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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相寻(四)(1 / 1)

长夜森森,悲风如号,在老妇泪水纵横的同时,白玉的脸也彻底被热泪浸烫。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佝偻的、羸弱的背影,盯着那一片伤心的、绝望的痕迹。

她仿佛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居然——也终于听到人有说,她,也是可怜的。

不是丧尽天良的魔头,不是蛇蝎心肠的毒妇,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是干干净净的女儿……

这姑娘,这女儿,也是遭了罪,受了难的。

……

东厢房里的哭闹声渐渐疲惫下来,老妇抹去脸上的泪,黯然转头,白玉撞上那一双苍老、湿漉的眼,猛一掉头,突然失控一般,阔步朝外而去。

李兰泽伸手去拉,白玉拂袖挣开,脚下趔趄,却顾不上细看,只是往外疾走。

越走越快,越走越乱。

越走越近乎于逃。

“彤彤!”

寂静的村庄已经不寂静了,喜爱看热闹的东家早来看了热闹,喜爱传闲话的西家也早去传了闲话,白玉走在这片或热烈或冷清的声音里,脑袋一阵一阵地发着热,心又在一阵一阵地冷下去。

风也很冷,冷得刺骨,骤然间卷涌而来的回忆也一片一片地挫着脊骨。

在剑宗那四十三人当中,有自小就锦衣玉食,有如众星捧月的名门之后,也有生于乡野,梦想靠一把君子之剑逆天改命,光宗耀祖的寒门之子。

白玉是痛恨,也鄙夷过的。

痛恨那些人的自大、无知。鄙夷那些并不区分阶层的懦弱、残忍。

所以她并不会觉得心虚,并不会觉得愧怍。

并不会觉得,其实自己也一样的自大、残忍着。

匡义盟举兵来讨伐时,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应——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贺淳在灵山外谴责她时,她也可以争锋相对地反诘——谁让他们去死了?

可是在这一刻,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位母亲面前,她突然间心虚气弱,百口莫辩,只能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人有时好像确乎如此,世人愈是谩骂,谴责,她愈有做彻头彻尾的坏人的力量。

而世人之中,一旦有人给予理解,宽慰,那些辛辛苦苦筑起来的坚壁、堡垒,都将于顷刻间坍塌。

白玉逃在刺骨的风里,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些坚壁、堡垒在内心瓦解的声音。

手臂突然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抓住,白玉被李兰泽用力一带,跌入他宽阔的臂弯里。

此处已是村庄外,夜凉风冷,一轮眉月照在古树盘生山径上,只漏下一些泪水一样的银辉,白玉望向李兰泽那双澄净的凤眸,眼眸湿漉,倔强冷笑:“当着我的面这样骂,她儿子一定气死了……”

她一笑,泪便跌了下来,李兰泽蹙紧眉,哑声:“想哭便哭。”

白玉却偏不,把脸庞扬高,瞪大眼去看那一轮冷冰冰的月,滚烫的泪也偏不,断珠一般,不住地往外砸落。

这天夜里,白玉执意不肯再回那间小院。

李兰泽只身返回,向老妇致歉并告辞后,偷偷在西厢房的床褥里留下银两,带着两个包袱,牵着两匹白马,默然离开村庄。

白玉坐在那棵古树下等他,单薄的身形,单薄的侧影,听到李兰泽走来,她转头,哭肿的眼睛在银辉里晃着微光。

“三哥,”她低而定定地道,“我想喝酒。”

李兰泽牵着马,在树荫外停下,片刻道:“从此村东去二十里地,有个小镇,镇上应该有客栈。”

东去二十里地有小镇的事,是那位老妇特意提的。李兰泽思来想去,还是略过,没有说。

白玉的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了,微微一笑:“那我们去吧?”

李兰泽点头,牵马上前,两人相继上马,向东驰去。

抵达那座小镇时,已然夜阑更深,街巷之中的居民尽数酣然梦中,月色粼粼的大街上仅有零星的灯笼映照。

两人寻灯而行,历经数次失落后,终于在一条水声哗然的巷外寻到一家正准备打烊的客栈下榻。

小镇小驿,本也无甚好酒好房,可不知怎么的,白玉坐在临江的栏杆前酣然畅饮时,由衷地感觉景美,酒香。

店内小厮把酒上完之后,也自回后堂去歇下,客栈入眠,四周的屋舍也入眠,在一片漫长的夜色里,只有栏杆外浩荡的江水,和栏杆内席地而坐的两个人影是没有入眠的。

酒过三巡,白玉抱着半空的坛子,靠在门框上,向李兰泽道:“三哥,你觉得我有错吗?”

