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外。
两人走在人烟寥寥的旷野里,秋风起伏,拔着蜿蜒小径边丛生的金色芒草,白玉道:“三哥为何会猜乐迩动身那么早?”
李兰泽走在前,胜雪白衣如飞雪覆入草间,闻言答:“因为想早些跟你独处。”
“……”白玉撇眉,肃然道,“我已是他人之妇,三哥以后莫要开这类玩笑。”
李兰泽眉目不惊:“‘他人之妇’?何人之妇?”
白玉愕然,有些恼,停下脚步:“为何明知故问?”
李兰泽也停下,立在茫茫金影里,回头,认真看她:“因为并不曾看到彤彤的夫君,只是看到一个被称为‘陈大哥’的同伴罢了。”
白玉一震。
李兰泽面无表情:“至多,不过是情郎。”
风声如啸,穿过一条无尽的小径,也穿过一片无尽的白薇,白玉眼瞳空了一瞬,随后笑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她知道李兰泽这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他这话的意图,可她忽然有些抵触,抵触在他面前去袒露那些情意,又或者,是抵触他来解开这段打结的感情。
于是她敷衍答:“我跟你说过的,他已经把我忘了。”
李兰泽道:“你骗人时的习惯该改一改了。”
白玉抿住唇。
李兰泽道:“他没失忆。”
白玉毫无回应,倔强的背影辗转于秋色里。
李兰泽道:“他没喝下忘忧水,自你走后,便一直在寻你。石板儿是他救的,馒头是他给的,你吃的那条没刺的团鱼是他捕的。当夜在林中……”
白玉突然停下,金辉里,胸膛起伏。
李兰泽敛容,等她发作,然而她不发作,她转过头来,竟还朝他笑了。
“我知道。”笑完,她这么说。
李兰泽一怔。
白玉望着李兰泽的脸,极力克制:“我都知道的。”
在剑宗外的石洞里,在青石叠叠的溪水边,在翰墨轩的书案后,在客院外幽香缭绕的桂树底……
她要找的那个人,其实并没有把她忘记;她所爱的那个人,其实从头到尾也一直把她深爱着……
这一点,她,早就是知道的。
“那你为何逃避?”李兰泽一针见血。
四野的风忽然有一些冷,白玉盯着那双透亮的眼,眼眶发涩:“我没有。”
或许也是被她眼中的亮光所刺,李兰泽撤开视线:“何必自欺欺人。”
明知被爱,明明想爱,却连表达爱、守护爱的勇气都没有,这还不是逃避,那是什么?
白玉深吸一气,把泪意憋回,她突然觉得自己在李兰泽面前简直无处遁形,她知道这种逃无可逃的境况是源于他懂她,他爱她,可是,她实在是不喜欢这种空荡荡的暴露感。
“我会和他解释清楚的,等回东屏后。”白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李兰泽蹙了蹙眉。
白玉笑:“谢三哥关怀,但我或许……也并没有三哥所想的那般懦弱。”
李兰泽终于沉默。
白玉转身,红影没入草丛:“走吧,不夺回凌霄剑,三哥再为我们操心也无用。”
无恶殿主殿设于灵山主峰,四面八方多达三十二处哨所,平日时,各哨所每三个时辰轮值一次,每半个时辰巡逻一次,如遇敌情,则轮值时间改为两个时辰,巡逻改为两刻钟,各哨所交替进行,确保主峰固如金汤,无一漏洞。
乐迩重犯中原,抓来不计其数的豪杰家眷,而今正是众矢之的,随时可能遭遇敌情,阖殿戒备自乃前所未有之森严,饶是白玉极尽机敏,越过各大哨所,潜入主峰西南角的后院时,也还是花了足足两个时辰。
此刻日过正午,金辉正浓,西南角这边的庭院古树葳蕤,水边小榭帘幔垂曳,斑驳光影投映于草甸上、湖水上,静谧深幽,愈显四下阒然无人。
此处属百草司后院,平素里,除司中侍女往返外,鲜有人至,白玉认真环视,确认安全后,回头示意李兰泽。
两人自墙下探出。
“照这样下去,恐怕天黑也难接近乐迩的住处。”李兰泽拂落发髻边沾着的树叶,眉间隐有忧色。
白玉不慌不急,道:“如果轻而易举就能进来,那恐怕就不该进来了。”
乐迩心机何等之深,抛下偌大一片腹地,前往殿外,必然对戒防胸有成竹,如果各大哨所的警戒不够森然,十之□□便是陷阱密布,等鱼上钩。
李兰泽会意,一面穿过水榭,一面不忘环顾四周:“乔装成什么人,比较方便进出?”
