,都是死路一条,这可是你事先提醒我的!”
李兰泽眸亮如雪,沉吟片刻,坚定道:“贪功冒进,必然仓皇北顾,但今晚,不是!”
江寻云虚眸。
李兰泽道:“带上解药混入地牢,被捕,是最佳选择。贼人不知解药就在彤彤身上,抓到她后,很可能将她和牢中前辈囚在一起,以诱导我等前去搭救。彤彤手上有穿云箭,至此未发,一则说明她尚且无碍,二则说明她所处环境无法放箭,如我没有想错,她此刻就在牢中。天权等人追捕我已有近两个时辰,一旦发现我并没有返回地牢,而是带着贺姑娘、谢少侠离开了无恶殿,必然会对彤彤起疑。彤彤是聪明人,自能想到这点,尽早把解药分发给诸位前辈,并争取在乐迩回殿前突围。所以,今夜,是唯一的机会,如我们不去营救,牢中百人……”
江寻云愤然截断:“我想,我断定,她定然……六门安危,江湖太平,难道要押在你二人是否心有灵犀、情意相通上?!”
李兰泽当头棒喝,盯着江寻云那双决然的眼,全身赫然彻骨冰凉。
帐中一时针落有声,气氛剑拔弩张,李兰泽唇畔扯出凉薄一笑,一字不回,转身而去。
帐幔一撩,萧飒夜风扑面而至,李仲川立在旁边,望着面前那张被松影遮掩的脸庞,忐忑道:“侄儿?”
李兰泽垂眸,眼睫底下深如寒渊,扔下一句“我去救人”后,重新走入黑夜,翻上那匹骏马,在苍茫夜色里扬长而去。
鳛水松林距无恶殿有三十里路,四周叠嶂层峦,崎岖不平,李兰泽扬鞭策马,恨不能把蜿蜒小径践碎,胜雪白衣翻飞于皓月之下,似流光入夜,一刹而逝。
便在冲出松林约莫八里地时,身后突然传来嘈杂马蹄声、呼叫声,李兰泽勒住缰绳,放缓马速,回头望去,婆娑树影后,一人疾抽马鞭,自坡上驰来,口中唤道:“李公子!”
李兰泽蹙眉,认出来人。
荒草飒飒,贺淳衣袂翩飞,策马而至,一双大眼乌黑清澈,在如霜月色下,亮如繁星堆积。
“衡山派贺淳,愿随公子同往!”贺淳抓住缰绳,毅然道。
李兰泽心中震动,这时,坡上又是一行人影赶来,定睛看去,竟是以李仲川为首的藏剑山庄精锐。
“吁——”及至树下,李仲川一拽缰绳,把马拉停,对李兰泽斥道,“问也不问,扭头就走,什么臭脾气!”
夜风卷过,在他身后,木叶萧萧,一众庄中精锐肩背箭囊,腰悬长剑,各个眼神锋利、坚定。
李兰泽看在眼中,刹那之间,眼眶竟有些发热。
李仲川一声闷哼,重新一抽马鞭。
“走,救人去!”
一声喝罢,飒飒沓沓的马蹄声重又震响山林,条条人影泼墨一般,朝无恶殿主峰方向侵去。
戌时二刻。
看守地牢的狱卒把各个囚室巡视了一遍,一如往常,别无异样。
正准备回门口坐下,最里那间囚室时突然响起铁链撞击声,室中人扬高声音,痛心疾首地道:“小哥哥,快来瞅瞅,我快不行了!”
狱卒一听这声音,脑袋就大,正想反诘“又有什么事”,另一个狱卒忙不迭地“诶”一声,屁颠屁颠地迎了过去。
白玉扒拉完门上铁链,躺回墙角蜷缩起来,捂着双臂低声哀嚎。
那狱卒急匆匆赶来,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了?!”
白玉有气无力:“伤口疼得不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里更像被虫咬似的,别是、别是勾魂草发作了……”
狱卒大惊:“怎么可能,这才多久……”
白玉只管呻*吟,扭动,俨然一副痛极之态。
狱卒心中七上八下,一时拿不准主意,要去找另一个商量,贺进在对面冷嘲热讽道:“死有余辜,毒发身亡了最好!”
狱卒一震,再细瞧白玉形状,没来由的心里发毛。
先前堂主特意吩咐,务必在尊主传唤前把人看好,不得有半点儿闪失,否则后果自负,他向来谨小慎微,当下不敢耽误,掏出钥匙打开锁来,入内仔细察看。
留在门口那人听闻动静,眉头一皱,质问道:“怎么了?”
这一问,竟没有回应。
“田四儿?”