一片白浪翻卷在大江里,白玉静静地看着李兰泽被酒意醺红的脸,心脏却在胸膛里狂跳。

她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借着刚刚流过的泪,借着现在喝下的酒。

李兰泽眼睫一垂,掩去眸中神色,少顷道:“有。”

有——

一点儿也不令人意外的答案。

白玉怔后,一笑,无话可说。

是的,他表态要帮她时,就说过——无论生死,对错。

他知道她错,也知道帮她是错。

他都知道的。

“那你还帮我……”白玉努嘴笑。

李兰泽把酒坛放在腿侧,低下头答:“帮,违理。不帮,违心。”

“况且,”他看向她,扬唇,“我一向不介意和你一起犯错。”

白玉笑容一僵,继而撤开目光。

李兰泽扣住坛沿,仰头灌酒,急促的吞咽声响在空荡荡的黑夜里,有一些令人心惊。

白玉盯着栏杆外一片渺茫的虚空,低低道:“可我以前犯错,你都会数落我,教训我,甚至……还三天三夜不理我过。”

李兰泽沉默。

白玉道:“你以前,分明正直得像个老学究,严格得像个老夫子,不准我比剑时使阴招,不准我与人为恶,连我心里鄙夷着谁、憎恶着谁你也管。你才没有跟我一起犯过错……”

白玉嘴上如此,脑海里却一遍遍回放过那些鲜衣怒马的记忆——少年在少女的撺掇下逃出师门,只为陪她偷偷去镇上看一场花灯;少年在惹恼少女后,为重新博她一笑,明知会被掌教斥骂,也还是在一个个月夜下偷偷教她剑法……

明月如水,江波浩渺,李兰泽坐在沁凉的冷辉里,没有拆穿她,他静静地听她说话,他听到她说:“你不该来帮我的。”

李兰泽扣在酒坛上的手收紧。

白玉扬起头,望向夜空里的繁星,坦然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是有错的。我也知道,受伤害,并不能成为我去伤害别人的理由。可是我不想去承认。我有时挺感激那什么匡义盟的,还有那些……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侠客、看客……他们越是骂我,恨我,我心里就越舒坦,越不会觉得不安。我为什么要不安呢?明明我才是最该被人可怜,被人同情的那一个……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如果不是他们作恶在先,我又怎么会……也变成一个恶人呢?”

江风挟以浪声吹来,把白玉的心吹得很冷,也很清醒,她忙又举起酒坛痛饮几口。

在烈酒冲撞大脑、麻痹神经的时刻,那些或狰狞或懦弱的面孔又一次次从她眼前纷沓而过……

那些面孔里,的确有一些是比较无辜,比较无奈的。比如那个刚刚进宗门不足三月的小小少年,比如那个因为常年遭受欺辱而不敢吭声的师兄,比如那个把前途视如命重的乡下师弟,比如……

他们固然懦弱,冷漠,可他们也并不是整场悲剧的元凶。

就好比她,混入剑宗固然有错,可也并没有罪至被如此当众羞辱、折磨……

白玉把剩下的半坛酒一饮而尽,长出一气,屈膝坐在铺满月色的地板上。她的面色很冷,可是她突然觉得很平静,很宁和。她突然觉得,那些盘桓在内心深处的不甘、不安,正在一点点地消褪。

她突然一笑,低头:“他们是该来找我报仇的。”

李兰泽的手背渐渐凸起青筋,他猛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白玉开口:“三哥,你不能再帮我。我的路,还是得由我自己走。我的命,我还是想自己担着。”

她也斩钉截铁:“无论生死,对错。”

白浪滔天,在夜幕中卷下一场暴雪,李兰泽定定对上白玉的双眼,下颌绷紧:“我说过会护你一生,无论什么身份。”

夜很黑,月很白,白玉的笑容很美:“可我不想你受伤的心,和你不想我受伤的心,是一样的。”

李兰泽眼底眸光狠狠一震,险些有泪水掉下来,白玉默默笑着,继而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你在找我,却不肯去见你吗?”

李兰泽转开脸,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想去听,还是不用去听。

白玉顾自道:“因为我既不希望你有一个身败名裂的妻子,也不希望自己有一个完美无瑕的丈夫。”

长风骤止。

白玉道:“我不希望时刻被你的忠诚照见,不希望时刻生活在一种诚惶诚恐的情绪里。你的爱,让我骄傲,也让我自卑。我看到你,会想起过去做的美梦,也会想起过去做的噩梦……你和我最大的幸福相关,也和我最大的不幸的相关……”

白玉莞尔:“而我不想和过去相关。”

浪声震耳,白玉的声音也仿佛如一片骇浪狠狠地冲击在李兰泽胸口上,拍得他五脏裂尽,心胆俱寒,他眼底的光华在颤抖,他紧抿的嘴唇也在颤抖,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而为之,是不是存心把每一个字都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又这样锥心刺骨,一针见血。

令他百口莫辩。

李兰泽哽咽:“是我,没有护好你……”

白玉望着他,流下眼泪,她说:“都过去了。”

可是李兰泽知道,都过去,即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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