凌霄剑的位置尚不能确定,两人抵达乐迩居住的宫殿后,纵有卓绝轻功,也难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来去自如,唯有乔装改貌成殿中人物,方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夺剑任务。
白玉欲言又止,脸上泛起难色。照理说,她乔装成殿中侍女最为便利,然而这些年来,乐迩宫内之人对她这张脸不说看了百遍,那也看了九十九遍,实在难让她有蒙混过关的可能,而李兰泽虽能扮成巡防的教徒,却显然没有机会进入各屋细查,仅能在外辅助。
事态一时胶着,白玉蹙紧眉头,正在烦恼,藤萝垂曳的白墙后忽然传来巧笑声。
李兰泽一把拉住她手腕,藏入门边的藤萝后。
秋日的紫藤萝条蔓纤结,细叶悠长,白玉屏息噤声,听着那愈来愈近的笑声,脑海灵光闪过。
两道雪白人影穿过拱门,白玉出手如电,一击而中。
巧笑声戛然而止,两名手提药箱、身着雪白襦裙的少女应声倒地,李兰泽侧目看去,蹙眉。
日照下,两个少女面戴白纱,上至发型、妆容,下至衣着、鞋袜,竟是一模一样。
“百草司中的侍女。”白玉解释,向李兰泽促狭一笑,“我差点儿忘了。”
李兰泽眉间褶皱更深,盯着那笑,心头骤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炷香后。
后院厢房,门窗紧闭,昏然的室内反复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白玉把两个少女的衣裙扒下,又把自己的给她们穿上,然而到底只有一套,便又催插屏外那人:“三哥,你到底脱不脱?”
屏外,静默无声。
白玉道:“你不脱,这位小姑娘就光溜溜的没衣裳穿,且不说清白,这么冷的天,多少得冻出病来。再说,乔装打扮也是你先前同意的,这会儿如不抓紧机会,如何混进乐迩宫中去查探凌霄剑的下落,总不能我一人去,你在这儿等着吧?”
说话间,白玉已把雪白襦裙换好,并取下面纱来戴上,只差发型和眉心的花钿了。
屏外那人,依旧一动不动。
白玉重又把另一件襦裙打量几眼,联想李兰泽此刻心情,越想越觉好笑,可又到底不便笑,只得忍着,道:“好,我自己去就自己去,谁让此事因我而起呢?哎,难怪世人骂我……”
“骂”声刚完,插屏上飞来一大件雪白外袍,白玉扬手抱住,听得李兰泽在外冷冷道:“把衣裳扔出来。”
白玉憋笑,把个头稍高那少女的一套襦裙扔出去,复把李兰泽的给那少女穿上,因怕两人醒来呼叫求救,又寻来绳索和布条,分别把人绑上、嘴堵住了。
“三哥可要帮忙?”白玉忙活完,拍拍手,侧耳分辨屏外动静,“齐胸那儿的带子一定得系紧了。”
屏外:“……”
白玉:“还有,外套是交领的,不是对襟的,三哥,系腰上,不是胸上。”
屏外:“…………”
片刻,李兰泽道:“你出来。”
白玉摸摸鼻子,走至插屏外。
光线昏暗,李兰泽依旧一袭雪白,卓然立于浮沉光斑之中,听闻白玉走近,把双臂一抬,意思再明显不过。
白玉无奈,上前替他更衣:“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也能见三哥作女人装扮。”
李兰泽眉目更沉,静静打量她低垂的睫扇:“很得意?”
白玉坦然:“很新奇。”
以往,都是他看她女扮男装,今日,也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白玉心底偷笑,替他把衣裳穿好后,一扬下巴,示意他去窗边的交椅上坐下。
李兰泽不动。
白玉提醒:“换个发型。”
“……”李兰泽舔舔齿列,忍道,“不会。”
白玉脾气极好:“我来。”
又一笑:“送佛送到西。”
“……”
百草司侍女分有等级,这两个,恰是能近主子身的一等侍女,所梳为盘叠式的流云髻。白玉监督李兰泽在窗前坐下,拆掉他束发的玉簪,以指抓通他沁凉如瀑的青丝。
窗外,水声叮咚,树叶簌动,莹然日照被泛黄的窗纸阻挡,仅在室内投下如烛火一般的微光。李兰泽坐在这微光里,玉一般冷而白的脸被散落下来的青丝遮去,浓密的眼睫一垂,掩去眸底泛动的涟漪。
身后,是白玉似有又无的幽香,发间,她纤长的指穿过,每一次触碰,都在他心底激起一层骇浪般的战栗。
很陌生,也很熟悉。
李兰泽定定凝着窗下的虚空,沉默,沉默……
不知过去多久,那不住拨动他心弦,也蹂*躏他心脏的手终于撤开,白玉直身,绕到他面前来,噗嗤一笑。
李兰泽别开脸,耳根有显而易见的潮红。
白玉只当他羞赧,把笑憋回去,诚恳夸道:“三哥果然盛世美颜。”
李兰泽喉结一动,不搭茬,拿起桌上的面纱戴上后,方不冷不热地朝她瞥去一眼。
白玉吐吐舌头,也把自个的面纱戴上。
“走。”
李兰泽吩咐完,起身向外而去。
正要开门,白玉在后喊道:“三哥。”
李兰泽回头,接住她扔过来的两样东西,一看,竟是圆滚滚的红苹果。
李兰泽蹙眉:“我不饿。”
白玉指指胸前。
李兰泽:“?”
反应过来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512:25:25~2020-01-0612:0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与光同尘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枫筱10瓶;与光同尘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