一层地牢里陡然间鸦雀无声,各囚室里亦昏黑如夜,仿佛空空荡荡,那狱卒心头一凛,按住腰刀,放轻脚步朝里走去。
黑暗中,一双双亮如鹰隼的眼睛跟着那狱卒的背影移动,如机槽里蓄势待发的箭镞。
狱卒心底那种悚然预感愈发强烈,按在刀上的五指收紧,及至最后一间囚室前,侧目望去,果然见田四儿倒在囚室之中,当下警钟大作,拔腿往外。
然而电光石火间,白玉已探爪袭来,不等他迈开一步,即将其大椎穴击中。
狱卒应声倒地。
白玉双眸向外一挑,确定并没有惊动门口外的守卫后,立刻去狱卒腰间取来钥匙,把各个囚室逐一打开。
先前借着“打麻雀”的由头,白玉把大半解药分发给了相隔较近的几间囚室,经调息后,大多人的内力已经大致恢复。不曾拿到解药的,还要将近三十余人,白玉开门后,迅速把解药分发过去,并示意对方噤声,听令行动。
及至最后一间囚室开完,贺进等人已乌压压挤在后方,整装待发。
白玉发完解药,把空瓶一扔,门外守卫听闻动静,探头来看,白玉身形疾掠,探爪袭其面门,把人放倒后,门口又是急促的脚步声兼询问声迫近。
白玉更不停顿,掌风跌出,不料这一人反应极其机敏,不及走至门边,当即有所警觉,刀锋破空劈上,白玉翻掌避开,便欲自刀锋下斜穿过去擒其咽喉,不料突然撕扯臂膀伤口,掌劲顿散,那守卫趁势撤刀格挡,其时一脚踹来,白玉扭腰避让,大腿、肩胛伤口又给撕开,一时疼得蹙眉。
“我来!”身后一妇人挥掌而上,把守卫截住,掌力虽还虚浮,招式却有条不紊,行云流水,不至六招,即将那守卫放倒于地。
甬道外,丝丝夜风吹入,墙角灯辉晃动,白玉定睛看去,那妇人蓬首垢面,五官却极深刻鲜明,细长眉眼间更有一股飒然英气。
“唐门柳鉴心,谢姑娘今夜之恩。”妇人转头,迎上白玉探究眼神,大方一笑。
白玉赧然,颔首回礼,敛神越出牢门,查探完后,冲里面众人低声道:“跟上来。”
柳鉴心率先上前,又体贴地道:“姑娘带路即可,那些贼人,自有我等收拾。”
白玉触动,然念及自己和匡义盟的恩怨,一时又有些踌躇,下意识侧目望去,偏不巧地对上贺进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彼此皆是一默。
饶是贺进先打破僵局,梗着脖子走上前来,往白玉身边一站,摆明了态度。
白玉怔然,继而无声一笑。
地牢中,每层皆有严密戒防及通讯机关,一旦突围不够快、准,让狱卒或守卫触动机关,拉响警报,他们极有可能成瓮中之鳖,被七大分堂一网打尽。故此,白玉慎而又慎,细而又细,缓而又缓,把一大批人成功领出地牢后,体力虽不曾消耗多少,心力却堪称耗尽。
皓月高悬,夜风萧飒的地牢外树影重重,巡防的人影不时成队而过。白玉转头,细看身后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心知再往前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避开殿中所有眼线,因而道:“两个选择,一,就地解散,各自想办法逃出生天;二,由我统一号令,杀出重围。诸位选一个。”
贺进闻言,眉间一蹙,眼里意味不明,他边上那汉子则是个性急的,当即喝道:“选个甚?自然是跟着你!”
白玉道:“不后悔?”
那汉子道:“悔了也是俺自个的事!”
众人闻言一笑,柳鉴心道:“唐门十三人,愿随姑娘一战。”
贺进拧着两根眉毛,沉声道:“能避则避,别逞能。”
白玉侧目,挑唇而笑,把袖口藏着的穿云箭抽出来,握在手中,道:“此箭乃我与藏剑山庄李公子,还有东山居士后人陈大侠传讯之物,诸位如也肯信他二人一次,我便放出此箭,引人来助。”
贺进、柳鉴心等人看去,心中纷纷一震,相继点头。
白玉放箭,刹那之间,一声清啸划破长空,在漆黑夜幕中炸开绚烂华彩,巡防在四周的守卫为之惊动,散布于殿中各处的分堂弟子亦齐齐一震,反应过来后,脸色大变,掉头直奔玉衡堂。
地牢大门外,层层树影随风飒动,鏦鏦铮铮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原本静谧的黑夜顷刻如被烈火吞噬一般,喧嚣如金铁齐鸣、硝烟弥漫的疆场。
下一刻,无数兵甲齐全的黑影随风而至。
白玉一人当先。
“杀——”
作者有话要说:献给倔强、勇敢的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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